第6章 翻牌前·PREFLOP(4)
房间里空荡荡,这是一个已婚的独居男人的家,女人只是来勘察作案地点的。她想,家里是不是合适呢?不然呢?还有更好的选择吗?一个人如果不是死在家里,那就是光明正大的死,就是预先张扬的死。男人也没有特意准备,甚至没有把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对他来说,这也是一个意外。但他并不知道意外是有两个结果的。
“喝酒还是喝茶?”他问女人。
男人希望得到的答案自然是喝酒,但女人说的是另外一个答案。
“你知道我和曹峰是好朋友。”陆少华端着茶走向珍妮。
当然知道,珍妮还知道很多事。
“那天晚上你去了曹峰家。然后曹峰家就丢了那么贵重的东西。”陆少华坐在沙发的另一侧,“所以说,你是一个贼吗?”
珍妮诡异地笑了一下,侧身看着陆少华,并不是期待他说出什么,而只是一种等待。
“我可没有说出去哦。”陆少华很少用这样的口吻说话。他非但没有说出去,还在珍妮走后,特意去了监控室,花了一条烟的代价,用自己熟悉的手法,抹除了监控里所有关于珍妮的画面。他认为这是值得的,但目前为止还不到把这个重大贡献说出口的时机。
“我们当中有个同学是警察。我都没有在群里说给他听,你那天晚上就在曹峰家。”陆少华双眼紧紧盯着珍妮,试图从珍妮脸上获得什么他需要的信息,“但刘涛是不会调查这么小的案子的。”
珍妮还是没有开口说任何一个字。她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双手捂住五分钟前陆少华递过来的茶杯。是白茶,泡在热水中很快就冒出很浓重的茶香。
“曹峰自己也没有怀疑你对吧?”陆少华似乎还是在试探。
一丝轻薄的雾气在二人中间慢慢升起。
“然后呢?”珍妮终于提问。
“然后我去监控室,找他们小区保安聊天。我就是想告诉你:我为你做了什么。珍妮。”
“再然后呢?”珍妮继续提问。
这一问,陆少华傻了。他原本以为在他说出这些话的时候,珍妮会感激涕零,或者为自己辩解,或者求对方继续保密。但她都没有。这大大出乎陆少华的预料。如果珍妮是一个贼,真不知道这个贼的胆量为什么这么大?这么做贼不心虚?
“喝茶吧。”陆少华建议。
“茶还烫着呢。”珍妮回应,“你家有酒吗?”
这时,陆少华拿不定主意了。按理,如果此刻两个人可以开一瓶红酒,是极好的。
珍妮放下茶杯,把头发扎了起来。
“怎么突然又想喝酒了?”陆少华问。
“你刚刚让我选的,我现在重新选。不能让我喝几杯酒?是你家里突然没有酒了吗?”
珍妮至少比陆少华小了十岁,但从两人对话语气上,仿佛不存在年龄差。是珍妮见多识广,还是阅历丰富?
“对,我家的酒,刚刚被那个谁偷走了。”陆少华说了一句冷笑话,自己先笑了起来。他起身从不远处客厅的柜子里找酒,此时此刻,背部就暴露在珍妮面前。
珍妮想:先喝点酒吧,喝酒可以让人壮胆。但对珍妮来说,其实没有这个需要。对陆少华可能是需要的。他现在并没有十足把握去“迎战”这个看上去有点深不可测的女人。陆少华开了一瓶红酒。木塞被拉出的那一声响总是悦耳,陆少华拿出两个红酒杯,“走,我们去阳台喝吧。这样的夜晚,在这个阳台听听歌、喝喝红酒。”
“抽抽烟。”珍妮补充道。
“对,再抽抽烟,是不是很惬意?”
这一次珍妮却没有附和。那个小音箱并没有很好的声音呈现,但好在这两人都不是对这方面有很高要求的人。气氛的关键点不在这里。
“这是什么歌?”珍妮问。
“《不要告别》。”
“《不要告别》。”珍妮一个字一个字念着这歌名,“谁唱的?”
“杨乃文。好像是个台湾歌手。”
“杨乃文?不认识。”
“她还唱过大张伟的歌。大张伟你知道吧,你看不看综艺?”
大张伟,珍妮当然是知道的。她觉得这个男孩很聪明,甚至过于聪明了。“这首歌很好听。”她说。珍妮随着歌声轻轻哼唱了起来。陆少华也陪着哼唱,他甚至在思考这些歌词是不是特别应景。
六七月份的夜晚,天气爽朗。十六楼,蚊虫很难高攀。陆少华对阳台的设计比客厅更用心,能看出来他经常在阳台上休息和思考人生。一张靠墙的沙发,类似于榻榻米的设计,一张小型的茶几,一个台灯。台灯打开后,阳台果然具备了适合聊天的气氛。可这会儿到底该聊些什么呢?珍妮到底对什么话题会感兴趣?
珍妮也跟了上来。
“你看这楼下花园和那个网球场,多大啊,就没人玩。这个楼盘理论上是安置房,但配置又搞得这么奢侈。本地人基本都有房子,被安置了好几套,这一套性价比太低不愿意住,外地人又嫌二手房东一手装修房租贵。这鬼地方,入住率现在这么低。”陆少华尝试开一个话头。
入住率确实低,前排那一栋,几乎都没有任何光亮,“鬼城一样。”
“那我们都是鬼咯?”
陆少华转身,他要低头才能正视珍妮,“别吓人。”
“你就是个赌鬼,自己不知道?”
“别闹了,来,喝吧。”陆少华并不喜欢这个话题。
珍妮想起一个故事,严格意义上说,不止一个故事,“你平时不看话剧吧?”
“也看一点,怎么了?”陆少华自诩是个文化人,这种问题可不能直接否认。相反,珍妮很少看话剧。
“你看过一个叫做《枕头人》的话剧吗?”
《枕头人》,这是小河和珍妮恋爱时一起看的一出话剧。广告语是“花里胡哨的叙事和血腥暴力的情节让人看完之后头脑发懵”。
“这还真没有。讲什么的,好看吗?”
珍妮不知道怎么回答,用广告语来概括这个话剧也显得偷懒。她思考的也不是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她只是突然想起,她只是在玩。“说回刚刚我们的话题吧。”珍妮自顾自喝了一口酒。
“别自己喝呀。”陆少华把杯子送上前,试图碰杯。他觉得这时候喝酒才是正经事。他甚至已经忘了刚刚对珍妮说的那些话了。
然后呢?珍妮一直在问的那个问题,陆少华并不知道然后是什么。
此时此刻,陆少华只是心存侥幸。他也不能肯定珍妮和曹峰之间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而他是否有这样的机会。一个外地来上海的女孩子,一个靠给各种私局发牌赚取生活费的发牌员,相貌是姣好的,人也已经到自己家里了,然后呢?
之后,他们会在一起接吻吗?会拥抱吗?会紧接着接吻和拥抱之后做爱吗?陆少华现在只能等待,在等待的过程中找准时机,尽力去试探珍妮。
“你一直说我不适合打牌。”陆少华和珍妮碰杯之后,看着珍妮,他就忽然想起打牌的事,“到底是为什么?”
“因为你缺钱。你找曹峰借了钱。”
“我就知道,他告诉了你。”陆少华飞快抿嘴,脸上一红。毕竟这是个不光彩的“秘密”。他给自己找了这么大一个不痛快,甚至把之后所有的兴致都扫除掉了。“哎,妈的。”陆少华对着夜空低声骂了一句。
“嗯,所以,你现在恨他吗?”珍妮问。
“恨曹峰?”
“嗯。”
“我简直想杀了他。”
“哦,你想杀了他。”珍妮冷冷地复述了一遍陆少华的想法,“他死了,你不用还债了。高兴吗?他死了,你不难过吗?你们是同学。”
“难过啊。当然难过。可是……”陆少华脸色突然阴沉下来,“你在说什么?你疯了吗?我为什么要杀曹峰?”
“你刚刚自己说的,你想杀了他。因为你借了他的钱,你欠他的钱你还不上。而且曹峰还把这个‘秘密’告诉了我。”
陆少华感觉一阵晕眩。他轻抚额头。珍妮说的,确实都说得通,但他肯定不会这么做。杀人,陆少华怎么会呢?杀人?杀人?酒精会让人晕眩,但不至于这么快。能让人晕眩和无力的,一定还有其他东西。
看着陆少华晃晃悠悠的样子,珍妮仿佛看到父亲的身影,但这不是她父亲。珍妮笑了。在陆少华的眼中,珍妮笑得狰狞。“你想干吗?”
“然后呢?”珍妮右手举着杯子,左手托着右手,问陆少华。但陆少华依然觉得这个问题非常难回答。
“你为什么一直要问我这个问题?”他的眼前一片迷雾,但是迷雾越来越黑。
陆少华双腿一软,手里杯子落地和阳台地砖发出碰撞后,玻璃四溅。他晕了过去。在他晕过去之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也是珍妮说的——
“你不适合打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