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学圣人王阳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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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再有天赋,也得让人知道

也许是多年的死记硬背打下了扎实基础,也许是儿子的聪明伶俐给自己带来了好运,也许是考试题目碰巧是自己最擅长的,成化十六年(1480)九月,已经三十五岁、在乡试中屡次失败的王华,终于以浙江第二名的成绩高中举人。实话实说,三十五岁,这岁数已经有点大了。

到了年底,他老人家当然要赶赴京城,准备参加次年二月开始的会试。对王华来说,乡试能够名列三甲,最后捞个县令当当,这辈子应该就知足了,毕竟岁数在那里摆着。

但“脑洞”再大的编剧,恐怕也不敢写出这样的剧本:一直生活在小县城、没见过大世面,更不可能有大靠山的王华,居然笑到了最后,在殿试中荣膺状元——全国第一名!全家人为此欣喜若狂。

当届的榜眼,居然还是王华的好哥们黄珣,你就说气人不气人吧?

消息传到余姚,王家人的欣喜和满足真是无法形容。

这一年,小守仁才刚刚十岁,还在家乡的私塾念书。他很快就表现出了超出同龄人的学习能力,而且他的学习态度相当端正,很受老师的喜欢。王华一直让好友陆恒指导自己的宝贝儿子,这可能是王守仁能超越同龄人的重要原因。

新科状元王华进了翰林院上班,担任从六品修撰一职。他和妻妾在北京稳定了下来之后,很想念远在家乡的父母和宝贝儿子,想让他们都来享受大都市的舒适生活。于是,在成化十八年(1482)春天,王状元决定把他们从余姚接来京师。

收到王华的亲笔信之后,王伦夫妇很快就带着小守仁出发了。[1]他们取道上虞和绍兴,赶赴浙江省府杭州。随后,一行人在大运河口的拱宸桥码头上了船,准备前往通州。

距码头不远的太平坊南新街,就是名臣于谦的故居。六十二年之前,这位“大明捍卫者”进京赶考,当然也是从拱宸桥码头上船的。王守仁的一生,与杭州有太多缘分,而于谦,则是他一生的偶像。

今天的我们搭乘飞机,两个多小时就能从杭州赶到北京了。但当时,先辈们至少得在路上折腾十五天。交通条件的改善,等于延长了人的生命。想一想要把大量的时间浪费在路上,不得不说是人生的憾事。不过,对从未出过远门的小守仁来说,这未必是件坏事。

一路之上,这孩子一边欣赏着运河两岸的风景,一边听船夫讲沿岸各地的风土人情、风流趣事。当听到岳飞英勇抗金却被以“莫须有”的罪名杀害的时候,小守仁露出了非常愤怒的表情,似乎想穿过时光隧道去修理那个大奸臣秦桧;而当听到王安石被罢免宰相之职后,一再谢绝朝廷的丰厚待遇,坚持隐居于南京时,王守仁也对这个同姓大人物的古怪行为感到不可理解。

过了苏州,船到镇江。这天晚上,王伦领着小守仁上岸,有人把他们领到了江边的一个酒楼。当地老友已经摆好了酒宴,专程款待远道而来的王家爷孙。

这天是个晴天,一轮皓月挂在半空,码头之上灯光点点,把万里长江装扮得分外壮观。在不远处的江面上,有著名的金山寺,间或还能听到报更的钟声。

在座的大都是文人,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众人不免就来了诗兴。于是主人提议,请王老先生作诗。王伦微笑着捋了一下长须,悄悄地向孙子摆了个苦脸。意思是说:我哪里做得出来——我连个秀才都不是。

谁知道王守仁却“腾”地站了起来,恭恭敬敬地向在座的长辈行了个礼,说:“爷爷最近身体不好,一直在吃药。就由孙儿我来献丑,请各位爷爷叔叔指正吧。”

在座的人看着这个皮肤白净的小孩子,开心地交换了一下眼神,都表示同意,似乎也是在等着他出丑。

只见这孩子清了清嗓子,不慌不忙地吟道:

金山一点大如拳,打破维扬水底天。

醉倚妙高台上月,玉箫吹彻洞龙眠。

小守仁刚刚吟诵完毕,不知道谁突然叫了一声“好!”于是,在座的长辈们都鼓掌附和。坐在王伦旁边的一个中年人马上向老爷子道贺:“小守仁不愧是状元郎之子,我看日后还会青出于蓝胜于蓝!”“哪里哪里,抬爱了。”王伦急忙发扬中国人的传统美德,表示谦虚。同时暗暗给小守仁递了个眼色,对他这种好出风头的行为表示一定程度的不满。

相对于万里长江的浩瀚无际,金山岛还真只有拳头大小,但它往长江中这么一立,竟让长江的流向发生了变化。别说,形容得还真是到位!喝醉了倚靠在月光下的高台吹箫,美妙的乐曲让洞中龙也能酣然入梦,好一幅气势宏大的画卷,何等丰富的想象力,如果是成年人写出来倒很正常。但问题是,吟诗的是个孩子,而且不过十一岁!

大人们不免会想,我们这些人十一岁的时候,还只知道上树掏鸟蛋,下河摸泥鳅,往小丫头的后脖子里塞爬虫,做人的差距咋就这么大呢?慢着,这真是小孩子自己写的吗,他怎么想得到醉倚高台,怎么会吹箫,怎么会有这么多丰富的联想,似乎远远超过他的生活经验?难道……难道是他的状元老爸事先写好,再让儿子背熟,然后故意表演给大家看,人为制造一个天才的神话?

人造神童?文二代?

在一片质疑气氛中,有人提议,让王守仁以当地一景“蔽月山房”为题,当场作诗一首,以验证这个小朋友的天才成色——到底是包装出来的,还是确实有真功夫。

当然,这种方式显得有点不尊重人,不过小守仁还是满足了长辈们的不合理要求。他略一思考,又当场吟出了四句诗,又把众人惊奇坏了。

原来,王守仁是这么说的:

山近月远觉月小,便道此山大于月。

若人有眼大如天,还见山小月更阔。

当然,从文学鉴赏的角度来说,这首诗用词简陋,文风质朴,缺乏诗歌追求的美感与韵味,可以称得上一首打油诗。但别忘了,这可是一个十一岁的孩子,面对完全不熟悉的题目,面对无数大人质疑的眼光,面临作不出诗就会被怀疑是小骗子的情形,能在短时间内脱口而出,一气呵成,已经相当不容易了。

况且,这首诗并不简单,其中包含的辩证法思想,让在座的大人细细一琢磨——还真是那么回事。

王守仁没有学过物理,也不知道月球围绕地球转,地球围绕太阳转的规律,更不明白人眼的成像原理(当然,那年头的大人也不知道),但他却能在知识量远不如今人的背景下,得出与我们类似的结论,其敏锐的洞察力堪比牛顿洞察苹果从树上落地、瓦特感悟水蒸气冲开壶盖。而且,王守仁在这个岁数就能接近两位大师,这不是天资聪慧,又是什么呢?

当然,我们也都熟悉“伤仲永”的故事。方仲永,这个王安石的同乡,五岁就会作诗,而且质量要明显胜过《蔽月山房》这种水准的打油诗。结果呢,地球人都知道:“泯然众人矣。”

一个人拥有的天赋固然重要,有天赋却不善加利用,反而无谓地透支和消耗,无疑是更大的悲剧。

小守仁的未来会是怎样的呢?


注释:

[1]大部分史书仅讲王伦带孙子上京。但笔者以为,当时的王伦已经年过六十,途中不可能没有妻子照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