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吴越同舟
自隆庆帝中风得了妄症之后,太医院的太医分为三班,日夜轮换的守在乾清宫,朱载垕连吃了几天祛火去邪的汤药,又禁欲多日,身体稍微有些好转。
这日,朱载垕还奇迹般的去暖阁处理了一会儿政务,批了几道简单的折子。
对于一些晦涩难懂的政务,他看了一会儿便觉得头疼,索性将这几份折子一分为二,一部分交给首辅高拱,一部分交给次辅张居正,自己则兴冲冲的回了乾清宫。
高拱名为首辅又身兼吏部尚书,这几日因朱载垕病情加重,高拱下发咨文令各部衙门须每日有人员当值,不得空守。
今见朱载垕身体有了好转之象,高拱这才令各部堂衙门都回去歇息,而自己却铁青着脸乘轿往吏部而去。
张居正见高拱这般模样,长叹了一口气,他深知高拱是因为刚刚地方用人之机,与自己争执不下,心生怨气。
高拱生性多疑,又喜独断专权,之前内阁的陈以勤、赵贞吉、李春芳、殷士儋,哪个不是都被他赶走的?
如今内阁只剩两人,高拱又一直对自己抱有戒心,如若自己再不采取些什么行动,恐怕下一个被赶走的就是自己了。
想到这里,张居正顿时觉得后背冷汗直流。
回家的一路上,张居正心神不定,他反复推敲高拱要用何种手段对付自己,自己又该用何种办法应付。
正思踌间,忽然轿子稳地一停,传来一声长长的吆喝。
“落轿——”
张居正知道是到家了,他掀开轿帘,缓慢下得轿来,却不曾看见管家游七,于是朝身边人问道:
“游七哪里去了?”
“回老爷话,游管家一大早就背着包袱出去了,至今还没有回来。”
张居正点了点头,不再说话,直顾朝府中走去。
张大学士府在京城也算的上是名门豪宅,不仅占地面积大,而且布局一律都是按江南园林来装修的。
尔后多年,张居正又根据自己爱好,不断开土、修葺改进,方有今日之规模。
张居正刚穿过前院,便听得后院传来一片欢声笑语,他紧皱眉头,故意放轻脚步,朝后院走来。
“转起来了,转起来了!”
“允修,我的陀螺要比你转的更快!”
一推开门,张居正勃然大怒,只见自己的大儿子张敬修和二儿子张嗣修,带着自己几个小儿子在玩陀螺。
明朝时期玩具类型丰富多样,陀螺就是最具代表性之一,明朝的陀螺是用木头、竹子等材料精制而成,通过细绳绕住陀螺体而进行旋转,这样陀螺就能不仅旋转稳定、还旋转时间长。
平日里张居正课子甚严,这些本就该是儿童应玩的玩具,张居正是一律不允。
没想到这几日自己不在府中,家里已然乱了套,更甚自己的大儿子敬修和二儿子嗣修两人都是乡试过关的举子,现在应该加紧温书备考才是,竟然带头在府中胡闹!
而自己的夫人李氏竟然居中坐在大堂,饶有兴致的看儿子们打闹,这成何体统!
想到这张居正火上心头,一声厉喝劈头盖脸传来:
“混账东西,你们在干什么!”
后院正玩得起劲的几兄弟对父亲的进门浑然不知,此刻被张居正一声厉喝,顿时都吓的失了魂,愣在了原地。
院中所有侍从见张居正怒气冲冲的样子,一个个站起来都仗马寒蝉,大气都不敢出。
刚刚还热火朝天的张府,此时瞬间鸦雀无声。
李氏撇了撇嘴,笑笑道:
“老爷,你看你回来也不让下人提前知会一声,好让他们给你备膳啊!”
“没胃口!”
张居正没好气的回了一句。
自己一直相信棍棒底下出孝子,因此管家甚严,而自己这位夫人李氏却慈爱的很,与自己治家理念可谓是大相径庭。
“敬修,嗣修,你俩会试准备的万无一失了吗?”
面对着父亲的质问。
嗣修不敢回话,低头沉默不语。
敬修怯生生的应了一句:
“还没有。”
“这个玩意儿是你给弟弟们买回来的?”
张居正瞪着眼睛怒问道。
李氏深知张居正脾气,见他铁青着脸就要发作,赶忙上前将几个儿子护在身后,应道:
“是我!”
看着张居正一脸狐疑的样子,李氏未等张居正开口,继续说道:
“我那日见京城街上各个垂髫少年都在玩这个玩意儿,我一想咱家的儿子也正是总角之际,却整日埋头读书,毫无一丝这个年纪该有的快乐,因此才做主,将这几个玩意儿买回来,让他们感受感受!”
“这是玩物丧志!惯子如杀子,溺爱出逆子,夫人你又不是没听过?”
张居正沉着脸说道。
正在气氛尴尬之际,管家游七急匆匆跑进来,附在张居正耳旁秘语了几句,张居正闻言神色大变,立马转头带着游七来到了自己的书房。
张居正接过游七手中的书信,却并不急着打开,反而放在一旁桌上问道:
“你可曾问清楚了,那人确实叫徐爵?”
游七知道张居正平生谨慎,也恭敬的答道:
“是的,那人自称是徐爵,想来在这京城里还没有人敢假冒冯公公的管家。”
张居正“哦”了一声,摆手道:
“还有什么事儿吗?没有你就先下去吧。”
等游七拱手告退之后,张居正才不慌不忙的禀了一根蜡烛。
光线昏暗下,张居正盯着那封书信怔怔出神。
此时京城里酝酿着磨刀霍霍的政治搏杀,这时候冯保来信自己是何用意?莫非是拉拢自己?
张居正想起那日会极门冯保与高拱的言语针锋相对,他敏锐的察觉到,高拱与冯保之间的关系很是紧张,日后两人翻脸,少不了一场你死我活的争斗。
再想起这段时间高拱的种种无视次辅,独断专权的行为,如若自己想扳倒高拱,冯保不失为一个优秀的盟友!
想到这里,张居正快速拆开书信,平日里自己阅读文章都是一目十行,此刻阅读冯保书信,张居正却一字一句,生怕错过点儿什么。
果然不出自己所料,冯保信中透露出了对高拱在内阁独断专权、作威作福的种种行为的不满。
再往下读时,张居正瞬间变了脸色,只见信中冯保说道,可以帮助自己登顶首辅,权倾天下。
“想自己,年少就有效法尹伊、吕望一类人物的志向,操庙算之权,行强国富民之术。
但高拱可是如今皇上的老师,天字第一号的中枢重臣,扳倒他又谈何容易!”
张居正摇了摇头,继续往下读去,却不曾想越往下读,自己心跳越来越快,他感到浑身燥热,等全部读完之后,张居正已经满头大汗。
信中最后说了朝廷政局存在的变数,那就是隆庆帝已得绝症,不日就要驭龙宾天,而如今太子年幼,等自己登顶首辅,就能摄政全局,总揽朝政!
张居正万万没想到冯保竟然如此工于心计,内阁两大重臣之间的矛盾,他竟然都洞若观火。
机遇是与风险并存。
倘若自己不慎走错一步,以高拱雷厉风行的手段,自己的政治生涯恐怕就结束了。
但是自己如若什么也不做,高拱也决不会留自己于内阁,必定想尽办法驱逐自己出去。
怎么办?
是与冯保结盟,扳倒高拱,尔后柄国执政还是一辈子甘于高拱脚下,任他宰割?
张居正闭上双眼凝思了一会儿,这思考的几分钟不仅思考的是自己未来人生走向,还是大明未来几十年的国运!
“为了大明百年之计,为了天下的长治久安,为了富国强兵的实现,为了实现人生抱负,仆万死而不辞!”
张居正睁开双眼,笃定心神,顿时思如泉涌,只见他动笔一气呵成,写完了给冯保的回信。
张居正反复读了几遍,见无差错,才放心的将信放进信封。
张居正心满意足的起身,推开房门,望向天际,只见刚刚还大好的天气,此刻突然乌云密布。
张居正若有所思的喃喃了一句:
“大明,要变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