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靖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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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扑朔迷离

言官们跪了差不多已有几个时辰,此时一个个都精疲力尽,腰酸背痛。

除了前面几个领头的还在苦苦支撑,后面的一些官员已经盘腿坐下,昏昏欲睡了。

有几个眼尖的瞅见来了一队锦衣卫,为首那人身穿大红飞鱼服,正是锦衣卫都掌事朱希孝。

“快,都醒醒,来人了,是锦衣卫!”

言官们一听是锦衣卫来了,赶紧整理衣冠,重新跪好。

这个时间点,锦衣卫来干什么?

莫非又想效仿嘉靖三年的左顺门血案?

言官们一个个面面相觑,开始小声讨论起来。

这时为首的雒遵小声喝道:“今天管他是谁来了,要是没有谕旨,我等誓死不退!”

文官平生最看重的是面子,若此时害怕后退,传出去岂不为天下士人所耻笑?

“诛杀阉奴冯保!”

言官们又齐声喊起了口号,这都是给朱希孝等人装样子的。

朱希孝领着十几个锦衣卫过来,环视了一圈跪在地上的言官,清了清嗓子,正色道:

奉上谕:司礼监掌印冯保自陈,一人身兼两职,于礼法不合,请削东厂提督之权,陛下咸允。”

“各位大人,都自行退了吧!”

口谕简单明了,就是说冯保不想干了,自己申请辞职,然后皇帝同意了。

但是言官们此时一个个瞠目惊舌,有些不可思议。

冯保作威擅权惯了,他会主动要求不再提督东厂?

转瞬,言官们都反应了过来,内心大受鼓舞,他们一致肯定,正是因为自己的死谏,冯保压力太大,才不敢再兼任东厂。

言官们仿佛打了胜仗一般,一个个都兴奋异常。

但是他们不打算就此善罢甘休,凡事都得讲究个乘胜追击!

雒遵问道:“敢问朱都督,皇上可曾看了奏本?”

朱希孝面无表情的回答了三个字:“不知道。”

程文又追问道:“那皇上有没有说,怎么处置冯保?”

朱希孝有些不耐烦了,他可算明白为啥皇上以及自己的哥哥都为啥讨厌这些言官了。

自己向来说话直来直爽惯了,都是有旨谕就听,哪有这打破砂锅问到底的道理?

“诸位大人,我只是来宣读皇上口谕的,其它的一概不知道,你们还是先散了吧!”

“不行!既然如此,我等不得皇上诛杀冯保的口谕,今日誓死不退!”

论官阶、名望,程文都不如朱希孝,但他仗着自己座师是高拱,于是壮起了胆子斩钉截铁的说道。

经程文这么一带头,后面的言官也纷纷嚷道:

“对!今日不诛杀阉奴冯保,我等国之栋梁誓不罢休!

“请朱都督转告皇上,我等要面圣呈说!”

“朱都督你也是吃朝廷俸禄的人,岂不知那冯保骄恣乱政,操弄威福?”

此时言官们跪在地上腿早已发麻,一个个踉跄的站起来,吵嚷着,越说越激动。

朱希孝脸瞬间拉了下来,面上覆着一层凉凉的寒霜。

朱希孝来之前以为自己动动口舌,念了圣谕就能赶走这些言官。

今日一见,是自己想简单了些。

这些言官根本就是吃硬不吃软,朱希孝来时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并提前嘱咐了随自己前来的缇骑。

朱希孝转头朝身后的十几个缇骑使了一个眼色,后者立马点头以示会意。

“既是如此,你们都把名字留一下,我好回去面呈圣上!”

言官们为何敢把脑袋挂裤腰带上勇于直谏,就是为了在后世搏个清流之名。

此时听锦衣卫要记录名字,面呈圣上,倒也没有磨叽,一个个争先恐后的留下名字。

这是一个名垂千史的机会,怎能错过?

朱希孝接过那张记满名字的纸张,扫视了一眼,从里面找寻这场跪谏的罪魁祸首。

他念了几个名字,这几个都是高拱的门生。

朱希孝双目微眯,一双狭长的眼睛,两颗幽暗黝黑的眼珠,泛着森冷的寒意。

名字刚记录完毕,只见十几名缇骑迅速出列,站成一排,反剪双手,朝言官们步步逼近。

言官们不知所以,只能跟着一步步往后退。

程文发现了事情有些不对劲,挥臂高呼道:

“诸公不能退,今日若是我等退走,定会被天下士林耻笑,既如此,我等还有何面目活在世上?”

程文这声高呼再次起到了推涛作浪的作用,本就逐步后退的言官又聚拢了起来。

这就形成了两股势力。

锦衣卫反剪双手,逐步向前,言官们一个个张开双臂,誓死不退。

此时,时间仿佛凝固,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的沉寂,缇骑每往前走的一步都足以让言官神经质地惊跳。

锦衣卫们的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双方都如同拉紧的弓弦。

这一点朱希孝也没有想到,他手心开始出汗,他也清楚一会儿会发生什么事情。

这件事情一旦开始,以后自己势必成为群臣口诛笔伐的对象,自己也将会成为一个孤臣。

但他别无退路!

双方的距离越来越近,只在刹那间!

终于!

双方撞在了一起,只听人声中传来一声暴喝:“怎敢动手打人?”

朱希孝目光犀利如猎鹰般闪过,喝道:“将动手打人的,给我通通拿下!”

得了命令的缇骑纷纷扑进言官当中,在几十人中寻找着“特定的目标。

文邹邹的言官又岂是舞枪弄棒的锦衣卫对手?

不一会儿,以程文、雒遵为首的几个言官被缇骑像提小鸡似的,从人群中一个个抓出来,当场带走,押回诏狱。

没了带头的,剩余言官也树倒猢狲散,纷纷连滚带爬的朝后跑去。

边跑边要回头喊几句:“无法无天!胆大妄为!我要弹劾你们。”

……

几个时辰后,东厂提督换人的旨意正式下发,各部司都已知晓。

高拱书房。

只见高拱踱来踱去,双眉紧锁,在仔细回顾着这件事,眼底的波澜掩盖不住,他内心的纷乱和懊恼。

宦海沉浮多年,高拱敏锐的察觉到这件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有几个疑处。

其一:以冯保的心性,他自隆庆元年就接管东厂。

这六年来,东厂俨然已经成为他掌权作威的爪牙,怎会自陈请求去掉自己的掌印之位呢?

这里面定然是小皇帝与李太后迫与舆论压力,而不得不罢黜冯保的提督东厂之权。

这也倒算得上是个阶段性的胜利,高拱长舒了一口气。

不过,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自己的门生故旧去会极门弹劾,听说是锦衣卫过去劝谏不成,反而还起了冲突。

自己门生程文、雒遵心情激动,先动手打了缇骑,然后锦衣卫气不过,把他们抓进了诏狱之中。

各打了五十大板,现在也没放出来。

然后,这件事情小皇帝起初并不知情,事后还严厉喝斥了朱希孝,将他罚俸了一个月。

这是真的吗?

高拱猛地一拍桌子,心里窝火,低声吼道:“真是一派胡言,言官怎么会先动手打人?”

这里面有个奇怪之处,动手抓人是朱希孝的意思,还是小皇帝的意思?

很快,高拱就确定了答案,这定是那朱希孝这个废物干的好事!

小皇帝不过冲龄的年纪,怎会有如此驭人的手段!

不过这一切都不重要了,自己还有“杀手锏”没出。

杀手锏自己已经思考了很多天,如若成功,不仅可以为大明永久除掉太监这一祸患,也能使内阁永掌大权!

想到这,高拱觉得有些饥饿,朝门外喊道:“高福,给老夫备些酒菜去,酒要那壶珍藏的!”

语音刚落,只听门外便有人应诺了一声。

趁着空暇的时候,高拱也在思考一会儿如何去写这封奏疏。

这封奏疏必须得考虑全面,而且必须有“法以时迁,更法以趋时”的思想。

且得提高内阁之权,尤其是像那日的“中旨”事件,以后决不能再发生。

高拱正在思虑间,高福已经提了餐盒和一壶酒走了进来。

今日罢黜了冯保提督东厂之权,高拱心里开心,自然也大有食欲。

只见他夹了一筷子菜送进口中,然后又倒了一盅酒。

这酒名叫“柏叶”是当初隆庆帝赏赐自己的,高拱一直舍不得喝。

酒过三旬后,借着酒意,高拱腹稿已成。

他坐在书桌前,将内阁专用的筏纸平铺开,拈起那根精致的青毛毫笔,写下去:

大学士高拱谨题……

写完后,高拱又仔细拿起来读了几遍,见无差错,才将心放下来。

起身推开窗户,一看,见天色早已黑了下来,漫天星光,犹如黎明前的渴望。

高拱闷笑一声,借着月光,朝屋内走去。

过了一会儿,管家高福进来收拾剩菜剩饭,顺便朝书桌瞅了一眼,见题本封面上写着几个字,这字迹苍劲有力、刚柔相济。

高福忍不住走近一瞧,不禁一个字一个字念出口:“《新政所急五事疏》。

乾清宫。

上次新调来的小太监张鲸,此时肌肉紧绷正跪在门外,等待着朱翊钧的发话。

“怎么,想明白了吗?”

只听里面传来一个稚嫩的声音,不疾不徐,带着恰当好处的疏离。

“回万岁爷话,东厂上面只有一片天,那就是万岁爷!”

说完,张鲸有些忐忑不安,今天听说发生了不少大事儿,冯保自陈辞去东厂提督之位,会极门言官与锦衣卫动手,尔后就是一个大饼突然砸在自己头上。

自己才调来乾清宫当差两天,今天突然就被通知,自己就是下一任钦差总督东厂官校办事太监。

幸福总是来的这么突然,让人措手不及。

然后就是皇帝深夜召见自己,但是自己来了,又不让自己进。

让自己跪在门外,好好想想东厂的职责是什么,东厂上面是谁,以及东厂该听谁的话。

这些问题都不难,是个傻子都知道,东厂上面就是皇帝,东厂只听皇帝的话,但是张鲸觉得话从这位小皇帝嘴中说出就有些不对劲。

这位小皇帝早熟、聪慧的名声早已经传遍大内,宫中私下里都议论,小皇帝与他的爷爷世宗皇帝相比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份儿。

张鲸跪在门外,想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的回答道。

“进来吧”。

张鲸闻言,小心翼翼的走进来,只见屋内灯烛只亮了那么几盏,有着淡淡的无痕山茶香味。

借着灯光,张鲸微微抬起头瞥了一眼,只见朱翊钧坐在御案旁,双目微闭,手指轻敲着桌沿,翘着二郎腿,甚是慵懒。

“你刚刚说的不错,从此以后,东厂就你掌印吧!但是”,朱翊钧话锋一转:“自古以来,都是能者居之,机会朕给你了,就看你能不能把握的住了。”

虽然朱翊钧语调平和,但他身居高位,说话间有着骨子里的帝王的威严。”

“奴婢谨遵万岁教诲。”张鲸恭敬的答道。

“你刚刚说东厂头上只有朕这一片天?这话说的不错,但是做起来难,冯保经营东厂六年,到处都是他的心腹,他的徒子徒孙可不是这样认为,这事儿你也得去做了。”

张鲸听出了朱翊钧的话中话,说白了就是让你把东厂凡是冯保的人都清除了,要将权力掌握在自己手中。

未等张鲸回答,朱翊钧又继续说道:“孟冲结党怀欺,煽惑众听,欺君罔上,他倒是快活,死了寻求解脱,但是他的那些同党绝不能轻饶,该杀的杀,该抄家的抄,你看得到办!”

这相当于朱翊钧让张鲸交投名状,给了你东厂,你是不是也得给朕捞点儿好处?

张鲸心中打起了鼓,皇上一向称呼冯保为大伴,刚刚却直呼其名,再加上皇上上次写诗隐喻冯保宦官专权,是否心中早已对冯保不满?

此刻又突然提拔自己提督东厂,倘若自己将这差事干好了,日后冯保倒台,自己岂不是能更进一步?”

想到这,张鲸心下大喜,刚要再拜感谢皇帝时,抬头一看,刚刚还在御案旁坐着的朱翊钧却不知何时离去了。

张鲸再定睛一看,只见朱翊钧的背影越来越远,逐渐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之中。

张鲸恭恭敬敬的朝朱翊钧离去的方向跪地拜道:“奴婢恭送皇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