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等量齐观
且说朱翊钧走进去,看见李太后和陈皇后两人坐在一起,有说有笑,正在刺着一块洒线绣。
于是快步走上前去行礼道:
“儿见过两位娘亲!”
“呦,是咱们的“万岁爷”到了。陈太后故意逗着朱翊钧。
李太后瞅了一眼朱翊钧,淡淡一笑,问道:“你经筵上的事情,我都听说了,你是从哪学到的那些新词?”
李太后突然的一问,朱翊钧有些措手不及,忙讷讷的胡乱回了句:“梦里梦到的。”
一说梦里梦到的,李太后和陈太后都有些难以置信,两人齐齐望向朱翊钧。
朱翊钧想起李太后笃信佛教,于是憨笑了下,解释道:“儿那日晚上梦见了佛祖,是佛祖教的。”
李太后自幼崇佛,对鬼神之事向来是深信不已,此刻听朱翊钧这样回答,心中更是惊讶万分,也瞬间来了兴趣,忙急着问道:
“钧儿,佛祖可还说了什么?”
朱翊钧见李太后果然上当,又装着苦思冥想,回忆“那晚的梦境。”
片刻,又说道:“佛祖提到了三个字“非同担”还说…”
“还说什么?陈太后也来了兴趣,追问道。
朱翊钧顿了顿说道:“非同担,易事物纷繁,错综复杂,于政体不易。”
李太后听完陷入沉思,似乎捉到一些儿,又觉得完全茫然。
朱翊钧又生怕李太后与陈太后继续刨根问底,自己容易说漏嘴,赶紧将正事提上来:
“娘亲,会极门群臣跪谏,有奏本呈上,儿以命人收齐,要不现在看否?”
李太后点了点头。
朱翊钧起身朝灵儿说了几句,不消片刻,冯保和孙海几个抱着奏本的太监走了进来。
几人低着头走进来,忙跪下一起请安。
“冯保,奏本全收齐了?”
冯保心头一凛,平日里李太后并不把自己当做奴才,都是称呼“冯公公”,只过了少刻,竟然改口叫自己全名了。
又瞅见陈太后也来了,说明李太后对百官弹劾自己这件事情特别看重。
顿时觉得一切都复杂了起来,忙低垂着脑袋,谨慎的回道:
“禀娘娘,奏本都齐了。”
“齐了,就念吧!一本一本都瞧清楚了念。”李太后语气冰冷。
“是”。
冯保呼吸一窒,一时心跳如擂鼓。
平日里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他,此刻起身拿奏本的时候,手不自觉的颤抖了一下,差点儿没抓稳。
“怎么,怕了?”
李太后沉声道。
冯保身子一抖,用袖子擦了擦汗,咽了口唾沫,回话道:“老奴不怕,都是些莫须有的东西。”
当然这一切小动作都被朱翊钧瞅在眼里,没想到平日里神气十足的大太监如今也会害怕,看来不管你坐在哪个位置上,是人都会有弱点!
冯保硬着头皮将第一本奏本念完,这是弹劾他给先帝进献淫器春药的以及一些进献过程。”
念完,除了朱翊钧,李太后和陈太后都有些耳根发红。
“继续念!”
李太后咬牙道。
冯保又擦了擦头上的冷汗,不得不说,这些言官弹劾、骂人,真是厉害!
句句狠毒,自己每念一句就犹如万千蚂蚁在噬咬自己的心脏。
冯保又将第二本奏本打开,看了一眼,这是左都御史葛守礼上书的,弹劾自己在新帝登基时候,竟然立在身侧不退,与皇帝一齐接受百官朝拜之礼。
念罢又看向李太后,见其眼色如冷刀子般的也望向自己。
李太后既没有说话,冯保就得继续往下念,第三道奏本是吏科都给事中雒遵弹劾的,说自己既已掌印司礼监,又岂能再提督东厂,这与礼制不符合。
李太后听完,脑海中又想起朱翊钧刚刚说的,佛祖点化那句话“非同担,易事物纠纷,错综复杂,于政体不易。”
两个连起来,这不就是暗指冯保一人身兼两职,掌印司礼监又提督东厂吗,应接不暇,于政体不合吗?
顿时心中感叹佛法玄妙莫测,也隐隐下定决心准备罢黜冯保提督东厂之权。
冯保又连念了几本奏本,直把李太后和陈太后听的唇部肌肉紧绷,咬牙切齿,再也听不下去。
“别念了!”
冯保此时早已冷汗浸湿后背,再念下去,怕自己就先气晕了过去。
奏本里面弹劾自己也罢,怎么都说的妙笔生花,还加出一些自己从未干过的事情?
十罪并弹,古往今来谁能受得住?
冯保磕磕巴巴的念完最后一个字,再也忍受不住,放声痛哭。
李太后看着冯保一脸悲戚的样子,心中多有不忍。
说实话,冯保当年入裕邸服侍自己十多年,感情早已深厚。
人都是有感情的生物,李太后的心也是肉做的。
刚刚言官弹劾的这些事情她是万万不信的,但是朱翊钧刚刚又说佛祖有言,她心中也在盘算,是否要罢免冯保提督东厂之权?
但眼下自己必须忍住,装作冷漠的样子,这样才能让冯保这些家奴,死心塌地的为自己和皇帝效命。
有时候,下头的人皮松了,你就得给紧一紧。
“大伴,朕问你,他们弹劾的你可是真事?”
朱翊钧也语气冷冰冰的。
冯保抬头看了眼朱翊钧,见其眸子中透出的冷漠、冰冷,真是让自己感受到无尽的寒意。
脑海中又想起自己陪他长大,侍奉他们母子二人胜过侍奉隆庆帝。
如今,他们母子二人说变脸就变脸,当真是天意弄人。
心里不禁十分悲伤,说话间声音也带着哽咽:“回万岁爷,娘娘话,老奴对天发誓,这些都是莫须有的事情!
“可是无风不起浪,大伴你自掌印司礼监不过区区几天,朝中便有如此多的大臣弹劾你,这又该怎么说?”
冯保面对朱翊钧寻问,本想直呼:“都是那个高胡子指使的!但是又转瞬觉得眼下这个场景不太合适。
正在犹豫间,又听李太后沉声道:“回皇上话!”
“万岁爷天纵英姿,娘娘更是圣明之人,这事儿老奴真是百口莫辩。
老奴侍奉万岁爷、娘娘多年,忠心耿耿,这事儿真相如何,还请万岁爷和娘娘决断!
冯保觉得自己此时越解释越说不清楚,不如打感情牌,让朱翊钧和李太后去决定。
事以至此,李太后思前想后,又觉得朱翊钧梦中“佛祖”所言不无道理,一人身兼两职,确实忙前顾后,应接不暇。
但是处置了冯保倒也有些于心不忍,本想着说,罢黜冯保提督东厂之权,但又想到,陈太后在这里,自己贸然下旨有些不好看。
于是朝陈太后问道:“姐姐,这事儿你怎么看?”
自打朱翊钧登基以来,政务都是李太后帮忙打理,陈太后一字未问。
此刻李太后问自己,自己是有一些想法,但若是说出来,恐怕落人话柄,担个后宫干政的罪名。
想到这里,陈太后噗嗤一声笑出口,说道:
“妹子,万岁爷坐在这里,评判是非,如何下旨,是天子的事情,咱们后宫人家乱掺和什么!”
李太后听完,耳根红了起来,自己确实有些欠缺考虑,哪能不问问皇帝意见,又朝朱翊钧说道:“
钧儿如今你是大明的皇帝,这事儿你来决策吧!”
听了这话,朱翊钧长身而起,也不推迟,这权力本来就是自己的!
此时,冯保内心忐忑不安,此刻朱翊钧决定着他的命运。
“祖宗法制,不可违。大伴你也身兼多职,身心疲惫,东厂提督就去了吧!”
皇帝言外之意,就是东厂你别干了!
事已至此,冯保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好磕头谢恩。
朱翊钧何尝又不想将冯保连根拔起,但现在还不是时候,路得一步步走,棋得一步步下。
就算现在下旨要杀了冯保,李太后也不会答应,反而会惹的李太后不开心,这就有些得不偿失了。
东厂归属权至关重要,自己必须得东厂、锦衣卫两手都抓。
朱翊钧说完,李太后点头称善。
这也是她内心中的意思。
看来知母莫若子啊!
“大伴,你先下去吧!”朱翊钧摆手道。
冯保躬身告退,出了门,终于长舒了一口气。
没想到自己苦心经营东厂六年,今日就被这些言官搞掉了。
还好皇帝和太后念起故往情深,没有进一步处理自己,不过这一局还没完!
“高胡子,咱走着瞧!”
冯保狠狠的朝地啐了一口痰。
冯保的事处理了,还有一事儿隔着呢。
“母后,会极门言官跪谏还在,这事儿如何做?”
朱翊钧此时内心也有自己打算,但还是出于考虑,问了下李太后和陈太后。
“这些言官都不是省油的灯啊…”
李太后毕竟是妇人,此刻第一次见这种场景,一时倒也没了主意。
陈太后见朱翊钧小小年纪,举手投足颇有帝王之势,于是问道:“这事儿,钧儿你怎么看呢?”
“依儿看,这些言官也不能轻饶!动不动就集体逼谏皇帝,今日若不严惩,后面则会变本加厉!”
这些文官士子都是披着羊皮的狼,尤其是像高拱这样的权臣,就喜欢利用言官御史,形成舆论,来逼迫皇权让步。
后世曾有史学家总结过:明实亡于党争。”
党争就是明后期一个毒瘤,这些读书人自诩为孔圣嫡传弟子,为博清名,为在朝廷站稳脚跟。
每次科考完凡是高中的士子都要去拜这一科的主考官,慢慢就形成了座师制度。
之后,这些文官就开始结党营私,对于朝廷上有利益分歧的同僚,务必做到斩草除根,罗织各种罪名,然后加以杀害。
自己今天要不打这个杀威棒,日后这种情况只会愈演愈烈。
李太后和陈太后听了俱都一愣,问道:“钧儿,你要怎么做?”
朱翊钧想了想,缓缓说道:“希言自然。故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孰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乎?
想来对他们好言劝之,他们无非就是弹劾大伴罢了,如今去了大伴提督东厂之位,他们也该满意了吧?
如若他们还咄咄逼人,那儿也只能先礼后兵了。”
李太后也感觉才没多少天,朝堂各种琐事都接踵而至,每一件似乎都是有意而来,心中也早已烦透了这些言官。
但秉于自己是太后,一直才有所隐忍。又想起这几日朱翊钧种种表现,无论自己考察政务还是经筵学识,倒有一番自己独特的见解。
如今又见自己儿子如此说,不妨这事儿让他处理看看,当下打定主意,但也没忘了多吩咐几句:
“钧儿,你是九五之尊,这事儿就听你的,但是你也要有个度,切莫过分了!”
“请娘亲放心,此事,儿自有决断!”
说完,朱翊钧转头就走。
留下李太后和陈太后还有些微微发怔,他们老朱家都是这么早熟的吗?
朱翊钧出门之后,立即吩咐孙海,传朱希孝进宫。
不一会儿,朱希孝就急匆匆赶来。
行过礼后,朱翊钧直接开门见山:“朱卿,今有会极门言官长跪不走,你可去传朕的口谕:
“就说司礼监掌印冯保自陈,一人身兼两职,于礼法不合,请削东厂提督之权,朕已允许。”
朱希孝听完脑袋里嗡一声,什么?冯保自陈请削,去东厂提督?
会极门群臣跪谏这又是何事?
虽然朱希孝有满脑子疑问,但他还是秉持着锦衣卫原则,不该问的别问,皇帝吩咐了,只管去做就行。”
朱希孝跪地领命。
就在起身要退下的时候,朱翊钧又叫住了他。
“如若这帮言官还不知好歹,那你就想办法让他们走。”
朱翊钧给了个开放的命题。
皇上这是要对言官动手了吗?
自己想办法,这不就是让自己猜测圣意吗?
朱希孝闻言,一时间愣在了原地。
朱翊钧又补充了一句:“你也是干锦衣卫多年的老手了,分寸你自己把握。”
无一例外,皇帝有些事情,有些脏活,只能让锦衣卫和东厂去干。
你干好了就会得到皇帝的认可,你干不好了就是自己的责任。
不过,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这杆秤自然在皇帝手里。
你能做的就是绝对服从。
想到这,朱希孝高声道:“臣谨遵圣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