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阁臣视陵
六月十六。
德胜门前,一大队人在此集结,准备前往天寿山潭峪陵,去视察先帝陵寝工程。
这次出行的有新任户部尚书张守直、礼部右侍郎朱大綬、工部左侍郎赵锦、工部主事易可久、礼科都给事中陆树德、江西道御史杨家相。
陆树德是高拱派去的,目的就是监控张居正,虽然张居正即要出京,但是高拱仍觉得不放心。
张居正最近太反常了,全然没有一副要与自己斗法的样子,越是这样,高拱越觉得不对劲。
陆树德临行前,高拱再三嘱咐,要格外注意张居正每日的一举一动。
令他每隔三日便来一信汇报,后者也是志得满满,让高拱放心,这差事儿他最熟!
此刻所有人都已准备好,但仍驻足在此,只因这次视察一把手—内阁次辅张居正还没到位。
因为朱翊钧亲率文武大臣出德胜门要相送张居正一行人,名义上说的是送一行人,其实是只稀罕张居正一个人。
这不几位天官中,只有张居正被叫过去谈话,而他们只能在原地休息等待。
昨日乾清宫君臣论政,朱翊钧和张居正大有相见恨晚之意。
虽然张居正很欣赏这个十岁的小皇帝,但他心里还是有自己部分隐晦的想法,难以说出口。
他当夜又上了两道题本,一道是建议重启经筵,一道是请求再增设阁臣一名。
经筵,是封建时代为帝王研读经史,强化封建知识,学习治国平天下之术而特为开设的御前讲席。
本来张居正考虑到皇帝的年纪,想再过几月再重启经筛,没想到昨晚,张居正直接大开眼界,认为皇帝聪慧睿智,可以提前了。
增设阁臣是因为高仪近来多病,张居正才借机提议。
既然高拱你喜欢人多,那就来,内阁人越多越好!
“张先生,此去天气炎热、路途遥远,望先生珍重。”
朱翊钧握着张居正的手,红着眼睛说道。
“请陛下放心,老臣定不辱使命,快去快回。”
看着小皇帝感情如此真挚,张居正也抹了一把泪。
身后的高拱看着这两君臣如此契合,心里很不是滋味。
皇帝一口一个张先生,还时不时就召见他,这是为什么?
“起轿—”
“出发!”
张居正刚回到还在等候的队伍之中,便听到一个骑马的小校,长长的呦喝了一声,这队人立马行动开拔。
临行前,张居正掀开轿子,与张四维对视了一眼,后者频频点头,以示刚刚讲的那些话,自己都深记在心里面了。
张四维,字子维,号凤磐,山西平阳府蒲州县凤陵乡人,嘉靖三十二年进士,现任詹事府詹事。
明朝内阁一般都是翰林出身,要想进阁只有经过翰林修撰、侍读、侍讲、学士、詹事才行。
张居正提议增设内阁成员,朝中一干大臣符合履历的只有几名,而张四维就是其中的人选之一。
却说刚刚皇帝以及文武百官还没来时,来送行的张四维倒先到了一步。
这是因为张居正昨晚曾有信于他,让他明日务必前来,称有要事当面商议。
诚然,这一晚,张四维并没有休息好,他心里忐忑不安,信里张居正也没明说啥事儿。
最近,张四维感觉到朝局正值风云变幻之际,高拱与张居正貌合神离,两人都在密谋着无穷的杀机。
而刚刚登基的小皇帝也不一般,看似冲龄的年纪,但早慧出众。
对于高拱,张四维是非常敬服,此人身为内阁首辅,总揽大权,政治手段高明,行事雷厉风行,自己今年也曾花八百金贿赂他而得到了东宫侍讲班的资格。
但高拱好像一直都看不起自己,尽管他常常在朝中诸事都以高拱马首是瞻,但仍得不到他的正眼相见。
尤其前不久,高拱还要将自己的舅舅连降三级,调往别处。
这一系列操作,自己现在也不得不怀疑自己选择高拱,是不选错了?
而张居正与自己舅舅是故交,且为人谦逊,从不摆架子,每逢路上碰见自己,都是和颜悦色。
但他也知道,张居正非池中物,此人胸怀大志,将来一遇风云定化龙。
张四维带着一肚子的疑问与胡思乱想来到张居正轿旁。
见其反剪双手,背对自己,眺望远处,似有心事一般。
“卑职张四维见过阁老。”
“你来了啊,子维,私下里你我就当朋友一般,不必多礼。”
“是。”
张四维嘴里答的是,却还是把该有的礼数都补齐了。
“时间紧迫,仆就直说了,仆昨晚上了题本,列了两个名字,请求再增设阁臣一名,陛下准了。”
张居正回过头,说完观察着张四维的反应,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了他的惊讶、期待。
张四维谨慎的问道:“不知阁老所推荐的这两人是谁?”
话一说出口,张四维立马就后悔了,暗暗埋怨自己太过着急,这个时候怎么能直接问呢?
应该先夸张居正精明能干,能谋善断,内阁有他在就足够了,不用再增设了。
张居正平生听惯了阿谀奉承、吹牛拍马的话语,乍一听见张四维问的这么直接,先是惊讶然后又转成了欣赏。
张居正淡淡笑道:“一个是你,一个是吕调阳。”
虽然张四维心中早已做好准备,此时亲耳听到张居正说出口,仍不免有些心神荡漾。
“卑职才疏学浅、何德何能,能让阁老如此劳心。”
说罢,张四维要再次行礼,被张居正扶起。
“你本就是进士出身,又主持《世宗实录》修撰,如今资序已齐,自当可以入阁辅政。
不过…”
张四维一听张居正言语有变,侧过脑袋一脸疑惑的看向张居正。
“不过你也别高兴太早,这事儿内阁票拟,仆自是支持你的,就是不知道元辅和高阁老怎么想。
哎呦,仆忘了,张居正话锋一转,讲道:你与元辅素有往来,于情于理,他也肯定会推荐你的。
这么看来是仆想多了,子维就等着入阁吧!”
张四维心想,张居正话说的不假,高拱与吕调阳来往少,而自己为他鞍前马后这么多年,他不看功劳也得看苦劳,怎么也应该推荐自己。
张居正故意这样说,就是算准无论张四维是否入阁,对自己都是有益无害。
张四维若是入阁,那就是欠自己个人情,将来再拉拢他就好说多了。
若是他没有入阁,自己再略施反间,也能让他与高拱怀恨在心。
当然自己有九成的把握,张四维不会入阁,因为高拱不会同意。
自己之所以光明正大的和张四维谈话,目的就是做给陆树德看的。
张居正抬头看了眼人群中,果然陆树德正目不转睛盯着自己。
两人眼神中一对,陆树德赶紧心慌的闪开,然后假装看向别处,不时吹着口哨,想放缓下自己的心情。
张四维不知道里面竟然有这些弯弯绕绕,只是一昧的感谢张居正。
“子维,你觉得当今皇上如何?”张居正问。
张四维一听,并不急着回答,而是心里又犯起了嘀咕。
张居正突然问皇上如何又是什么意思?
“皇上天资聪颖、睿智圣明……”
张居正见张四维只是明面上大夸特夸,并不说自己内心想法,心里苦笑一声,两人聊天就此作罢。
暗处的锦衣卫静静的观察着一切,见两人分开才回了皇城。
且说张居正一行人出了德胜门,轿上一干天官,无不露出脑袋欣赏沿途风景。
自从他们入京从政以后,每日都是日理万机,哪有时间去游山玩水?
此刻借着视察大行皇帝陵寝,一路上也好给自己散散心,放松下身体。
张居正自昨日和朱翊钧论政完后,脑海里就一直浮现皇帝说的那些话。
难道我大明朝也要出一千古明君?
六月正值天热的时候,但是此刻张居正却心如止水。
转眼就入了昌平县境内,朱翊钧提前几日就派人已经通知给昌平县令。
天气炎热,容易中暑,让他提前准备,务必做好接待工作。
昌平县虽说离京城不算太远,但平常少有京官到来,更别说这次是天子亲自下的旨意,以及来的都是朝廷重臣。
昌平县令陈理自接到旨意,丝毫不敢怠慢,亲自监督,全县上下官吏都提前准备接待工作。
自打接到次辅张居正一行人要路过昌平县,陈理是没有一天睡过好觉,他整日思虑的都是这件事。
前盼万盼,终于到了六月十六日。
这日陈理领昌平大小一干官员全程出城十里迎接。
官道旁已经提前搭好数十个凉棚,陈理在此不时地翘首盼望着。
“大人,快,他们来了!”
“在哪?我咋没看到?”
“大人,你再好好看看。”
陈理提起官袍就往道上跑,果然,只见东南上,来了一行大约三百人的队伍,彩旗飘飘,如长龙般蜿蜒朝这边走来。
“快,赶紧准备!”
陈理转身朝身后众人一声大喝。
凉棚里正躺着打盹的官差小吏,听见县令喊声,瞬间睡意全无,赶紧收拾。
张居正坐在轿中刚眯了一会儿,便有小校来报:
“阁老,前面就到了昌吉县了。”
张居正掀开轿帘瞅了一眼,吩咐道:
“就在这儿歇会儿吧!”
张居正以及各部官员前脚刚下轿,就听到陈理上前高声禀道:
“昌平县令陈理,率属下三十五人恭迎各位大人入境。”
张居正点了点头示意他免礼。
“各位大人,卑职自知天气炎热,特早已准备好冰瓜、绿豆粥,请各位大人享用!”
陈理立马吩咐小吏、衙役将早已准备好的西瓜、绿豆粥拿出来。
几位在京的官员都好面,见陈理不过是个芝麻大的官儿也不管他,各顾各的乘凉歇息去了。
倒是张居正喝了一口绿豆粥,饶有兴趣的向陈理问起昌平县的政务来。
期间对起昌平县一些政务、民生问题,张居正现场指导了起来。
除了陆树德觉得张居正就是装样子,不过是要个名声罢了,其余人瞅见张居正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还心怀天下,处理政事。
纷纷心里暗自称赞,对张居正更是钦佩不止。
午膳用罢,众人都在凉棚歇息乘凉。
这时,文书忽然来报,称外面有一人要面见张居正。
张居正让文书将门外那人带进棚里来。
只见那人身穿麻衣,进来先行了个官礼:“卑职赵志皋见过阁老。”
张居正一听有官身,瞬间警觉了起来,问道:“你是昌平县的官员?”
赵志皋笑着回答:“卑职现任翰林院编修,只因浙江老家有要事儿,卑职才请假回去。”
这话说的张居正更加疑惑不解。
“浙江在东南,你怎么往西北来了?”
“只为见阁老一面。”
张居正有些不耐烦的问道:“你为何事而来?”
“为经筵而来。”
张居正一听经筵,立马心中了明白了二三,但还是问了一句。
“经筵怎么了?你有事就说事儿,别饶来饶去。”
“是”
赵志皋见张居正脸色不对,赔着笑道:
“卑职想为经筵讲官,还望阁老通个方便。”
张居正立马神色大怒,喝斥道:
“通个方便?你可知我张居正平生最大的厌恶就是贪墨贿赂,走后门,托关系一事儿。
你区区一翰林编修怎敢到我这找方便?”
本以为赵志皋听了自己喝斥能知难而退,没想到他不卑不吭继续说道:
“古有毛遂自荐、蔡泽说相,机会是争来的,卑职自认可以胜任经筵讲官。”
张居正一听,面前这人竟然敢顶撞自己,“唰”一下站起来指着赵志皋骂道:
“凭你也配和毛遂、蔡泽相比乎?你们这些迂腐士子不过读了几年圣贤书,就妄想一步登天,不过就是个胸无点墨的绣花枕头。
快滚!再不滚,立刻差人将你考掠回京,严惩不贷!”
赵志皋早听闻张居正温文尔雅,此刻骂人却句句狠毒,想到也是个沽名钓誉之辈,因此愤愤不平的告退,出了凉棚。
出来之后,赵志皋余怒未消,朝张居正凉棚啐了一口痰,才愤愤离去。
从此以后,赵志皋就对张居正一直怀恨在心,此就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