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下烽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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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各位老爷、太太、少爷、小姐、您们都好哇!卓得给各位拜个早年。”“好好,都好!”邱宽朝屋里望去,问道,“母亲早在里面了吗?”“是的,奶奶早就盼你们来呐!”管家殷勤地把头一低,瘦长的身段,活像一把大弯弓,“各位请进吧!”“走哇,大家依次进去。”邱宽说,“先拜祖宗,保佑我们富贵平安……”。“老大,你是我们家的顶梁柱子,还是你走前吧。”“太岁”老二说到这里,觉得今天敬祖宗,与往年不一般,但虽然横行乡里,可也是一个懂时局的人。于是他一挺胸,说道,“今天都要诚心,别乱说话,都听大哥的。”于是邱宽便领着十几口人,依次走进祠堂屋,跪在邱黄氏的身后,像一大遍苍蝇,拜倒在地上。邱黄氏虔诚地做着弥撒,原地未动。从她当乡长的老大那里,知道国民政府正处于凶多吉少,摇摇欲坠的地步,这也直接影响到她邱氏家的地位和事业;因此,她想到了用求神许愿的办法,来解脱目前的困境。五、六十年的经验,使她成了一个“神”的忠实信徒,因为她就是这样过来的,由当初的两个人,发展到现在二、三十口人了。于是她和有见识的乡长儿子邱宽商定,趁过年的机会,组织一个空前家庭盛会——合家祭奠先祖仪式。邱黄氏认为,邱氏一家人财之所以兴旺,全靠了祖宗积的德;她要祖宗再助她一臂之力,渡过目前的难关,她希望神能帮助国民党拓败挫垮共产党。这样,她们就可以永远骑在人民头上,那钱就会像狮子山上的草那般地多,慢慢地爬进她们那填不满的无底洞里。他们将永保家财万贯而不败。半个钟头又过去了,祭奠结束,一天的时间还剩下一大半,于是,邱黄氏在二媳妇‘母老虎’和丫环头朱丽的搀扶下,第一个站立起来,由丫环轻轻抚揉盘麻木了的腿杆,等众人先后都从地上站起来后,发言吩咐:“儿孙们,现在我要告诉你们,陈桌得是我们的大功臣,现在是我的管事,也是邱家的管事,从今以后,大人喊他叔叔,小人喊他爷爷。啊哇!然后邱黄氏宣布,到客厅里玩去吧!”客厅坐落在邱黄氏的卧室外边;占据了大瓦房的五分之一地面,可以摆得下二、三十桌酒席,由许多房间打通墙壁而成。这里是邱黄氏做生祝寿和逢年过节,寻欢作乐的地方。每当这个时候,总是通宵达旦,灯火不熄,推牌玖、搓麻将,猜拳行令,真是热闹异常。杯碟碗盏叮咚响,酒气刺鼻烟熏人。一些善男信女,则摆弄进口的留声机,伴随着唱片里的淫腔滑调,扭动着大小屁股,摇来晃去,烟脂横飞,笑声不绝。大年前三十天,这里却是邱黄氏收租放债的场地,那又是一番情景,一大遍黑压压的佃户和欠债人,弓腰驼背,唉声叹气,忍受残酷的压榨和剥削,撩起破烂的衣衫,揩不尽辛酸的眼泪。这宽敞华美的客厅,北靠一片竹林,竹林后面是高高的院墙,墙上布满密麻的刺藤,南面则是一排明亮的窗户,面临一个大天井,里面布满了各地搜刮来的盆景和奇花异草。邱黄氏头一个走进客厅,随后邱宽和“五霸’”走上前去,替换了‘母老虎’和丫环,扶邱黄氏坐在首位那有虎皮垫子的黑漆大圆椅上。邱宽对大人们说道:“给母亲拜年。磕头!”然后邱宽整了整衣衫,站在正中,对邱黄氏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弯腰礼,说道:“祝母亲春节快乐!”邱宽正要叫孩子们给奶奶磕头时,突然门帘一揪,伍癞子像吹胀的皮球滚了进来:“我也来拜个年。祝邱奶奶寿比南山!家财万贯……”“哟!是伍保长,那阵风把你吹来的呀?”邱黄氏喜孜孜地说道,“你这是大姑娘嫁人——头一次吧。”“嘿嘿,这是第三次了。”“噢。有你这个稀客登门,我家要走运罗!哈哈!”“嘿嘿!”“你坐,随便坐。”邱宽看邱黄氏高兴,便指着旁边一把椅子让伍癞子坐了,然后对邱黄氏说,“现在正是用人之际。”“哦,对。”邱黄氏说,“现在国难临头,正是伍先生出力的时候。”“根据目前的形势看来,必然有一番恶战。”邱宽阴沉着脸说道,“我准备扩大乡保安队,提拔伍保长任……”邱宽讲到这里实然停止了,眼光落在端糖果、花生而从容走进客厅来的付嫂身上。“咳!付嫂在奶奶家还长年轻了哇。”“太岁”老二调笑道。“呸!老不收心的东西,一个女佣人,哪点把你迷住了?”“母老虎”立刻骂了起来。“付嫂,把糖果、花生给朱丽散吧,你去给老爷和太太小姐、小少爷们煮三十碗涝槽鸡蛋端来。”邱黄氏吩咐道。“去,快去;别在这里惹是生非,今天是过年,你知道吗?”陈桌得像只家犬站在门口凶神恶煞地骂道。桌得,到我身边来。邱黄氏热情地说。你是他们的长辈,辛苦劳累了一生,过年也该休息一天了。哦。于是,陈桌得像龟孙子一样,跑到了邱黄氏的身边,他今天穿得非常体面,严然一付二主子面孔。付嫂忍气吞声地走了。“付嫂还真能干呐。”邱宽低声对伍癞子说道。“是个老实人,又漂亮又壮实,干活可以抵上一条牛。”伍癞子说,“他的二娃也长大了哇!”“嗯。”邱宽会意地笑了。“伍先生,吃花生啦!”邱黄氏喊道。“好,好。”伍癞子一伸手,便将茶几上的一大堆花生捞进了衣兜里;随后抬起一颗有两粒米子的胖花生,用长指甲戳开一条缝,放在嘴边,头一仰,便把滚圆的花生米拨落在嘴里。“好香好脆啊!”“伍癞子,当心别把舌头也嚼来吃了。”朝兰挖苦道。“哈,伍癞子别先把肚皮撑破了哇,好吃的还在后头呢。”三少爷亦疯刺道。“傻孩子,谁叫你们这样不礼貌?”邱黄氏说道。“嘿嘿!没关系。”“他又不是我们家的人。”“哈哈哈!”又是一阵开心地笑。伍癞子情知少爷、小姐,甚至这些又有钱又体面的老爷们都在嘲笑他,他当然也觉得尴尬,不过他的人生哲学是君子不见小人怪,能忍则忍,只要有吃有喝,受点气也情愿。于是他无话找话地说道:“邱奶奶,这花生出在你们贵人家,也真有福哇,长的嘴尖皮厚……还挺好吃呀!”“咳,伍保长,你说什么?这都是佃户们送的。”邱黄氏说,“这都是天老爷赐福我的。”“奶奶,你老还不知道,有好几家还没送齐呢!听说他们准备抗租子了。”陈管事阴险地说道。“啊?要造反了?我把他们都抓起来,”伍癞子立刻咆哮起来。“等等,老伍,今天过我们的年吧。”邱宽不动声色地道;“别破坏了我们的的兴趣。”在葡萄树架下,二娃、四娃和黄梅高兴地玩着泥蛋子。他们三个人手里各拿一个用黄土做的湿泥蛋,依次追着打,看谁先打着谁的;可是二娃总不愿认真打黄梅的。“二哥,二哥,你怎么老是撵我的打?不打她的?”四娃翘着嘴皮嚷道。“好;我打,我打。”二娃红着脸说道,他手一扬,湿泥蛋很快地撵上了黄梅放出的湿泥蛋。“打中了,打中了;二哥打中了黄梅姐……”四娃高兴地拍起带泥的手来。“四娃真淘气!”黄梅噘着嘴把湿泥蛋扔得远远的,可是它却滚进了不大的一个小泥坑里。“哈!这次该打中你啦。”四娃说着把湿泥蛋朝前一扔,可是用力过猛,却从小泥坑上面滚了过去。“我来。”二娃接着把手中的湿泥蛋扔了出去,落在小泥坑前面,接着它轻轻一弹动,便跳过了小泥坑,恰好与四娃的小泥球相碰。“哟,打着我的了!”四娃惊叫起来。“哈哈!哈哈!”二娃和黄梅同时大笑起来。“黄梅姐今天好漂亮啊,笑起来真好看。”四娃也跟着笑了起来。黄梅平常就爱收拾,今天过年,就更会用心地打扮了一番;虽然穿着还是四年前父亲打草卖了买的一件红花衣裳,可是因为很少穿,现在穿起来,觉得还新的,只是短了一大截,那是人长高了的缘故。昨晚,黄梅翻了好一阵子才把它从箱子底下翻了出来,赶着拆下吊边弄平。在衣裳的下缘还可以清晰地看到旧的折痕,勉强可穿。因为是过年,一年到头才一次,穷人也要穿得干净一点,而且她在独辫子上特别插了一朵早开的黄芹花,把黄梅打扮得分外好看。在齐眉的溜海下,一双黑黑的大眼睛总挂着笑。现在玩得很开心,四娃说得她脸儿都红透了,激动得晶莹的泪花充满了双眼,使它变得更大更亮了;开始圆润的胸膛急剧地在升降。黄梅刚满十四岁,比二娃小两岁,比四娃大两岁,她已经是一个聪明、美丽的姑娘了,青春开始在她身上发育。因为过年嘛,四娃和他二哥,今天都剃了光头,红膛膛的脸皮,放射出健康的色彩,光脚杆上也都穿了一双不习惯的土布鞋,那是黄梅妈特别为他俩赶做的;身上穿着付嫂洗得干干净净的兰色土布衣服,虽然退了色,也补了疤,都很整洁。两兄弟都有着高高的个儿。现在他俩和黄梅正玩得高兴呢。“莫把你们耍死啦!”突然,陈管事那长颈脖从窗洞里伸进了院坝,鼓着核桃大的两颗眼珠子,吼道,“喂,付二娃,去给老子砍一担柴回来;今天奶奶家来客人了,柴禾用的多。快去!哼!”三个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喊声惊住了,马上停止嬉笑和玩耍。二娃不情愿地丢下湿泥蛋,看了一眼黄梅,然后扭头盯住陈管事阴险的脸,只见陈管事眼珠左右滚动,瞪着他,忙低下了头,转身疾步走向柴屋,去取绳索和扁担。黄梅和四娃也丢了手中的湿泥蛋,准备去帮二娃打柴,刚走了几步,就被陈管事叫住了,心底里打着鬼主意。“也莫把你两个耍死了!黄梅和付四娃,一人割一背上等草,喂大老爷的马。听见了没有?嗯?”自从付嫂带着两个孩子,来到黄家沟邱黄氏家当佣人,已经四年多了,和黄梅家结成了很深的友谊。黄梅家喂有一条大水牛,黄梅每天要上山割草,二娃和四娃在干完自己的活以后,常常帮黄梅割草,或一块玩,三个人总是走在一起,形影不离。每当二娃在树上砍柴时,四娃和黄梅就在地上捡,等砍完柴,二娃四娃总是要帮黄梅割好一大背牛草,然后三个人一同说说笑笑,走回大瓦房。这样时间一长,他们就像亲兄妹了。特别是二娃和黄梅两人,年龄一天天大起来了,彼此又都热情地帮助着对方做事,有时不免觉着不好意思起来,可是又都不愿意分开。两家的妈妈也都看出来了;相互谈论着。“看!这两个孩子,真是天生的一对。”“两个孩子都懂事了。”有时,四娃也调皮地骤着一张小嘴,摸着额上红殷殷的伤疤说道:“嗨,二哥和黄梅姐真亲热呀。”而二娃和黄梅呢?不答话,也不生气,只是含羞地一笑,避开了四娃调皮的眼光,结果闹得四娃独自大笑;这样一来到,倒使得二娃和黄梅真有了意思,开始默默地爱着对方。这个时候,他们三个玩的正高兴,二娃被管家喊走了,黄梅心里很难受。今天过年,也不叫人好好耍一天;她不忍心二娃一人去砍柴,她要帮他很快把柴砍好,回来再一起玩个快乐年,等会妈妈把糯米粉磨好了,就一同到家里煮汤圆吃。可是,现在她和四娃也被管家叫住了,只好愤愤地转回牛屋里,背起背篼,拿着镰刀,出门割草。哪儿来的草?现在刚刚开年呀!春天还未到,万物都是死气沉沉的,狮子山上的草还没发芽呢。于是黄梅就领着四娃在水塘边,割了两背嫩水绿毛竹,背到拴马的桂花树下,丢给马吃。黄梅一边喂马,一边望着路口,盼望二娃快快回来。四娃也蹲在地上拿起一根水绿毛竹,送进马嘴,让它舔吃青叶。“嘿!付四娃!”邱乡长的么女朝兰的尖嗓子,从背后突然传来,把黄梅和四娃两个吓了一跳。“你想把马药死吗?告诉你,这是我爹爹的枣红马,值钱得很呢!。”黄梅和四娃同时扭过脸去,瞧了眼那张粉脸,没有做声,又回过头来,继续喂马。朝兰看没有人答理她,便撒泼地哭起来,并和三少爷,一起奔到了黄梅和四娃身边。“怎么?不认识了?”朝兰挑战似的说道“我可认识你这个穷崽子,拾烟屁股的付四娃!”“拾烟屁股又怎么样?”四娃毫不客气地反问道。“怎么样?丢人呗!拾烟屁股卖……”“我又不偷不盗,又不耍泼耍闹,有什么丢人的?”“谁耍泼耍闹?你——”“你要干啥?”“干啥?”朝兰稀着暴露的门牙,上前猛地扇了四娃一耳光,“打死你这穷囡子!”四娃丛地上跳起来,愤怒地喊道:“你打人!”朝兰来劲了,走上前去,将那猴子脸逼近了四娃的身体;挑衅的说:“我打你了,又怎么样?”“你?你泼、你泼妇……”四娃感到羞涩、感到恶心,但又有什么办法呢?只好一步、两步向后倒退。可是朝兰却步步紧逼,抖着满脸横肉,一步、两步向前贴近。突然,朝兰那蓄着长脂甲的五爪,拧住了四娃的耳朵:“我泼、我泼!这下看你还能逃到哪去?你是我奶奶的小佣人!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说着,朝兰另一支手按住四娃的背,往地下就拖,命令道,“爬下!给你小姐当马骑,绕着院坝爬一圈,我就放你。”“对!当人马,绕着院坝爬一圈才好看呢。哈哈!”三少爷也来劲了,立刻奔过去帮助朝兰翻骑在四娃身上,又从地上拾起四娃喂马丢下的那根光滑水绿毛竹杆,递给朝兰当马鞭,他就一把揪住四娃那倔犟的光脑袋往前拉。“走!”“放开!”黄梅气极了,从地上拾起一根粗大的水绿毛竹杆,威严而气愤地说道,“你们也太欺负人了!”“欺负人又怎么样?你敢打本少爷?”三少爷回过头来就拉黄梅,“你也给本少爷当马骑一骑,啊?”“叭!”三少爷刚跨上一只脚,就甩了一个抑八叉;虽然他比黄梅大一岁,可是他怎么也比不上黄梅勇猛,黄梅没等他近身,就一掌把他推倒了地上。“奶——奶!哎哟,黄梅打人呐;救——命——呀!”三少爷倒在地上大喊大叫,同时在地上滚来滚去,崭新的料子衣服,粘上了一层马粪。邱黄氏闻声从屋里赶了出来,后面跟着老爷、太太和陈管事,伍癞子压后。“死丫头,你造反啦,敢打你的三少爷!”邱黄氏老远就指着怒目圆睁的黄梅骂道。“哎呀!我的儿哪!”母老虎摇着肥胖的身躯,从人群里奔上前来,又是擦泪,又是心疼;当她弯腰下去搂三少爷时,却糊了一身马粪,立刻像触电似的叫了起来,“该死的黄梅,你把我儿弄成了一个粪蛋子了。呜……”“天杀的,这还了得呀!”四寡妇在一旁帮腔。“打死她,”母老虎凶恶的吼道。“太岁”上前揪住黄梅的独辫子骂道。一个佃户的女也想造反?“二老爷,不必你动手。”陈管家从“太岁”屁股后面转过来说道。叔,交给你管教管教。太岁松了手。看我的。陈桌得他一把把黄梅抓了过来,当胸一拳,黄梅只“哎”了一声,顿觉气紧,天施地转,看看将要倒地,“太岁”一脚踢去,将黄梅撩到了一丈开外,躺倒地上不动弹了。“黄梅姐!”四娃凄惨地大声喊道。他猛然翻身,把骑在身上的朝兰甩了一个狗吃屎,从地上爬起来,扑向了黄梅,连声喊了起来,“黄梅姐,黄梅姐;妈——妈!黄梅姐不好了!被打死了!大婶,快来呀!”听到这心寒的呼声,黄梅妈带着满手的汤圆粉,慌忙跑出破屋一眼望见女儿躺在院坝里,便着急地冲上前去搂住大声哭了起来:“黄梅!黄梅!黄——梅!”那边朝兰小姐,像猫一样,躺在葡萄树下,嘴里干瘪瘪地叫喊,‘爹呀!妈呀!哎哟!’叫个不停。这时候付嫂也离开了正在煮糖鸡蛋的锅,奔向前来。“黄梅怎么啦!”付嫂惊骇地问道,立刻蹲下身去摸着黄梅的脸,喊道,“黄梅。醒醒,黄梅……”“付嫂!别狗咬耗子——多管闲事。”邱黄氏厉声吼道;黑桃木拐仗,嗵得泥地直冒烟,“你那四娃把朝兰小姐甩伤了,看在今天过年,我饶了他,你还不过去管教管教,这成了什么体统了哇?”“真不像话!”邱宽和乡长新太太琼花,疼爱地从地上扶起伸唤的朝兰;同时琼花尖削的指头,恶狠狠地朝四娃前额的伤疤戳去,顿时,鲜血直流,遮盖了半边脸面。“我早就知道那不是一个好东西。”“母老虎”捧着撒娇的三少爷,把她的粉脸搁在三少爷的头上,耍泼地道,“遭雷打的,真该……”“你们这样对付一个女孩子也太没有良心了。”付嫂走过来说道。“你来干什么?良心,谁有良心?”陈管事斜过眼来,狠狠盯着付嫂教训道,“大家等着吃涝糟鸡蛋呢?你有良心,快进厨房去!”“把她抱进屋里去,黄梅妈。”付嫂没有理他,走过去心酸地说道,眼眶里充满了泪水;同时付嫂站起来慢慢转过身去,拾起刚才朝兰用的那根“马鞭”,朝四娃身上气地抽打起来,她一边打,一边骂、一边瞅了一眼朝兰小姐,把四娃拖回厨房,指桑骂愧道:“打死你这个不要脸的小东西、粉板板,看你还不还惹事生非?”“是要该狠狠地教训一顿了。”伍癞子装腔作势地说道,“一个小奴才怎么敢打起主子来了嘛?也、也太调皮了”到了厨房里,四娃不服气地问他妈妈;“妈妈,你为什么打我?”“我是在气朝兰小姐,总是欺负你。可是又没有别的办法呀。”“妈——”“你看看黄梅姐去吧。”付嫂心酸地说,“你们为什么和乡长得女儿打起来?”“妈妈。”四娃大声道,“朝兰和三少爷把我按在地上当马骑,黄梅姐姐不许他们欺负我,他们就打她;我不干,他们就打我呀!这都不是我们的错哇!”“呜……”付嫂伤心地哭了起来;用颤抖的手,摸着四娃身上那青一条、紫一条的伤痕和脸上的血迹,她一把抱着四娃痛哭道,“四娃,妈妈把你打痛了,可要记住,这都是地主压迫的结果呀!”“哇……”倔犟的四娃,终于理解了付嫂的心情,在妈妈地怀里痛哭起来。“我长大了一定要报仇。”母子俩哭了一会,二娃砍柴回来了,悄悄走到付嫂背后,哭丧着脸,小声说道:“妈妈,黄梅的伤势很重。”付嫂收住了泪,站起来,对两个孩子吩咐道:“我正要叫四娃去看她,你回来正好,赶快把这三十碗糖鸡蛋端到客厅里去,一会我们去看黄梅。”自从黄梅大年初一那天,被管事陈卓得打伤,半个月来,一直处于昏迷状态。在这一带开避地下党工作的王运福,又来过两次,送了些药,现在黄梅的身子才有所好转,能够吃一点稀粥了。付嫂几乎每天晚上,在把一天的事情忙过之后,都要和两个孩子去黄梅家看一看,那怕是只坐一会儿也好。一个月后,黄梅渐渐才能活动,人大概有救了,付嫂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她知道黄梅家,一过了年,就断顿了,没米吃,所以黄梅的病拖了这么长的日子。而邱黄氏家,米粮都堆积如山,但是,却不能向她借;如若借了,那就等于背上了阎王债,祖祖辈辈休想还清,黄梅他爹不是还欠着邱黄氏的租谷吗?而黄梅又正需要米做粥吃呀,这可真把付嫂愁着了。突然她想到二娃他们吃的锅粑来了,于是她就把锅粑省下来,交给黄梅妈,给黄梅煮粥吃;自己和两个孩子,喝米汤,吃杂粮,甚至吃猪食,对付着过日子。由于每天能得到半碗稀米粥吃,黄梅的身子就好得更快了。又经过半个月,黄梅能下地了,黄梅妈那张忧虑的脸上,才有了笑容。一天黄昏,付嫂独自一人来看黄梅。黄梅妈亲热地上前拉住付嫂的手,让在自己的身旁坐下,闲谈着。“你那两个儿子到哪去了!”“还在山上忙着打柴割草呢。”黄梅妈看着半卧在床上的黄梅,热情地对付嫂说道:“这些日子多亏了你呀!要不这孩子就没命了。”“说哪里话了?老王同志常说穷人要团结起来,互相帮助,度过目前这段困难时间就好了;再说他们三个孩子家;很亲近,一会不见着,就问个不停呐!就像一家人一样。”“哈哈!我们才是一家人!”付嫂和黄梅妈会心地相对笑了;笑得那样自然,眼睑上掛起了愉快地泪花。“黄梅怎么样了?”付嫂进一步又问。“好多啦!她天天都盼二娃来看她。”黄梅妈擦着眼睛,附在付嫂耳朵上笑着说道;“那我们就把黄梅和二娃的事定下来吧!”“妈!大婶,你们这是在说什么啦?”黄梅人在床上,耳朵却在听大人说话“嘻嘻!好事吧。”黄梅妈说。“我很喜欢黄梅这孩子,二娃他也准高兴的。”付嫂说。“妈,你们……”黄梅己猜中了八、九分,两位母亲是在说她和二娃的亲事,于是,两朵红云立刻飞上了她那苍白的双颊上。她那双颤抖的手,悄悄伸进枕头下,摸着未纳完的鞋底出神。天黑尽了。这时四娃和二娃,一前一后奔进黄梅的家里。“妈妈,”四娃气喘吁吁地扑倒在付嫂怀里,举着双手说,“你猜这是什么?”“谁知道哇?”“你猜嘛?”“婶子,”二娃随后跟了进来,对黄梅妈招乎道,“黄梅好些了吗?”黄梅伸手把墙壁上的油灯点燃了,黄橙色的火花,不断跳动,黄梅妈走过去把灯芯挑得长长的,立刻屋子里灯光通明,黄梅妈对二娃指着床上的黄梅,说:“二娃,你看,黄梅这不好了吗?”“可是,黄梅身体还弱着啦!二娃,过来坐下。”付嫂说。“二哥,”黄梅亲切地说道,“你这会儿才干完活吗?”未等二娃回话,四娃立刻把紧握的双手伸到床边,叫道:“黄梅姐,你看——”“鸦雀蛋!”众人异口同声地喊了起来。黄梅惊喜地从四娃手中,接过酸枣般大的六个鸦雀蛋,在手中摆来摆去,问道:“四娃,这是哪来的?”四娃呶了呶嘴,神秘地一笑,说道:“是二哥在后山上那颗大黄柠树上取的;二哥说给你补养身体。”“哈哈!哈哈”人们发出一阵爽朗的欢笑,这笑声使久经疲劳的人感到欣慰。黄梅和二娃却不好意思起来。“二娃想得真周到哇。”黄梅妈爱惜地说道,“以后可别爬那么高的树,危险呀!”“不怕!”四娃说。“对,就是不怕。”二娃接着说道,“王叔叔在地头给我们当长工的人说,这里也要革命了,那是要死人的事都不怕,这点困难,也绝不能怕!现在,我们是锻炼。”“又一举两得嘛。”“哈,四娃真聪明。”黄梅妈说。“王叔叔还说些什么?”付嫂问。二娃想了一下说:“世道很快要变了,叫我们穷人联合起来,秘密组织贫农会与地主斗,与国民党反动派斗,反对加租,反对抓壮丁,保护老百姓免遭迫害。等到解放了,穷人就有好日子过了;那时,我们这些穷孩子都能上学、读书、识字,将来都去建设社会主义国家。”“二娃,你问王叔叔,学校要我们老太婆吗?”黄梅妈开玩笑地说。“当然要。”二娃毫不思索地回答道,同时在脑海里努力收索着从王运福那里学来的语言,“将来还靠你们顶穷顶穷的受苦人斗争地主呢,要当家作主,不识字咋行?当然不是进学校,是、是进什么,识字班。”“哈哈……终于要苦尽甜来喽!”两家人都沉浸在将来的幸福情景之中。又一天过去了,突然传来浙淅沥沥的春雨声,一股冷风,从破壁缝中袭来,高高的灯焰矮了半截,黄梅瘦弱的身体,打了一个寒禁。付嫂连忙走上前去,给黄梅盖上被盖,关切地说道:“天下雨了,身体刚好,别作凉啦!睡下,我们也该回去了。”黄梅听话地睡下了,付嫂才带着两个孩子恋恋不含地离开休息去了。第二天,屋外还继续下着蒙蒙细雨,天空黑沉沉的。俗话说,“春雨贵如油”,这话确实不错。一大早,农人们都戴上斗篷、披上蓑衣,到地里“农忙””去了;黄梅妈也赶着下菜地了。二娃和四娃,早就跟着长工们上山了。听着屋外的雨声,黄梅在床上坐不住了,特别是那天晚上的谈话,尤其是二娃的话,使她心里暖烘烘的,急于想投身到“农忙”与火热的革命斗争中去,今早她就觉得精神好多了,只是还有点头晕。她看到妈妈,屋里屋外忙不过来,实在过意不去,早就想下床帮妈妈做些事了。突然,大水牛叫唤开了,黄梅正待下床,猛然邱黄氏一头钻进屋来,管家紧紧跟在屁股后面。“你个婊子,光吃不做,在家养得白白胖胖的,不干活;看你把我的大水牛都饿瘦了哇!”邱黄氏骂着,将黑桃木拐仗,通进了黄梅的烂被窝,“装病!”“滚起来,割牛草去!”管家在一旁威胁道。黄梅两眼噙着豆大的眼泪,下了床。默默地穿好布鞋,又在鞋底上缠了两圈草绳,那是为了防止泥路滑溜用的;然后去墙上取下她爹用过的那把大弯镰,紧紧握在手中,怒视了一会邱黄氏和管家,就毅然转身背起大背篼,摇摇晃晃地出门去了。细雨还在不紧不慢地下着。似乎比先前小些了。可是,黄梅抬头一看,天空里黑云乱翻,一朵压一朵的乌云,你追我赶,向南驰去,天色又马上黑起来了,是一场暴风即将来临的征兆。她犹豫了一下,但她没有后退,后面就站着仇人呐!决不能示弱,她要向前闯,那怕前面是刀山火海,也要向前闯!于是,心一横,精神就来了,身体似乎也不再摇晃了;她把独辫子往背后一甩,便冲进了风雨之中黄梅艰难地在丛林中移动着,‘刷!刷!刷!’割着湿漉漉的青草;春天来了,大地复苏,万物才开始生长,这时候的青草还不多,黄梅才刚恢复病弱的身子,力气还不够,但仍旧顽强地干起这桩累活。好不容易凑了一半青草,就快筋疲力竭了。她想早点回家为妈妈做事,要是再割几把,就可以装满了。这时候,她一摇摆不定地到了塘埂的拐角处,那里长着一大窝青草,她把拿镰刀的手伸向水塘面上。黄梅想,把它割下来就够了,免得到别处去,好快一点回家,都快晌午了,她想妈妈连早饭都还没吃呢,该给妈妈煮饭了;自己也累了,也该休息了。还有,如果现在有了这背青草,‘狐狸精’再也凶不起来了。于是,她再次把左手伸向前去勾草,右手紧拿镰刀,全身也随之伸进了水面上。啊!她瞧见了水中出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和她对视着。于是,她停止了勾草,静静地瞧着水中那张憔悴的自己的脸变了:下巴尖了,眼窝深了,脸上没有了血色,只有搭在胸前那根又粗又长的独辫子,还跟她的一样。瞧着瞧着,怎么水中的面孔在向她移动?她傻眼了,抬头一看,才知道她站的那块湿透了的泥土,己和塘埂离开了,在向下沉,她慌忙抓住那窝青草,可是,那窝青草也翻篼了,她在被迅速地摔向水中……终于,她用尽全力高声喊叫起来;那声音好惨好惨……“妈妈!二——哥……”黄梅话还没喊完,便摔进了深深的水塘里,极度衰弱的病体,使她再也无力与水神搏斗了。等到黄梅妈闻声从地里赶来时,只见水塘面上露出半截背筑和浮着一大堆青草,大弯镰掛在翻倒的草篼上,不见了人,急得她大喊起来,回声应满了整条沟。“救人啦!”二娃和长工们在山上听到这喊声,都慌忙丢下手上的农活,奔向水塘边。“黄梅她……”黄梅妈指着水塘急的说不清话了。“黄梅掉进水里了?”“咚!”二娃衣服未脱,就跳进了水里。不一会,二娃从水里把黄梅抱上了塘埂。这时,塘埂上己站了好些人,大家想办法抢救,可是,黄梅已经奄奄一息了。“黄梅!”“梅子,你醒醒吧!”黄梅妈眼巴巴地望着睡在怀里,浑身湿漉漉的黄梅喊道。希望她像一个月前,被地主打得半死那样,能醒转来,看看妈妈,就放心了。可是!可是这一次失败了;黄梅直挺挺地躺着,一动也不动,紧闭双眼,心脏停止了跳动。黄梅妈怎么能相信呢?她紧紧地抱着黄梅,瞅着黄梅,可是,乡亲们都低下了头,悲痛地哭泣起来了。啊!黄梅死了,她再也忍不住了,便放声大哭起来。“黄——梅!我的孩子呀,你真的不转来了吗?”“我命真苦哇!”付嫂赶来了,四娃紧紧跟在身后。付嫂从人丛中挤了进去,用她凄凉的脸庞亲着黄梅,她不相信这样好的孩子,就这样死去了。二娃愣神了。四娃不住地哭喊道:“黄梅姐!黄梅姐!”“多可怜的孩子……春天就要来了呀!你怎么就等不到那一天呢?”付嫂终于哭出了声,用在王运福那里学得的说话,一语双关激励人们的革命情绪。突然,一个长工喊道。“老王同志来啦!”人们回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