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在大瓦房的两边凹字拐角处,栽有巨大的巴蕉树、桂花树和桃树;院坝中间是棋子盘的葡萄架。其里边上堂屋,砌有半人高的石梯,可以登上宽敞的台阶;一对大石狮站立两边,那黑漆圆大门,深深嵌在大瓦房的正中间。门的上方挂着一块‘财富永远’的金字大匾,指头粗的桃儿钉伸得很长;在匾的正下面,挂着一个猪头般大的、毗齿獠牙、青面红须的“吞口”,两道黄色符咒,紧紧粘贴在两支尖尖的耳朵上。据说,这样做可以辟邪,使人丁兴旺,财富不绝,大凡有钱人家,都在门上装了这样一个;而邱家的特别大和凶恶!“黄梅她大爹就住那一头。”黄梅妈指着凹字形大瓦的对面跟这边差不多的房子,告诉道,“我家和她大爹,守着这两条路,又给邱黄氏种地,又给邱黄氏守门。”“她大爹家有几口人?”“就只有他一人。年轻时当长工,无钱结婚,现在是六十多岁的老人了。”“一个人,又老了。怎么过哇?”“我家梅子常常过去帮助他。”“啊,黄梅这姑娘真懂事呐。”“以后常来我家坐坐,他们几个孩子可有伴了。”“我一定来。”付嫂感激地说道;当她看到眼前这两重天的时候,心里有说不出的痛苦,而当她那凄楚的目光落到身后三个孩子的身上时,疲劳的嘴角,顿时露出了一丝笑容。“付……嫂!”‘狐狸精’晚上好似总不睡的,也许她并没有睡觉的习惯,年轻时调情养成的;而白天,每个中午,她都要在祠堂屋正中央的一个大草蒲团上,打盘脚,静坐。闭目养神两个钟头,大概和牲口差不多吧,这就叫做睡觉。因此,到了晚上,一有风吹草动,她就第一个醒了,夜刚过半,听到了鸡在笼子里的打架声,她就学半夜鸡叫,忍不住对付嫂住的黑屋子,习惯地叫喊开了。“起来,该煮早饭了!”“哎!起来了。”每当听到这种摧命的喊叫声时,付嫂才刚刚合眼睛,倒在床上连衣服都还未解开,闭着眼睛便回起活来。她想马上挣扎起来,可是,疲倦这个恶魔,使得她无论如何都睁不开眼皮,不知不觉地,睡神又把她引入了梦乡。刹时,酣声大作,在这夜深人静的晚间,传得很远,当然也就传进了邱黄氏这支‘狐狸精’的耳腔里;这酣声,犹如一股无形的巨大电流,使得‘狐狸精’全身发麻、吓得发抖,继而气得打颤,然后暴跳如雷;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从虎皮垫子上发出一串激怒的声音。“付嫂,你睡死啦?”“怎么雷公不把你抓去呀?”“还不跟老子起来干活,倒跟奶奶打起鼾来了哇!”“你是猪哇?吃了饭就只晓得睏!睏!睏!”鸡叫天明,还不起来煮飯?真是懒东西!管家‘陈作孽’被吵醒了,连忙披上皮袍子,从侧屋出来,讨好地对“狐狸精”劝说道:“干妈,休怒,休怒;看把你老人家着凉了,怎么办?快睡下,现在才半夜……”这时候,也只有这时候,‘狐狸精’转怒为喜了,说道:“卓得呀,快去把那个溅妇人收拾一顿,给奶奶出出气。”“干妈;卓得照办,你奶奶歇着吧,别气坏了。”于是管家把牙齿一咬,拖起‘狐狸精’的黑桃木拐仗,踮着脚跟,悄悄摸进付嫂住的黑屋子,溜到床边,借着未灭的昏暗油灯光,对准正在梦中自由自在的付嫂,便劈头盖脸的打起来。一边打,一边狠狠地骂道。“你困?我看你还困不困?”“哎!”付嫂一骨碌爬了起来;一手捂住头,一手端起灯盖,连鞋子扣也来不及扣了,就跌跌撞撞奔进厨房里去了。受这惊吓,睡神顿时被赶跑了,付嫂便又重复做她每一天的工作,涮锅、烧火煮饭、炒菜……等待天明。这样将近两个月了:可是,却没有任何人来分担她的工作。一人干两人的活,还得喂猪,杀鸡杀鸭。特别是逢年过节那更够忙的了。而‘狐狸精’的丫环,那不是一个正经货,实际上是陈管家的姘头老婆,连她的洗脸水,也要付嫂侍候,因此,付嫂的工作比在无名山庄四合院还要重。从早到晚,又从晚到早,付嫂像一台永动机,无休止的工作着。早晨两锅饭;主人家和长工的各不一样,煮熟了,菜炒好了,接着煮一大锅猪食;洗脸水烧开了,又冷了,再烧开,可天还未亮。付嫂坐在灶前,炉火炙烤着她的身子,大灰猫依偎在她的怀里,两眼无力地望着窗外的黎明前的黑暗,渐渐又睡着了。等到大皮鞋踢到身上时,管家己凶恶地站在了面前。“猪啰!还睏?”天亮了。付嫂那布满血丝的双眼,刚与从窗口射来的一缕暑光相遇,便惊恐地把太灰猫向地上一推,立刻站起身来,拍拍身上的灰尘;紧张的送洗脸水,摆碗筷,端饭上桌。每天这个时候,她便在欺凌的眼光下,开始一天的工作。同时赶快叫醒两个孩子,四娃专给‘狐狸精’送洗脸水和漱口水、泡茶和点烟;二娃就去给‘狐狸精’倒马桶。等到‘狐狸精’一家吃完了早饭,管家就叫二娃和四娃抬一大半桶稀饭和一盘酸菜,送往地里给长工们吃。这一切完毕之后,己是半上午了,两兄弟往往得不到饭吃,付嫂就忍着自己不吃,给一人一块锅粑。陈管家也真算是管到了家,‘狐狸精’她们吃剩的饭和肉,从不准别人吃,都拿去喂狗;就连桌上撒下的饭菜也往猪槽里倒。两个孩子饿极了,就去抓猪食吃;特别是冬天就好了,冬天猪食里煮的红苕多,吃起来又香又甜,有时付嫂也吃,他们简直和猪吃一锅食了就是吃猪食,也得提防着管家那贼溜溜的眼睛。这年立冬后的一天,饿极了的四娃,从狗槽内抓起跟羊骨头舔了一下,无味,扔了;便从煮猪食的锅里,捞起一条很光溜的红苕,刚咬了一口,管家便悄悄地溜到了身后。劈手把行医剩下的半截红茗抢了过去,甩在地上,一脚踏得稀烂,后退一步,踩在羊骨头上滑了一跤,便勃然大怒。接着那鹰爪般地大手,扯起四娃的耳朵向外就拖,丢进天井里,滚了一身污泥。“你是狗还是猪啰!谁叫你偷吃狗骨头和猪食的?”管家大声骂道。“什么?”‘狐狸精”立刻从客室里颠着一双三寸长的小脚出来,瞪起一对凸出的灰眼球,骂道,“我那猪怎么半年长不肥呢?原来是你这个穷小子把猪食偷吃了哇。难怪我的狗也不咬人呢,原来是你和他争食……”“奶奶,打他,别气坏了你的身体。”于是管家从天井里提起四娃,推到“狐狸精”面前。“狐狸精”立刻举起她的黑桃木拐仗,朝四娃浑身上下猛打起来。她一边打,一边问:“你还吃不吃我的猪食?嗯?快说!还和不和狗争食?”管家则在一旁撩衣挽袖,不断地呐喊助威;像摇巴狗样,看主人眼神行事。“快认错!”“跪下,向奶奶瞌头!”可是,瘦小的四娃紧闭牙关,任其怎么打,都不发出声来;付嫂在厨房里急得泪流满面,双手搓出了火,却毫无办法。“你是不说?”随着一声吼叫,‘狐狸精’暴燥地用力一推,将四娃的光头向天井旁的一根大柱碰去,四娃眼前一黑,一头栽了下去,恰好前额跌在柱脚石的尖角上,顿时鲜血直流。“血?”管家脱口叫道“哎呀!”‘狐狸精’将拐仗一扔,惊呼道,“我连杀一支鸡都怕着呀!快,卓得呀,把他拉走。”“老太太!”付嫂终于忍不住了,从厨房里冲了出来,跪在‘狐狸精’面前哀求道,“你行行好,饶了他吧!孩子还小,不懂事。四娃吃了猪食和狗骨头,由我赔;过年你偿给我的三升米,现在一粒米未动,我都拿出来,行了吧?”‘狐狸精’的眼光,立刻停留在眼前这个老实、忠厚、善良的付嫂身上,狡黠地笑了。“谁要你那生了虫子的臭米?奶奶有的是。”‘狐狸精’爱理不理地说道。停了一会,眼珠子一转,口气缓和地说道,“不过,我那十头大肥猪,是得用大米喂,才好长板油,好吧,那你把那三升米拿出来之后,快去管教管教一下你的孩子吧。”“谢谢邱老太太。”付嫂作了一个揖,就赶紧站起来,转身小跑步追出门去了。四娃才九岁,可性格倔强得像一条小牛。他被管家提出大门后,便不顾一切地挣脱了那鹰爪大手,用自己的小手按住流血的伤口,直往黄梅家跑去。等到付嫂随后赶到时,黄梅正用芦毛花和石花粉堵塞伤口。“四娃,痛不?”黄梅问。“不痛。黄梅姐,你包吧。”四娃回答说。付嫂上前疼爱地搂着四娃的头,让黄梅包扎:泪水四颗四颗地流。她想起了往事彷如昨天,她和乐才开荒种地的日子,虽然苦一点,却是无忧无虑,其乐无穷。。。是黄白玉毁了她的家,原以为她老了良心发现慈悲为怀,敬神念经立地成佛,才来邱家做女佣。其结果还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同样遭踏她、折磨她、打压她。。。她却无力反抗。“梅子,你就包吧!”付嫂说“好大一个口子呀!”黄梅指着伤口告诉付嫂。“唉!”付嫂叹了一口气。“妈妈,你别操心,我会好起来的。”四娃很乖地说。付嫂点点头,两只潮湿的眼睛,直瞪瞪地望着四娃那布满血迹的小脸,战抖地抬起粗糙的大手,轻轻地擦去新鲜血印。黄梅用粘有鲜血的两支巧手,在自己的衣服上,迅速撕下一条粗花布,将四娃的前额和头紧紧缠住,说:“好了,包好了;四娃,真的不痛吗?”“真的不痛。”四娃大声地说道。“哟,真行!像一个大人了。”突然大家听到一个赞扬的声音,原来是黄梅妈。大家回头一看,是黄梅妈回来了。黄梅急忙迎上前去说道:“妈妈,四娃他……”黄梅妈打断女儿的话说道:“我都知道啦。……人是肉做的,怎么会不痛呢?我听到四娃被邱黄氏打伤了,就急忙在山崖上扯了一把草药带回来,吃了它,那才不会痛呢!”大家都高兴地笑了。“唉!”付嫂又叹了一口气,说道,“吃人家的饭,尽受狗气。邱黄氏常骂我拖油瓶,一个人干活带着两个人吃饭,可两个孩子也没有白吃呀……”黄梅妈向四周看视了一下,挨近付嫂,坐在床沿上,神秘地附在耳边说道:“听说,这种苦日子不会长了。”“什么?你说什么?”“是这样的,不久,穷人要翻身过好日子了。”“啊……”付嫂出了一口气,但听不懂。她半辈子的遭遇告诉了这样一个事实:离开了财主就没活干,也便没有饭吃;而给财主们干活,就得受气,真难!像她这样的一个一无所有的穷人,怎么会过好日子呢?翻身是什么意思?付嫂疑惑地望着黄梅妈,心想大概是黄梅妈在安慰她,怕她为四娃的伤而过于悲痛,因此付嫂很感激。“谢谢,我不会忘掉你对我的帮助。”在当时的条件下,作为一个受压迫、受剥削的奴仆般的佣人付嫂,是不会知道我们中华民族已经有了共产党;更不知道中国有许多地方在共产党的领导下,打土豪、分田地,闹翻身、求解放,正与国民党反动派进行决战呢?“付嫂,”黄梅妈继续说道,“中国有好多地方的穷人都过上好日子了。”“啊!”付嫂似懂非懂惊奇地问,“真的这天要来了吗?黄梅妈,你这是从哪儿听来的?”“一个打短工的中年人,”黄梅妈立刻欣喜地答道,“他是从北边来的。”……一九四七年七月至九月间,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和毛泽东主席、朱德总司令的正确指挥下,中国人民解放军消灭了大量的国民党军队,由防卫转入了全面进政;党中央即时发出了“打倒蒋介石,建立新中国”的伟大号召。于是中共川北地下党,便派红军团长王运福同志回到流沙镇所在的寇至县开劈秘密的地下工作。当时,尽管四川由国民党政府严密地控制着,然而在四川北部和东部、华莹山和重庆,以及朱德同志和邓小平同志的家乡仪陇和广安,中共地下党组织一直很活跃;这些地方离红色延安较近,甚至有的地方还到过红军,因此,共产党的影响很深。只在四川内地,由于军阀盘据、土匪横行、豪绅称霸,情况较为复杂,消息封锁得铁紧。以至,这样振奋人心的消息,对于受尽煎熬的四川农人们来说,是一概不知道的。王运福接受党组织的派遣,深入寇至县,就是为了唤起人民的觉醒:宣传群众,组织群众,武装群众。为迎接中国人民解放军进川、顺利通过寇至县,特别是顺利通过大路要道——流沙镇,给最后解放成都作好准备;也给今后巩固和建设被解放了的土地,收集情报,消灭土匪奠好基础。王运福对石佛镇是熟悉的;不久前的一天,他来到黄家沟,在一块南瓜地里碰见了黄梅妈。“大嫂。”王运福黑黑的脸膛,遮没在一顶烂了边的跨跨草帽里,腰间围着一条土制汗怕,背后别着一杆竹制小烟棒,光着满是青筋暴露的双脚,粘满泥土的破裤管卷过膝盖,来到黄梅妈的土边;察观地里枯黄的藤蔓上又发出许多青枝绿叶,说道,“这都秋末了,你这地里收拾得还满不错的,秋南瓜还真多呀!青的,黄的,大、小、老、嫩都有哇。”“唉!为了这张要吃的嘴呀。”黄梅妈叹了一口气,抬起乏力的头,见是一个陌生人站在面前,先是一怔,接着便从对方的衣着打扮来看,她判断来人的意图。“你是——”“打短工的。”“啊”。黄梅妈点点头;她认为她猜对了,天下的穷人真多,问道,“是从哪儿来的?”“家乡没有吃的,到你们这儿来找个活路做……”“那个‘狐狸精’,你得多提防着点哪!”黄梅妈回头望着绿色丛林的邱黄氏的大瓦房,告诚对方说,“特别是那个管家,真会刻薄人呢。在她家打短工,只吃饭,不拿工钱,你……你还是别去。”王运福觉得这位妇女心地善良,爱憎有别,是一个地道的庄稼人;从那凄苦的眼神里,流露出对财主的怨恨,知道这是一位受苦的妇女。于是他便进一步攀谈起来。“你这瓜是给谁种的呀?”王运福指着这一大遍瓜地问道。“还不是供她们吃的呀”黄梅妈把嘴努向大瓦房,有些伤感的说道,“当然,我们也捡一点剩瓜剩菜和着米糠来填饱肚皮。”“他们有多少人,要吃这么多瓜?”“邱黄氏分家后剩下的人并不多,他们也根本不吃这个。”黄梅妈擦了一把额上的汗水;接着说道,“可是,她家常年外雇的长短工都有十多个,还喂有十条大肥猪,加起来总共就有二、三十口了,都把南瓜当饭吃。”“长工和猪一样,净吃南瓜?”“可不是?这南瓜种了几个月了,现在虽然是秋末了,邱黄氏还要叫它结秋南瓜、冬南瓜的!”“为什么会是这样?””“很明显,吃南瓜少用米嘛。”黄梅妈愤愤地说道,“可是,邱黄氏家的谷囤,米仓都装得满满的,那么多房子没人住,尽堆着生了虫子的粮食,耗子偷吃了的也比我们一年收的粮食还多。唉!”“财主就是心狠呐!邱黄氏家只有几个人,又不劳动,可是,为什么她家会有那么多粮食堆着呢?粮食生了虫也不给长们吃,还一个劲地摧收佃户的粮食,这是为什么?”“这就叫做剥削!”“剥削?”“财主,在北方叫做地主,他们全靠剥削别人的劳动而富有的。”“啊,我明白了,难怪邱黄氏把付嫂当牲口使,一年三百六十天都没有让人睡过一天好觉。”“付嫂?”“就是邱黄氏家的女佣人。年轻时,人称雪梅……”
“啊,周雪梅,她在这里!她怎么样?”“很苦。”“你家还过得去吗?”“他大哥,你不知道。”黄梅妈伤心起来,“自从前年黄梅她爹和她哥,被拉了壮丁,家里就剩我母女两个,没人照应,一年辛苦到头,租谷一交,剩把糠壳,我们也指望这南瓜当顿饭吃。你说,这日子怎么过啊!”“大嫂,别难过。”王运福在土坎上蹲了下来,抽出旱烟棒,装上烟丝,放在嘴里,然后掏出火廉石敲打起来,一边抽烟,一边说,“这苦日子不会长了。”“什么?你这是从哪儿听来的?”黄梅妈起初也跟付嫂一样惊奇。“我说大嫂哇,这苦日子很快就要结束了。”王运福沉着地吸着烟,在吐了一口白烟之后,继续说道,“穷人要翻身了,在中国的北方和好些其他地方,像你和付嫂那样的受苦人都过上好日子了。”“那么,为什么现在我们过不上好日子呢?是命不好吗?”“不!”王运福有力地说道,“现在四川有像邱黄氏这些地主剥削我们,有她当乡长的儿子用国民党的枪杆子压迫我们,所以穷人过不上好日子。在北方就不同了,那里的地主被打倒了,国民党政府被推翻了,穷人做了国家的主人!”“那有多好!”黄梅妈兴奋地说道,“北方为什么那样好呢?”“因为北方有共产党,有毛主席领导穷人闹革命。”“闹革命?”“就是推翻了不合理的旧社会呀。”“啊!”黄梅妈笑了。
“要闹革命,就要有指引,共产党是无产阶级的政党,是革命的灯塔;毛主席是穷人的大救星,有了他,革命就有保证。”“共产党、毛主席能到我们这儿来,就好了。”黄梅妈望着北方盼望地道。“能!”王运福肯定地说道,“地主和国民党串通一气,官官相护,欺压百姓,蒋介石就是他们的总后台。共产党和毛主席就是领导我们打蒋介石的;我们一定会打到蒋介石,解放全中国。那时候你们就有好日子过了。”“你是——”“北边来的。”“现在,毛主席和在我们四川出身的朱总司令,正领导中国人民解放军,在全国各地打击国民党,眼着蒋介石就要垮台了;解放战争己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不久,解放军就要开进四川了。”“真的?”“真的!”“王运福目光炯炯,望着黄梅妈那期待的眼神,坚定地答道。他看着头上的太阳,斜着身子在向下沉,时间不早了,于是他说,“大嫂,我该走啦,以后我还来;你把这些话都对穷哥们讲一讲,特别要讲给付嫂听。”“嗯,希望你常来啊!”黄梅妈目送着这陌生人,迈着骄健的步子向山南走去,内心激动万分。想到那当壮丁的丈夫和儿子,忍不住声泪俱下;思念情油然而生。“唉,我那可怜的丈夫和儿子能回来,就好了;世道要变啦!”“付嫂,哦,不,还该叫你雪梅。”陈卓得只穿着一条褥衩在房门口偷看付嫂洗澡,隔着门缝调情地说,“听说世道要变了,这回是真的革命了,我不会骗你了,你要不要变呐?以前不说了,你看着我现在像不像你死去的男人?唉,别害羞了,你不是早就把我和你男人分不清了嘛。哈!现在正好换一个,还是你的男人……”“滚开!”“现在世道变了,别那么守旧嘛,我早就是革命派,吃香的、喝辣的,你想不想,哼?你看我和丫环朱丽如胶似漆,难道你不想男人吗?”陈卓得继续挑逗。“滚开!”“付嫂,哦,雪梅。你越是这样叫唤,我心里越是痒痒的,我要推门了……”说着陈卓得撞开了房门,只见付嫂水淋淋地蜷缩在澡盆里,一身雪白肌肤令陈卓得兽性大发。他立刻扑了上去,抱住付嫂。付嫂也顾不得羞耻了,奋起反抗,始终不让他得逞。正在他们相持不下的时候,四娃奔来了,举起手中的南瓜,劈头盖脑朝陈卓得砸去……瓜烂了,撒了陈卓得一身浆红色的瓜瓤,吓得他大声惊叫,“啊,出血了!啊……”立刻拔腿就逃。
第十章
“啪!啪!啪啪!啪……”除夕的早晨,鞭炮声此起彼伏,单调而杂踏地响个不停,沉睡的流沙镇又开始热闹起来。镇上几户有钱人家,一大早,就在门前忙碌着;贴春联,放鞭炮。特别是在门市前面的柱子上,贴着两张通红的字条,浆糊还未干,微风吹佛着它的边角,直摇晃,吸引着一些看热闹的人。那上面写着:出行大吉,对我生财。
这里是大后方,没有腥风血雨的战争,所以相对社会平稳,仍照老规矩过年。然而全国形势就不妙了,经过三大战投之后,蒋介石愉光了他的血本,国际国内形势逼着他在一九四九年初,宣布“引退”,由李宗先生代任总统,以便维持国民党政府的残局。但是强大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并没有停息,直打得蒋介石焦头烂额、顾头不顾尾,而此时,四川没有得到打扰,相对稳定,太平起来一些,家家户户又过起“年”来。虽说不怎么好,这也是一年到头难得的一天呀!尤其有钱人家,在公开场合下,又抖起来,闹吉利啦。吃过早饭后,有一大溜子人从乡公所拥挤出来,头一个就是流沙镇乡长邱宽,只见他头戴一顶乳白色西洋博士礼帽,身着灰绸夹衫长袍,颈上蛇一般缠着根青花围巾,脚蹬黄牛皮大靴,威风地骑上一匹枣红大洋马,缓缓沿街而行。后面跟着一长列滑竿和轿子,坐着邱家五霸和他们的公子、小姐,一队乡丁押后。一些过早进镇赶热闹的乡下人,看见这溜子人的派头,就像躲避瘟神一样,连忙走开了。只有那些光屁股、赤脚杆的小孩子,却像看西洋镜那样好奇,跟在左右跑,而且还手舞足蹈,又说又笑,显示无所顾忌的样子。“你看,那小少爷,穿得多阔气!”陈小五指着‘太岁’三少爷说。“嘿!那位小姐口才红、眉才弯哟,活像一个唱戏的。”龙桂山光着脚叉,一手抹鼻涕,一手推着陈小五朝前走,看那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邱乡长的么女朝兰小姐。“还有,……你看!那个拜大爷,拐脚翘得老高,躺在滑竿上,左右摇晃,真是头上歪歪瓜皮帽,身穿花长袍,活像一支癞皮客妈朝香庙。”“哎呀!小五,你看!那个花花轿里面坐着一位新娘子……”“呸!什么新娘子?男人都死了十几年了,是个骚货!还是一个㝰妇”旁边一个抱小孩的妇女,朝地上吐了一口说道。“嗬!那些太太才妖艳呢!”是四㝰妇!不,是二太太和三太太。还有五太太。“这真像个马戏团了!”陈小五拌了一个鬼脸大声说道。“哈哈哈!”龙小五和龙桂山两个同时笑开了。哎哎。。。陈小五和龙桂山,突如其来地各挨了一鞭子,立刻,颈项上露出一条血印。闭嘴!走在后面的伍癞子,正用凶恶的目光瞪着他俩。你凶。。。陈小五愤怒地扭过带血的膊子,双手收成两个小拳头,紧紧盯住伍癞子手中的马鞭。“怎么?”伍癞子把拿鞭子的手收到胸前,皮笑肉不笑地将短鼻子一翘,骂道,“龟崽子,你还不服气?这些话也该你们说的吗?又有什么好瞧的?龟崽子……”“你才是龟崽子。”陈小五反骂道。“你打人、骂人,算什么东西?”龙桂山直问道。“你敢还嘴?我揍死你!龙瞎子的崽子也是龙瞎子,我是什么人,你都不知道?”“你是伍癞子、伍癞子、伍……”众人一看,伍癞子的马鞭又举了起来,于是有人赶紧将陈小五和龙桂山拉进了看热闹的人丛中去了。伍癞子干瞪着两支蛤蟆眼;无可奈何,可又不甘心。“你们这是干什么?”伍癞子凶相毕露,责问道,“想包庇两个坏小子吗?这时,突然从人丛中,传来一个宏亮但很平静的声音:“伍保长,拜年啦!”“啊!是陈大爹师叔哇。你家那个陈小五……真、真调皮……”“你们这是上哪去呀?”“上,上邱奶奶家。”“是去拜年吧。”“你说对啦;今天邱奶奶大请宾客。”“伍保长是过去栈房里的常客,现在当然是坐上宾啰。”“嘿嘿!哪里?我们这些当差的,是去给邱奶奶拜早年。”“哪还不快去?不然,吕蒙正赶斋——晚啦!”“哈哈……”伍癞子在众人的嘲笑声中溜出人群,快步撵上已经出了街口的队列,直奔黄家沟方向而行。这一路的行人并不多,即使有人,他们老远就避开了;只有这一队特别行人,像蛇一样,爬行在土岗上。‘太岁’老二在马后的滑竿上,伸长膊子,对骑在马上的大哥哥乡长,仰身问道,“这李宗仁是个什么东西?别像蒋介石……”“李宗仁嘛,代总统。”邱宽回过头来答道。“代总统是个什么官儿?”三瘸子问。“代理蒋、蒋总统……”邱宽想了一下,又说:“也叫李总统。”“逑官!蒋总统,李总统,还有那个代总统,统统都是他妈的大饭桶。”烟鬼老五打趣道。“哈哈!哈哈……
谁来了都一样,怕个球!”路上又爆发田一阵大笑,滑竿、轿子被振得尹呀作响;就是抬轿人,虽然汗流浃背,也“嘿嘿”笑出了声。只气得邱宽眉目紧锁,气喘吁吁,骂道:“混账东西!”“大哥,你骂谁呀?”烟鬼老五在滑竿上楞起一对小眼睛问道。“老五!”“怎么?”“少喝点酒,别说疯话,出尽洋相……”“我没、没喝哇!”“不懂国事,就别胡扯。”“这……哈哈哈!我说大哥,管他总统不总统,这里谁有你当乡长的威风哇!这叫山高皇帝远……县官不如现管。”“你……别说了!”“别管他,老大。代总统究竟是个什么官?”妖艳的‘四寡妇’也插话道。“老三、老五,别乱说话!”邱宽警告说。“刚才我不是说了,代总统就是代理蒋介石当总统,主持国事。”“哦!蒋介石不当总统了?那中国……我们不就完了?”四寡妇担心地问。邱宽没有马上回答,他顺手给马加了一鞭,跑上了土岗,回过头来,望着脚下流沙镇街上人来人往的热闹景象;一阵心酸涌上心头。“哼!这只不过是一个烟幕。”邱宽在马背上山忧虑地分析说道,“四弟媳,别担心,三大战役以后,国民政府一败涂地;你们听着,这仅仅是国民政府暂时失利,为了笼络民心、蒋总统只不过拿李宗仁先生来做挡箭牌,是个缓兵之计,实权还在蒋总统手里。现在,美国人正出面帮助蒋总统,不到三个月,我们就要翻过来的。我们的好日子,永远不会完蛋。现在我们不是好好的嘛,照旧过一个热闹年哟不是!”“啊!是这样,我还以为蒋介石他是一个大饭桶呢?”‘太岁’老二会意地朝邱宽点了点头。“是勒,乡长说的极是。”不知什么时候,伍癞子串到马前来了,他一手提鞭,一手拉住马笼头,又是哈腰,又是点头,癞蛤蟆脑袋仰视马上,讨好地说道,“我们现在又要开始大抓壮丁……扩大国军……”“咳!咳!伍保长,”邱宽马上干咳了两声,阻止道,“别性急嘛!口无遮拦……”“哦?不,是扩大我们的乡保安队……”伍癞子一手掀下头顶上的黑色土毡帽,一手使凶猛地搔起癞脑壳来,然后凑上马背轻声说道,“这是秘密,啊?哈哈!哈哈!”走在马后的那个抬滑竿的人,光膀子,戴着顶烂草帽,他在注意地听邱宽和伍癞子的谈话,听说又要抓壮丁,心里一惊,脚未踩实,甩了一个踉跄,差点把‘太岁’从滑竿上摔了下来。“妈的屁,你眼瞎啦?”“二老爷,前面有块石头挡路哇。”邱宽和伍癞子同时回过头来。“啊?怎么是你呀,龙瞎子!也来挣过年钱啦,穷急了是不是?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我们都是同们师兄弟,早跟着我干不……不就……嘿……”伍癞子搔着头皮转到滑竿的侧面,突然瞪着牛眼睛骂道,“龟崽子,小心点,别把二老爷摔着了?瞎着眼睛把路看好!”“伍癞子,走远点!瞎子都比你强。”邱宽的么女朝兰小姐忙用花手娟捂住脸和嘴,嗡声嗡气地喊道:“看你……好脏啊!是,朝兰小姐。”“走后面去!”‘太岁’的三少爷怕癞皮落到自己身上,嫌弃地说道。“是,是,三少爷。”“乒!”伍癞子慌不择路,一脚踩虚,摔了一个仰面身朝天,滚进了路边的水沟里。“哈哈哈……”众人均被逗得嘻哈捧腹大笑。旧历的大年初一,‘狐狸猜’邱黄氏在黑漆双扇大门上,贴着彩色的‘招财童子’,一男一女,手捧五谷和白银,顶天立地直接着画边,那又圆又粗的大肚皮,几乎占据了整个画面,预示着那是两支巨大的粮仓和钱口袋。这个门通常是不打开的,平日进出大瓦房,都是走侧门。今天,这紧闭的双扇门大大开着,红堂堂的神龛坛上,五对茶杯粗、三尺长的大蜡烛,照得屋子红通通的。这就是邱家的祠堂屋。神坛上供着许多长方形的木牌子,上面刻有生死八字,那就是邱氏历代祖宗的神位,都己陈旧和灰尘满面了,只有正中掛着一个戴狐皮瓜帽的黑白半身画像——邱三麻子的遗像,还有七成新色。邱黄氏就正对着画像,盘坐在屋中央的大草蒲团上,两手端抱胸前,闭目唠叨着谁也听不懂的词语;侧面,丫环朱丽低头假跪着,两眼不时向后暗暗斜瞄站在大门前的陈管事。“得!得!得!”马蹄声由远而近,邱宽他们很快到了大瓦房的院坝里;邱宽跳下马背,把被风吹歪的博士帽子正了正,挥挥手。“到啦!”老爷和太太们纷纷下轿和溜下滑竿,陈管家连忙跑下石梯,迎接寒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