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履薄冰,敢辞朱颜瘦(2)
我之前的十五年岁月怕是果然太过顺畅幸福了,让我的身心还是无法接受骤然而来的变故和打击。
自那日回到自己屋中后,我便一直发烧,昏昏沉沉地病卧于床。
拓跋轲虽说要用我和我的哥哥们来为靖元帝报仇泄愤,不过看来还不想我死。
随行的北魏太医每日都来把脉,说我身虚体弱,受了惊吓,又染了风寒,开出来的药极苦。
虽然再不可能有人如萧宝溶那般,令人端着药拿了糖温柔哄我,我还是捏着鼻子忍着恶心每次将药汁喝得见底。
越是无人怜惜,我越当自己保重,方才对得住真正怜爱我的亲人,方才有机会反戈一击,尽雪前耻。
总算轻罗和连翘服侍还算尽心,见我总不出汗,几乎每时每刻都给我预备着滚烫的姜茶,每次半夜醒转,也见必有其中一人守在床头,衣不解带。
这一病,足足拖了半个月,才勉强算是恢复过来,揽镜自照时,脸庞已小了一圈,眼睛便更显得大了,顾眄之际,眉目如有烟笼,少了几分灵动活泼,却多几分缥缈的忧郁迷离……
那种雾气般挥之不去的忧郁迷离,我曾在母亲眸中看到过,曾觉得是那般的高贵而恍惚,令人猜不透,却又忍不住想要接近,努力用自己的双手为她拨云散雾。
我本疑心着我这辈子都不会有这等清雅绝尘的气韵,可原来,这种看似高华的美丽,不过是一场凌暴,一场劫难,一场大病的附属衍生物。
灾难的衍生物。
传说,她本是魏国武将的妻子,在十七年前被萧彦所俘,不久进献给了齐帝,一步一步,居然成了宠冠后宫的玉妃娘娘。
却不知,在母亲这受尽万人尊崇的身份背后,她又经历过多少如我这般的劫难?
我盯着自己眼角唇边尚有稚气的面庞,还是让轻罗他们把我梳着女儿家干净纯稚的发式,拓跋轲不感兴趣的发式,只盼他将我蹂躏践踏一回,出了恶气,不再来打我的主意。
细算来,如果萧宝溶一路顺利,他的救兵,也该搬来了吧?
虽然当日和约约定北魏交还广陵,但拓跋轲借口接收江北十八城池需要时间,这半个月来并没有撤离广陵,依然日日在附近操练,似在等待着什么;而轻罗等人则听到些风声在议论,说魏帝继续在往广陵方向集结各部兵马。
如果拓跋轲另打主意,南齐的大片城池,只不过换回了吴皇后一系所需的太子而已,根本挡不住北魏进一步南伐的步伐。至于我,大约是南齐最无足轻重的棋子,扔了就扔了,永兴帝顶多不安两天,很快会将我弃于脑后。
但三哥萧宝溶,绝对不会放弃我!
我心底盘算,表面依旧故作病蔫蔫弱不胜衣的模样,却已开始多进饮食,多到附近散步,尽力将体力快速恢复过来,希望萧宝溶来救我时,我能有力气迅速找到机会逃走。
可恨的是,拓跋轲居然没忘了我。
这日才散了片刻步,便见管密匆匆赶了过来,依然是一成不变的笑容:“文墨公主,皇上口谕,让你前去侍奉。”
彼时落日余辉通红如血,渲染了半边的天空,晚风挟了夜间的凉意,卷起了一园的狼藉残红。飞絮乱舞,似有几片跌落了眼睛。
黑夜,又要来临了。
我向跟随我的轻罗故作坚强地笑了一笑,揉着眼睛,默默跟在管密身后。
快到拓跋轲的住处时,我轻轻一拉管密袖子,将袖中的一包珠宝塞给他,低声地求救:“管公公,我……我很怕。”
管密回过头,将我打量了一下,悄然接了珠宝,叹了口气,虽保持着笑容,眼底却泛出显而易见的同情。
“公主,这也是你的命,没法子的,认了吧!好在……皇上虽恨透齐帝,对你还是挺喜欢的,好好侍奉,时日久了,他不再时时记着你是南朝公主,你便算是苦尽甘来了。”
“皇上?喜欢我?”我克制着没让自己笑,纵然我从前未曾历过男女之事,也能感受得出,那晚他根本就是刻意在报复折辱我。
管密向拓跋轲的房门看了看,压低了嗓子道:“皇上妃嫔虽众,却很少在女人身上用心,连哪位妃嫔侍寝,也常常让老奴安排,并不放在心上。公主开始去服侍时,皇上以为是老奴在民间找来侍奉的,居然让老奴把你带回邺都去养着,预备着长大些纳妃呢!可见皇上对公主很是有心,不过是公主这重身份,着实让他恼了。且小心服侍吧,你经了这场病,我瞧皇上未必有心再为难你。”
拓跋轲那人一看便是个有主见的,我也不指望管密能阻止拓跋轲传召我,话说到这份上,我只能感激地向管密微微一笑,闷了头踏入拓跋轲的房间。
拓跋轲正坐于当日我画海棠的案前批阅着奏折,曾被大团废纸堆满的案上,满满是各类军情奏表。早早点燃的烛光下,他的面孔轮廓分明,如刀裁斧凿,冷硬无比,透出森然的威凛霸气。
我在离他跟前足有七八步的地方便停下脚步,小心翼翼地叩见:“宝墨拜见陛下!”
拓跋轲的毛笔仿佛顿了一顿,旋即继续蘸墨,书写,根本没理会我。
我只得跪着,由着地下的冷硬砖石硌着膝盖,阵阵酸疼愈来愈盛,咬着牙不作声,垂着眸默默听着纸张翻动和侍女磨墨侍奉的声音。
大约一盏茶工夫过去,拓跋轲终于批阅完最后一本奏折,掷下笔来,淡淡吩咐:“抱出去交给尚书令,军情紧急的,立刻连夜送出;其余的明日安排。”
内侍应了,那厢已有窥伺动静的侍女即刻入内来回:“陛下,该用晚膳了!”
拓跋轲立起身,走到我跟前也不曾稍作停留,只是扫我一眼,道:“过来侍奉朕用膳。”
“是。”我乖觉地应了,扶着地要立起身,膝部却已痛麻得快要失去知觉。
趁了脚下一软,我就势摔倒在地,揉着膝盖,努力想挣扎爬起,却又摔下,眼泪簌簌直往下掉。
拓跋轲终于回头,再扫了我一眼,哼了一声,道:“也真够没用的!留在这里罢!”
于是,我很幸运地逃过了一次他将我当奴婢使唤的命运,并且安然坐于他的房中,用了颇为精致的晚膳,然后依然伏到书案前,只做倦极假寐,再也不去翻他的东西涂涂画画了。
侍女不好管我,只是悄悄走来,为我加了件羽缎斗篷,又无声地退下。
烛火跳跃,隔了眼帘照着,蒙蒙的红光;铜壶滴漏的声音细弱却清晰,与惠王府夜夜笙歌箫鼓为伴的日子,已如天悬地隔般的遥远。
萧宝溶常因为我长不大的性情烦恼,但他终于不必再烦恼了。
想活着,想避免承受更大的屈辱,我只有长大,被迫长大,哪怕以最难以忍受的方式迅速成长。
隐藏自己,示人以弱;伺机而动,一击必中。
三哥,纵然我把以往你费心教我的诗词歌赋忘得一句不剩,也不会忘了这十六个字。我会将这十六字记在心里,刻在心里,烂在心里,哪怕腐坏生蛆,夜夜噬骨,也不会丢开分毫。
能让三哥信奉至今,并且在那样紧急的关头才教给我的处世方法,绝对会是最有力的武器,比古圣人的金科玉律更实用,更能保护自己,直至……反击敌人。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终于传来了异常稳健有力的脚步声,一声声敲在陈旧的青砖上,从容不迫,均匀得没有任何的顿挫,直到走到我跟前,方才止了脚步。
“萧宝墨!”他沉着呼唤,声音不大,却绝对有力,凛冽并充满威慑,绝对可以惊醒任何一个没睡死过去的人。
我很配合地惊得从案上跳起来,慌乱得差点被自己的裙裾绊倒。
“陛下……”我战战兢兢地跪下,惊惧偷瞥他一眼,让大睁的眼眶中又蒙上了大片水雾,掩住所有的厌恶与恨怒,无辜柔弱得如同被逼到悬崖边的小鹿。
拓跋轲脸色宁静,看不到一丝波澜,连声音也很平板:“起来,侍寝罢!”
纵是意料之中,心脏还是给冷水激过般抽搐了一下。
“是……是……”
我颤巍巍回答,摇晃着身体站起,瘦弱纤小的手指,极笨拙地为他宽衣解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