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辞长做农家人
不用说,标题戏仿东坡“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其实,岭南人我也做过不止二十年,荔枝何止啖过三千颗。但我还是辞了北归——谁的话都能信,唯独诗人的话信不得。盖因诗人说的是心境的真实,而非环境的真实。而心境那东西是此一时彼一时的。今天东坡明天西坡,今天居易乐天,明天谁晓得呢!不仅诗人,举凡文人墨客莫不如此。比如我,北归祖籍山东半岛,且是半岛明珠青岛,但不出十年,就开始觉得居不易不乐天了。进而在东北乡间出生地觅得一处农家院落,每年暑假一到就“闯关东”,颇有不辞长做农家人之感。
暑假再长也短,倏忽一两个月过去。我因研究生开课稍晚,决定一个人再赖在乡下几天。此刻正趴在院子山梨树下的石桌上涂抹这篇小稿。几缕夕晖透过树叶,斑斑驳播撒在树下的花花草草上。石竹花过了盛期,只有几朵落伍者举起铜钱大小的花。走南闯北,海角天涯,我从未见过表情如此丰富的花。喏,五枚折扇形小花瓣,每瓣各有十几个不规则的小锯齿。颜色以粉为主。那可不是常规性的粉,犹如一滴墨水在宣纸上洇开,由深而浅,极有层次感。有的似乎紫,有的接近红,有的“窑变”为蓝,有的“叛变”为白,却始终对作为基色的粉不舍不弃。而且中间总是有个线条分明的圆圈将花朵分为核心与周边两个区域,俨然古中华帝国与四围属邦。太神奇了,生命的神奇。静静对视之间,我毅然决定抛弃教科书上的进化论,转而投靠造物主——除了造物主,没有什么根据能说服我。
差不多紧贴石桌的,是三四株翠菊。一色紫,单纯,绝对,没有妥协和折中。翠菊个头一般及膝高。但由于今夏东北干旱,正值发育期老天却迟迟不肯下雨。及至秋雨连绵,已经过了发育期,只好赶紧“生儿育女”,完成留下后代这个终极使命。实在太矮了,有的花朵刚刚离开地面,倔强、悲壮、忠贞,不辱使命。人又有几多能做到?不瞒你说,较之在肥田沃土上长势旺盛的花株,我更中意在贫瘠的边角地块挣扎开出的小花。由此及彼,我甚至不很欣赏牡丹花和与此相仿的芍药花、大丽花。她们太美了,太艳了,而且那么娇贵,那么高傲,一副唯我独尊的架势。如知道自己美又懂得炫耀美的贵妇人或女模特,同我这个泥腿子出身的穷书生之间有着辽远的距离。相比之下,我更喜欢个不高朵不大的、不起眼不醒目的日常性小花、野花,比如上面的石竹、翠菊,以及牵牛花、马兰花、蒲公英、百日草。尤其是开在田头的、路边的、墙角的、仓房一侧的、柴堆近旁的。或楚楚可怜、小鸟依人,或自甘寂寞、与世无争。很能让我想起小时邻院的村姑和小学操场旁边家境贫寒的美少女。给我一线缱绻的乡愁、一缕缥缈的情思、一个往日的憧憬和梦境。私意以为,花如女性的美,大体可分两种:一种诉诸视觉,可谓走进眼帘的美;一种诉诸感觉,堪称走进心扉的美。
这么看着、想着、写着,夕阳渐渐拾起温婉纤柔的光线。起身望去,远处西山上方仿佛生起了无数堆篝火——火烧云!璀璨、壮观、通透、神秘。俄顷,天地间一片辉煌。明天笃定是个晴天,今宵将有明月照临。附庸风雅也罢,自作多情也罢,什么也罢,我要烫一壶上好白干,来个“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尔后趁着酒意提笔写辞职报告:不回城上课了,就此告老还乡——不辞长做农家人……
2015年9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