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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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北市午后的阳台

新北市,和台北连在一起的市,据说是从台北市分出来的,New Taibei City。此时此刻,我坐在新北市一家酒店的阳台上。福格大饭店,1308——第十三层八号房间——朝南的阳台。

五月底,五月触底了。这学期过去了三个月。三个月时间里我始终处于忙乱状态,如急流中颠簸的小船,几次触底。触底也没能停下来,总有浪头赶来把小船一个趔趄推向前去。想不到,现在静静停在台湾新北市午后的阳台上。

来新北市开会,淡江大学2016第五届村上春树国际学术研讨会。会期两天。作为我,第一天谈“文学翻译的秩序”,第二天即今天上午谈“村上文学的秩序”——虽是老生常谈,但毕竟是国际会议,一二十位日本学者在场,害得我忽而汉语谈忽而日语谈,谈得脑袋全然没了秩序。午后会议总算不用我谈了,遂向会议主席礼节性打个招呼,赶紧溜走,溜回酒店。溜的权利在我也是有的。偶一溜之,一溜了之,溜之乎也,感觉不赖。难怪学生喜欢溜课。学生溜课,老师溜会。得得!

阳台呈半月形,镂花铁栏杆。我歪在沙发上,甩掉拖鞋,放肆地脚搭软皮凳,喝了口“冻顶”乌龙。乖乖,这才叫舒服,比正襟危坐、秩序井然的会场至少舒服13.08倍!放眼望去,天上白云悠悠,如某个溜会者一样优哉游哉。远处江水悠悠,悠然融入天边的大海。眼下是海岸贝壳般毫无秩序可言的低矮房舍。房舍对面树丛间不时有公共大巴悠然驶过。看上去很慢,何苦那么慢呢?

倏然,脑海里闪出上午会场邻座的东京大学教授。十几年前做客东大时有过一面之交,我一眼就认出他来了。但他两眼也没认出我,特意起身递过名片寒暄。作为交换,我也趁机摸出一张。名片那玩意儿我也是有的。十几年寒来暑往,我老了,他的钟摆也没有停在中年不动。落座后窸窸窣窣从偌大的公文包里掏出若干药片,直接用桌面上现成的茶水吞了下去。会场吃药,看来东大教授的人生也颇不容易。吃药的东大教授和暂且没吃药的非东大教授——我当哪一个好呢?我在阳台想他的此刻,他大概正同样作为panelist(圆桌讨论发言者)谈村上文学的秩序——一如昨天我谈翻译的秩序——问题是,村上或村上文学可以说是日本文坛秩序以至日本文学秩序的挑战者、终结者,就此谈秩序能谈出什么呢?好比在我这个会议秩序违背者身上研发梳理会议秩序……

说到底,较之秩序,村上文学诉求的更是无序之美、参差之美、另类之美,表现在细节营造,表现在想象力放飞,表现在气氛烘托,表现在文体节奏……然而会上没人谈美。我感到孤独,进而气恼:研讨文学,研讨文学翻译,无人谈美算怎么回事呢?!思想?村上并非一个成熟的思想者。秩序、order?恕我偏激,村上若谈秩序,村上早死定了。进而言之,文学若谈秩序,文学早死定了!正因忍受不了秩序,才有文学,才有村上。

想到这里,我陡然一惊:自己莫非是在给溜会找理由不成?No,溜会何需理由。漫长的人生中,偶尔偏离秩序也是不错的选项之一。船不可能总沿着航道行驶。莫如说,“野渡无人舟自横”更有诗意。

继而,我想起昨天下午一起开翻译圆桌会的赖明珠女士。一九四七年出生的赖明珠女士比村上大两岁。她不仅是中文繁体字版村上作品的译者,而且是十分虔诚的村上粉丝。事关村上批评,哪怕再微不足道,都足以让她认真气恼至少五分钟。这么说或许不恭,她的长相颇有些像《挪威的森林》中的玲子:喏,玲子“脸上有很多皱纹……那皱纹宛如与生俱来一般,同她的脸配合默契。她笑,皱纹便随之笑;她愁,皱纹亦随之愁。不笑不愁的时候,那皱纹便不无玩世不恭意味地温顺地点缀着她的整个面部”。圆桌会后,赖明珠女士以不笑不愁的中间表情问我:“你的汉语怎么学的?听你发言也好,看你的译文也好,时不时妙语连珠,古文看了不少吧?可你正该看书的时候大陆正闹‘文革’……”我听得出,她这番话并非纯属溢美之词——交往四次了,我深知她即使对逢场作戏的溢美之词也慎之又慎——于是我没有刻意表现谦虚美德,相应认真地回应说,再糟的年代也有人看书,再好的年代也有人不看书。社会好比一扇门,门关得再严也不至于一点儿缝隙也没有;而门开得再大,也未必所有人都愿意出去。她听了,中间表情开始朝一方倾斜,而后喃喃自语:“我父亲古文很好,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就要我学古文,可我更对鲜活的植物感兴趣,后来进了农大学园艺……”

噢,她由园艺转文学,而我正由文学向园艺倾斜,退休后决意回乡种瓜种豆、栽树栽花。秩序中的无秩序性?无秩序中的秩序性?

如此东想西想之间,蓦然抬头,太阳早已隐没,浅淡而不失亮丽的夕晖仿佛有无数灯盏从水底大面积透射出来,使得入海口和海湾浩渺的海面生发出迷人的光彩。少顷,海天一色,暮色苍茫,深邃、旷远、缱绻、感伤……对面就是大陆吗?“而现在/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我在这头/大陆在那头。”

明天去辅仁大学演讲,后天飞返那头,飞返大陆。许多许多年后,关于台湾的记忆,最让我怀念的,我想一定是这新北市午后的阳台,一定。

2016年6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