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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叔叔在珮姐老火锅订了个包厢。进门口一阵喷香,上下飘着油烟气,到处坐的人吆喝连天,人挤人,汗流浃背,像是空调一点作用不起,只有开冰啤酒降温。老妈挽着程斐然的手,高跟鞋一顿一顿的,生怕弄脏。侯一帆在后面拎了几瓶啤酒,刚上楼,李叔叔已经在那里等了。程斐然注意到,他还专程回去换了一身衣服,恐怕是担心老妈鼻子灵,闻到另外女人的味道。如此一来,更像是此地无银了。
老妈低眉顺眼朝李叔叔笑了笑,像是熟人又像不熟,招呼介绍道:“我女儿,程斐然,你见过的。这是她对象,小侯。”李叔叔礼貌地点点头,说:“坐坐坐,你们看看点点啥子,我刚刚叫了毛肚和鸭肠,腰花要不要?”老妈娇滴滴地说:“我不吃内脏的嘛。”李叔叔立马道:“对啊,看我这记性,要一盘鲜牛肉嘛。”程斐然看着李叔叔,实属道貌岸然。上楼前侯一帆按程斐然说的,不必拿一箱了,给几瓶算了,肚子里全是气。果不其然,李叔叔看到那几瓶老渝城啤酒,像是看到自己当年的老同学一样亲,“哎呀,哪里搞的啊?没得卖的了的嘛?”
程斐然看了老妈一眼,笑道:“我妈和我说你喜欢喝老渝城,专门喊我找朋友买的。”
“哎呀,小刘,用心了。”李叔叔带着90年代老干部的关照口吻,一个“小”字就叫得老妈心花怒放的,“哎呀,哪里嘛,你喜欢喝的嘛。”刘女士在桌下拍着女儿的手,面露桃花地说,紧着瞄了程斐然一眼。她当然懂是什么意思,那块怀表是刘女士特地叮嘱她买的,但想到下午那一幕,她又实在不想把表拿出来了。凭什么啊?老妈又在桌下轻轻踢了她一脚,眼看母女俩沉默,李叔叔问:“啷个啊,不好吃吗?”程斐然摆摆手,说:“不是不是,我妈其实今天给叔叔带了一份礼物,又不好意思给你。”刘女士戳戳她手肘,说:“去拿噻。”李叔叔反倒说:“先吃嘛,先吃。”刘女士不高兴,责备道:“在和你说话啊。”程斐然心想,你要找对象,什么都要托我,自己怎么不想办法,但到底什么都没说,只起身道:“我现在去拿。”
程斐然翻了个白眼,下楼把表拿上来,递给刘女士。刘女士在桌下简单打开看了看,成色好,不便宜,一下喜笑颜开,拿上桌面,给李叔叔。“你看看,喜不喜欢?”李叔叔接过来,打开,上海牌老怀表,不好找,和老渝城啤酒一样有诚意,心花怒放,笑得合不拢嘴。
程斐然心有不爽,打开手机,群里已经偃旗息鼓,信息却有上百条,程斐然翻开陈松那张照片,灵机一动,左右叹气。刘女士问:“又啷个了嘛?”程斐然扬起手机,凑到老妈面前,说:“陈松啊,扬扬的前夫,最近勾搭了个女教练,我不晓得现在这些男的喜欢她啥子,丰乳肥臀吗?”刘女士脸色不好看,说:“当着叔叔面说些啥子话?”程斐然说:“哎呀,失礼了,但是我真的不晓得啊,她长得也不好看,就是前凸后翘一点,叔叔,同为男人,你来评价一下嘛。”程斐然把手机拿到李叔叔面前,李叔叔原本还在琢磨那块怀表,面前突然出现一张照片,心一紧,嘴一撇,眉头紧锁,一下慌乱,咕咚一声,怀表没拿稳,落进红汤里,溅起一阵油星子,全部溅在刘女士的新衣服上。
“哎呀!”刘女士先叫了出来,赶紧扯两张纸擦衣服。接着李叔叔才反应过来,也跟着叫:“遭了,表啊!服务员!服务员!”伸手拿起漏勺开始捞怀表,又一阵慌乱。侯一帆和程斐然纷纷起身,服务员急着赶过来,李叔叔说:“我表落进去了!”他手又抖,死活捞不起来。刘女士只咂嘴,这件衣服是她昨天才买的,真丝,不好洗,起身往洗手间跑。服务员左捞右捞,终于捞起来了,李叔叔赶紧拿纸巾擦,打开表盖,油已经浸进去了,李叔叔心疼得不行。程斐然看他惊慌失措,心里却在窃喜,嘴上还是说:“哎呀,没事,叔叔,一块表而已。”李叔叔不说话,拎着表摇了摇,看看还能不能滴出油来。侯一帆朝程斐然望一眼,程斐然不接,说:“我去看下我妈。”
衣服是洗不干净了,表也基本等于废了,这场火锅吃得所有人都不安逸。李叔叔悻悻然结了账,一路和刘女士道歉:“小刘啊,不好意思,你衣服弄脏了,我回头买一件新的给你送过来。”刘女士也不好矫情,说:“不用了不用了,只是那块表浪费了。”李叔叔本来说送他们多走一段路,当下实属狼狈,刘女士连忙说,车就在前面,不送了嘛。
上了车,老妈坐在后座,憋了一肚子气,半句话不说。程斐然不看她,只顾开自己的车。侯一帆感受到强大的低气压,程斐然伸手拍了拍侯一帆手背,说:“你先回去等我。”侯一帆朝程斐然看了一眼,程斐然也不看他,侯一帆只好点点头。路上靠边,把他放下,程斐然顺道嘱咐了句:“帮我买桶方便面,刚刚没吃饱。”侯一帆才走,刘女士立马开腔,直直骂道:“程斐然,你今天啥子意思?”程斐然假装听不懂,问:“我又啷个了嘛?”
刘女士气愤地把外套丢到一边,说:“你少给我装,刚刚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你是故意的啊?”
“我又故意啥子了嘛?你这人说话尽是不清不楚的,我好心给你买表,给你扛啤酒,你怎么不说我一声好啊?”程斐然一脚踩下油门,车往前面冲了一截。刘女士差点撞到头。
“你想把我甩出去是不是?!”刘女士扯着喉咙讲,“好好吃个饭,你说啥子陈松,啥子女教练。喊你准备礼物,也是催三叫四才去拿,你是对哪个有意见嘛?你是不是和你那个死鬼老汉一样,就是想看到我出丑,孤独终老嘛!”
“哪个又想你孤独终老了嘛!”
“程斐然,有些账我没和你算,你自己心里有点数。你不要以为我不晓得,你现在肯听我话,帮我办事,根本是你问心有愧,要不是因为张琛骗了我几十万走,你能管你妈死活,我才不信!”
“哪个骗你了?!”程斐然终于忍不住了,“我就晓得你心里一直惦记这件事,平常见到我,正眼都不看我一眼。张琛家里做生意,拉投资,是你自己屁颠屁颠地跑过去要投钱,七十万。我都和你说了不要投,你自己不信,后来打水漂,全部怪到我头上。你喊我和他假离婚,先把财产保住,假离婚,假离婚,离到后来,真离了,你开心了噻?好不容易保了套房子回来,你还要我卖了把钱还给你,有你这样当妈的吗?”
刘女士冷笑道:“呵,是,是我做错了,我当初投资是为了啥子哦,你在你婆家分到半点好处没有吗?我要不投资给你占点股份,你以为你在张琛家里有啥子话语权,每天还不是被当成保姆打整!”
“你这会儿又说是为了我好了,张琛家厂子倒的时候,你怎么不过来说为我好啊?每天急匆匆给我打电话,喊我找张琛要钱,上班打,下班打,晚上睡觉也打,你说你精神崩溃了,怎么不考虑下你女儿我当时的感受啊,个个欠债的跑到家里来要钱,我睡觉都在做噩梦,你安慰过我一句没有吗?”
刘女士不说话了,程斐然也收声了。深夜的道路上,来往车辆呼啸而过,末了,刘女士叹了口气,说:“算了嘛,你前面靠边把我放下来,手表好多钱,回头我转给你。”
程斐然在前面的拐道停了车,刘女士开门下去,转了2000块给程斐然。程斐然望着她,说:“我要你的钱干啥子嘛!”刘女士根本不想多看程斐然一眼,讲:“从小你给我说,你的钱是你的钱,我的钱是我的钱,不得要你半分!”说完,刘女士朝前走,伸手招了一辆出租车,开门坐了进去。
程斐然只觉得太阳穴往上牵着整个头痛,她拿出电子烟,深深地吸了口气。九八年还是九九年,程斐然生日,家里请客,饭吃到一半,刘女士让程斐然给叔叔孃孃表演一段电子琴。程斐然不想去,刘女士觉得没面子,叔叔孃孃都说算了,但刘女士非要,把电子琴抬出来,插上电,说她刚学会贝多芬。碍于刘女士面子,程斐然随便弹了一小段。刘女士一直边笑边说,哎呀,昨天她自己弹还弹得好些,今天当着你们面又害羞弹不好了。程斐然的爸爸走出来,说,不要弹了嘛,饭都冷了,娃儿生日的嘛。刘女士白了眼,不高兴,电子琴也不收,说程斐然最近要去学画画,老师说她有天赋。程斐然不理会,自己埋头吃饭。同事叔叔说,好啊,琴棋书画都来一遍,以后是个人才。
吃完饭,爸爸把蛋糕拿出来,刘女士翻了两下,突然说,蜡烛找不到了,要不然就不点了吧,小娃儿过生日,就是个过场。叔叔孃孃不好说话的,斐然爸爸说,还是要点,去楼下再买一盒上来就是,二话不说下楼了。刘女士拍拍程斐然,让她跟着爸爸去。
当时,程斐然站在门口,躲在门缝后面往里看,刘女士进屋拿了四百块钱出来,塞回给叔叔孃孃,说:“陈哥,邓姐,钱你们拿回去,家里头也不缺什么,娃儿过生哪里要得到这么多钱嘛。”陈叔叔和邓孃孃说:“拿到嘛,给娃儿买点玩具啊吃的啊。”刘女士说:“真的不用,我这次评职称还要你们多多帮忙的嘛。”程斐然站在门口生气,蜡烛也不想要了,冲进屋里来,一把把钱抓过来,说:“这是我的钱!”刘女士吓到,问:“你不是和爸爸去买蜡烛了的嘛。”她伸手要把钱抢过来,程斐然死死拽着。叔叔孃孃看到好笑,说:“哎呀,给娃儿嘛。”刘女士气也来了,说:“小娃儿拿钱做啥子哦!”说完又朝叔叔孃孃赔笑道:“哎呀,死不懂事。”母女俩一抢一拽,钱一下撕烂了,整个屋子瞬间鸦雀无声。程斐然朝着刘女士叫道:“这是我的钱,又不是你的钱!”说完哇哇大哭,刘女士一脸尴尬,赶紧把撕烂的钱捡起来,和陈叔叔、邓孃孃赔不是。
斐然爸爸回来的时候,叔叔孃孃已经走了,程斐然自己关在屋子里不出来。刘女士坐在沙发上面哭,她用胶把钱粘好,但还是能看出明显的缝隙。斐然爸看着问:“又啷个了啊?”刘女士立马起身,冲着女儿房间嚷:“你身上的肉都是我给你的,你现在给我说啥子你的我的!”程斐然不出来,刘女士回头瞪了斐然爸爸手里蜡烛一眼:“生日?过啥子生日?她啷个不想想,她的生日还是她妈我的母难日啊!点个屁蜡烛,不过了!”说着,刘女士把蛋糕直接扔进了垃圾桶里。
最后,蜡烛没吹成,蛋糕也没吃成,撕破又粘好的人民币就像是她和刘女士长期以来的关系,即使看起来再完好无缺,却始终带着裂痕。
程斐然下了车,打开后备厢,从里面拿出一瓶渝城啤酒,伸手在旁边的花坛柱子上拍开盖子,然后坐在后车盖上,喝了一口。重庆的晚风拂在程斐然的脸上,身上还残留着刚刚火锅油腻的味道,程斐然又想起外婆还在的时候,时常说:“吵嘛,吵嘛,母女两个硬是上辈子的仇人,我看你们这一辈子还要吵好久!”后来外婆走了,程斐然突然偃旗息鼓了,不吵也不烦了。大概是长大了,心宽了,也可能是刘女士老了,精力少了。
程斐然和张琛早恋那会儿,刘女士还专门跑到学校去找张琛谈心,说从小到大管不了程斐然,她爱喜欢哪个喜欢哪个,但是张琛必须要晓得一点,只要程斐然被欺负了,张琛绝对吃不了兜着走。张琛把这句原话告诉程斐然的时候,程斐然只觉得是张琛为了缓和她们母女关系自己编的。事实在多年后,程斐然更相信那句话是张琛为了哄她开心编出来的,特别是当她第一次把侯一帆带回家的时候,刘女士对侯一帆的喜欢程度远远超过了自己,还时常揶揄:“小侯怎么看得上你的啊,离婚还有娃儿,他想不通啊?”程斐然已经不想和她吵了,只说:“他怎么看上我的,我不晓得,反正你是没机会了,不仅离婚了,有娃儿,娃儿还有娃儿了,你自求多福嘛。”后来刘女士就把程斐然撵了出去。
两瓶啤酒喝完,程斐然给刘女士发了条信息问到家了吗,刘女士过了很久才回,到了。程斐然看看表,转眼又是深夜十一点了,她正准备叫代驾,突然看到张琛发来一条信息问,你和你妈又吵架了啊?程斐然还奇怪他怎么知道,顺手打电话过去,问:“涛涛睡了吗?”张琛“嗯”了一声,说:“啷个又吵架?”程斐然问:“哪个和你说的啊?”张琛说:“猴子给我说的。”他一贯叫侯一帆猴子。程斐然说:“没事了。”张琛像嗅到什么,问:“你又喝酒了啊?”明明隔着那么远,程斐然一句话,张琛就能听出她喝没喝酒。她昂了昂头,尽量让自己不要多想,张琛又说:“要不要我过来送你回去嘛?”程斐然说:“不了,我自己回去就是,又不远。”张琛接着说:“这个时间点,你喝了酒,不安全。”程斐然想说什么,“张琛……”但话到嘴边她又咽回去了,最后说:“最近有叔叔音讯没得啊?”张琛没说话,程斐然大概了解了,想挂电话,张琛突然说:“斐然,你好好照顾自己嘛,不要管我了。”
程斐然突然觉得眼睛有点胀,张琛再多说一句她都不能听了。挂了电话,程斐然盯着车牌看了很久,ZC259,提车的那天,张琛说:“你看我选的车牌,读读看。”程斐然说:“啥子嘛?”张琛说:“张琛爱我久啊!”程斐然只笑道:“土不土嘛!”说完两个人笑了很久。
程斐然擦了擦眼角,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莫名其妙地哭了。车里的音响连了歌,轻轻地唱:也不是无影踪,只是想你太浓,怎么会无时无刻把你梦……
[1] 得行:重庆方言,厉害、能干的意思。
[2] 恁个:重庆方言,这么。
[3] 啷个:重庆方言,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