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祭坛图腾
一大清早李河落便出门了,杜林琪还在沉沉地睡。他想要仔细考虑下某些事,他快爱上这个女人了。一切他不可能得到的、一切向往的,杜林琪都拥有。他有新生活的规划,他急于摆脱重负,他甚至在一闪念之间曾想过与这个女人一起离开这里。
他到了喀纳斯湖,走近哈乐丹的住处,远远就望见一匹马乖乖地在门外啃着草。李河落兴奋到浑身颤抖,大步跃过栅栏,从小木窗朝里望去,看见一个少年躺在床上,还没醒。
他环顾一下四周,然后盯着木门。那匹马望见这个不速之客,不停地跺着蹄。李河落掏出手枪,不慌不忙地装上消音器,给了门闩一枪。
一声闷响后,门开了,里面受惊的少年在床上坐起来,盯着眼前陌生的黑衣男子不知所措。李河落走到他的床边,皮靴踏着木板的脚步声充满危险。他轻轻坐下,用手抚平了床单上的褶皱,摘下墨镜,点了支烟,望着门外秀丽的风景入了迷。哈乐丹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手伸进枕头下摸出一把匕首,李河落抬起枪对准他的头,眼睛仍没有离开门外的景色。
“喀纳斯虽然很美,但对你来说却是个笼。”李河落说,“你要跟我走。”
哈乐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外面突然气候大变,天迅速暗了下来,开始传来狂风的呼啸声。
李河落狠狠踩灭了烟,转身对着哈乐丹,“你不值得待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你应该走出去。”
“我是不会走的!”十九岁的哈乐丹,声音尖细到像未发育的童音,“每一年都有人胁迫我做些事,他们喜欢这个湖里的宝贝超过喜欢喀纳斯,但没有一个人能活着走出去!”
李河落凑到他的耳边说:“我倒想试一试。”说完一手揪起哈乐丹就往外拖。
“放开我!”哈乐丹尖叫着,“珍惜这个世界为数不多的奇迹吧……不然一切你想拥有的都不可能实现!”
“跟我走我就能拥有一切。”李河落将哈乐丹拖出木屋。
“这里需要我!不会准你带我走的,你不明白吗?你永远也逃不出喀纳斯在你灵魂里织的网!”
这时,从湖中传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吼叫声,迷雾遮住湖面,但仍能看见湖水被声波震颤冒出的滚滚水泡。李河落停了手,望着黑色的幽灵湖面。
“你逃不出阿勒泰你甚至连喀纳斯湖区都逃不出!在你有了逃跑念头的那一秒,整个喀纳斯的地形全变化了!”
李河落吃了一惊。手松开了,枪却还指着他,“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哈乐丹从地上爬起来,“跟我来,我带你认识我,认识喀纳斯。”
李河落跟在哈乐丹身后,手按在腰际,随时准备掏枪。雾气很浓,走进森林像是到了地狱,嘶吼着的狂风在树林上空盘旋。这里只有无际的森林。李河落观察着哈乐丹的体型,与上次泥地中的脚印传达出的信息差不多,只是他起初以为这个男孩会有特异功能之类的,但现在看上去,他不过是个普通孩子。
“最好别耍花样。”李河落拨开参差的树枝,“也许你会腾云驾雾,但你跑不过我的枪。”
哈乐丹轻蔑地瞟了他一眼。
穿过一道山谷,又涉过一条浅溪,李河落已经疲劳于奔走在这暗无天日的森林里。最终他们来到森林中的一块空草地上。空地被一圈巨大整齐的松柏围绕,空地中是松软的绿草,中间立着一块半米高的石碑,因为年代久远、历经风霜,石碑歪斜在草地里,快要被覆盖了。
哈乐丹说:“这里的草不论在什么季节都是青绿旺盛的。”
李河落踏进草地,每一步都令他恐惧,绿草极软,像踏进了泥巴沼泽。
哈乐丹指引他走近石碑。
石碑上雕刻着一缕一缕的水波纹,雕刻这石画的工匠技艺精湛、刻画细微,水波详尽真切地浮现出来,似动非动。哈乐丹说:“这块石碑的石料和阿勒泰草原石人的石料出自同一座山,磐石如金刚,屹立在风雨间千百年不破损。”
李河落注视着石碑上的画,画下还刻有一串古老的文字。
“文字的意思是‘灾难来临之时,安母受笛音召唤出湖守护神圣土地’。”哈乐丹告诉他。
这显然是为祭天地神灵而建造的祭坛,与众不同的是这里除了一块石碑,周围全是自然景观。天空为殿顶,绿草当地毯,以树木做石柱,古图瓦人竟如此注重自然与人的和谐,不去改变自然而是顺应它,将自然万物当做画布与颜料,在其上创作。
图瓦文化受萨满教影响较大,图腾崇拜是最大的特点,李河落本以为石碑上雕刻着图瓦人信仰的图腾形象,却没想到刻的竟是水。
这时哈乐丹却说:“安母也被完美地刻上去了,看看它的容颜吧。”
李河落心生疑惑,又仔细地近距离观察着石画,画面上只有大片大片的水波刻画,哪有什么水怪形象。
“这就是传说中的湖怪。”哈乐丹说。
“是吗。”李河落拔出枪抵着哈乐丹的太阳穴。
“这块石碑上确实刻画着安母,安母就是我们的图腾。”哈乐丹并不恐惧,“你很可怜,自身虚弱,只能靠枪支这些外界的保护力量保护自己。”
“你更可怜。”李河落毫不相让,“自身有超能力却不能施展,只能在身体里慢慢臭掉。”
哈乐丹淡然一笑,“你和那个维吾尔姑娘说话也这么咄咄逼人?”
哈乐丹似乎对自己的一切都了如指掌,李河落背脊发凉。
“当你把眼睛朝向我时,我才能看清楚你的心,我可以看清你来喀纳斯是否带着纯净的心。”哈乐丹与李河落对视着,“喀纳斯湖试着向每一个走到它身边的人指明生命的归属和这个自然体系应走的道路,明白的人却不多。”
哈乐丹伸出手触碰到李河落的肩膀,“我知道你想得到什么,你要的并不是我。”哈乐丹带着哭腔说,“你怎么能偷走喀纳斯的魂!”
“你到底是什么人……”李河落慢慢往后退。
“我是唯一能召唤出安母的人。”
李河落望着眼前这位绝美的少年,这少年仿佛画中人一样精致,他像生出了幻觉,似乎可以从少年清澈的眼眸里看见宇宙星辰。他听见缥缈的管弦乐声,像是催眠般指引他进入美梦。李河落躺倒在柔软的草地上,身体完全融进大地之中,可以很清楚地感受到大自然沉稳的脉搏。他的双眼望向森林上空。乌云翻腾,一片昏暗,接着,他什么也望不见了。
李河落昏倒在空地中央,这时候从林子里钻出一个女子,却是杜林琪。
杜林琪提着一个装得鼓鼓囊囊的袋子,走到哈乐丹身边,低头看着不省人事的李河落。哈乐丹笑咪咪地对她说:“姐,还真撂倒他了!”
杜林琪问:“艾保,你在他身上抹了多少?”
“不多,照你说的剂量放的。”
“嗯,西域失魂藤下多了会死人的。”杜林琪说罢笑了,“这家伙带的钱还真多!都到手了。”随后狠狠踢了李河落一脚,“一包的子弹,不知道安的什么心,算我替天行道。”
艾保望了望天色,“咱们赶紧走吧,这里总让人觉得怪怪的,绝对、绝对不能待久了!”
“嗯,村子附近来了越来越多心怀鬼胎的人,这里不能再待了。”
杜林琪正准备走人,却看见从李河落衣角中露出来的折叠水果刀。
杜林琪与艾保按着事先制定好的路线逃跑,翻山越岭了一下午,却始终出不了森林,这里很诡异,那些被记得滚瓜烂熟的路线似乎全部被更改,宛如一座巨大、会变动的迷宫。
就快天黑了,两个人还在密林中游窜,隐隐约约看见前方似乎有什么,拨开树叶一看,是条很长的石桥。前方雾气浓重,看不清楚桥通向哪里。小心翼翼地走过石桥,前方又是一片森林。
夜晚来临,两个人无奈,躲在石洞中。
艾保边哭边说:“你的那些话应验了,我们要死在这儿了!”
杜林琪抚着他的头,“不要怕,以后我们再也不到这儿来了,最后一次了,我们能出去的。”
“姐!”艾保抹着眼泪,“你说的,在有想逃的想法时,这里的地形会变化,这也是真的?”
杜林琪没有回答他。这句言论出自《泊猡婆陀章经——大西域法海经》,艾保未必能懂。她只是望着哭泣的艾保,不禁回顾起这次旅程:
艾保是个流浪街头的回族孤儿。杜林琪可怜他,这几年一直将他带在身边当亲弟弟对待。他们俩搀扶着走过生活中最艰难的时刻。
这是他们第二次行骗。第一次是在哈密市,她设了个圈套偷走一个旅行者的全部行李,警方似乎没有动静,一个月后她在乌鲁木齐车站巧遇李河落。起初,她只是单纯想做个优秀的向导,可看见这个国外华人提着的神秘黑包,又动了歪心。这场骗局是杜林琪精心策划的,她先将艾保送上去喀纳斯的车,艾保准备好一切在这里等着他们。知道李河落对神奇少年哈乐丹感兴趣,杜林琪绞尽脑汁往上面演,这出戏将她在现实生活中无法展示的学识表现得淋漓尽致。
最终她成功了。
其实她完全不必大费周折去编排这么复杂的闹剧,她完全可以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将西域失魂藤的粉末往李河落身上一抹,她就可以轻松地拿到钱。但是,她在与李河落的相处中,心有所颤动,因此耽误了许多好时机。
杜林琪从图瓦村民口中得知,真正的哈乐丹确实独居在喀纳斯湖,住处也是真的,不过哈乐丹那时去阿勒泰市参加一个关于喀纳斯旅游的宣传活动了,至今还未回村。
她很惭愧,她不是李河落心中的女神,她只是个骗子。杜林琪不想这么称呼自己,但是她做了,她在喀纳斯犯错了。
杜林琪的心隐隐阵痛,凡事都会有代价,这个世界很公平,她对李河落所说的自己身世的确是真的,她利用她的所有知识编造了这场骗局,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美色也派上了用场,她更没有想到这出戏里会出现“爱”的影子。杜林琪突然想到李河落紧靠着自己胸怀的样子。他是个冰冷的男人,同时也怕冷,他与其他男人都不一样。
杜林琪望着阴冷的黑夜,压抑地抱了抱装满战利品的袋子。
因为她有罪,她的眼睛再也看不到喀纳斯的美景。如今她心头生出了恐惧,目光所到之处是一片无止境的阴暗。
艾保害怕极了,在李河落相信他是哈乐丹、要劫持他的时候,湖中传来的那一阵恐怖的吼叫,牢牢镶嵌在他的记忆里,“姐,湖怪是存在的!真的存在的!但那块石碑上刻着的图腾根本不是什么湖怪!可你却要我说那就是湖怪,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你为什么什么都不告诉我?”
杜林琪摇了摇头,只说:“别怕。”
她所说的并不是无中生有。
祭坛石碑是真实存在的,建于元朝。蒙古族史诗《勃鲁穆思》第六十七卷:“腾格里佑一方,羊肥草长,安母居圣海,雪山绿洲。”这里的“圣海”,通常被认为是北海——现今位于俄罗斯境内的贝加尔湖,汉代苏武曾被流放于此牧羊十九年。贝加尔湖曾被纳入唐朝与元朝的疆域版图,平均深度744米,最深处1642米,是世界上最深的湖泊,因面积之大、水之深,常被比作海。
“腾格里”在蒙古语中为“天”的意思,诗中安母与腾格里并为一句,可见都是至高无上的神灵。安母理当寄身于幅员辽阔的贝加尔湖,但是气势恢弘的史诗文体不乏夸张的写作手法,并且“圣海”在史诗中的定位是“雪山绿洲”,与贝加尔湖周边的地理环境并不匹配。
另一部蒙古族史诗《姆真汗赞歌》中对“圣海”地理方位的解释为:“越过三音诺颜,沙之上是黄金之山。”说明安母守护的地方是蒙古国的乌里雅苏台以西、新疆古尔班通古特沙漠以北,包括“黄金之山”在内的大片土地,而阿勒泰地区的阿尔泰山正因盛产黄金而闻名。安母守护的地方就被初步确定是在“人间净土”喀纳斯了。并且蒙古族流传的许多大型史诗并非是在蒙古草原上所著,著名蒙古族史诗《江格尔》就诞生于新疆阿尔泰山。
而关于安母是哪个少数民族的图腾,杜林琪不敢确定。在图瓦人心中,自古就相信喀纳斯湖中盘踞着的怪兽是安母,它就是守护喀纳斯的神灵。如果安母真是喀纳斯湖中的水怪,它究竟是什么动物?祭坛石碑上精心雕琢出“灾难来临之时,安母受笛音召唤出湖守护神圣土地”字样的铭文,很显然,安母的形象应该就刻画在石碑上,可古图瓦人雕刻的仅仅是湖水。全是水波纹。
杜林琪不相信水就是图瓦人的图腾,“笛音召唤出湖”六个字推翻了这个观点,并说明了最重要的问题:安母确实是一种生物,它会“出湖”,并且要有一个用“笛音召唤”它出湖的人。图瓦族自古就流传着“天降神力予召灵人与安母对言”的传说,图瓦族少年哈乐丹以能预知各种自然灾害而远近闻名,有一个遇大难而不死的九命之身,且独居在喀纳斯湖边,他是召灵人的可能性最大。
杜林琪并未见过湖怪,却从小受父亲耳濡目染,通读关于西域文明的各类古籍文献、经典,她知道许多自古就萦绕着新疆的美丽传说与奇闻异事,她足不出户却像游遍了这片神奇大地,她知道这里的过去与现在,因此她比所有初来喀纳斯的人更了解这里。这里是“审判”的地方,也并不是空穴来风,她知道这里的神奇来自世间罕见的美景、来自神秘的图瓦民族、来自北冰洋水系的喀纳斯湖与湖中的怪兽。这个世界上关于人类文明、神秘生物、天与地、凡人与神灵的不解之谜全集中在这里,这里是令人敬畏的土地。
因为只有她知道,当时与李河落在喀纳斯湖岸边发现的走向湖里之足迹,并不是艾保的,且那时候,真正的哈乐丹还远在阿勒泰市。
杜林琪不禁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