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不知从何时起,等待船长在每天的同一时间从山坡上走下来,成了小健的习惯。他照例将半张脸藏在窗户后面,静静地观察着外面。可是,船长照例目不斜视地看着大海,从他面前走过。
“哪怕看我一眼也好啊。”小健逐渐有些不满了。
“或许因为他太老了,看不见我?要不然我试着吹吹口哨吧……若无其事地吹吹口哨,就像一个人自言自语那样。这样的话,就算他不理我,我也不会太尴尬。”
小健这样想着,可是心里仍然有些犹豫不决。等差不多到了船长要走下坡道的时候,他一会儿用舌头舔舔嘴唇,一会儿又把嘴巴嘟起来,准备工作倒是做得非常充分,可是一到关键时刻,却吹不出半点声音。
不过,这天小健终于鼓起勇气,吹响了口哨。为了不让船长看见自己,他把身体藏在了墙后面。
咻—咻—咻!
哔哩哩哩!
哔哩哩哩!
小健本来是打算吹这句话的—“大海啊大海,辽阔又宽广”,不过吹出来的声音有些沙哑,调子也不太准。
船长肯定听见了,可他还是像往常一样,保持着笔挺的身姿,从小健窗外走过去了。就连跟在船长身后的黑猫,也是趾高气扬地径直走过去了。从船长烟斗里喷出来的烟飘进了屋里,呛得小健剧烈地咳嗽起来。
“果然,这就是个讨厌小孩子的倔老头儿。”
小健又吹了一声尖厉的口哨,然后就仰面朝天躺倒在了床上。他侧身转向和窗户相反的方向,将毛毯蒙在头上,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正睡得迷迷糊糊的,小健突然听见了什么声音。
咻—咻—咻!
哔哩哩哩!
哔哩哩哩!
是口哨声。
“我已经决定不再吹口哨了啊。”小健在睡梦中这样想着。他紧紧地闭上了嘴巴,可还是能听见口哨声。
睡眼惺忪的小健从床上爬起来,眯着眼睛朝窗外望去。他看见船长正拎着两根玉米在爬坡,而且一边走路一边用口哨吹出和小健一样的旋律:大海啊大海,辽阔又宽广!
当他经过窗前时,目光正好和小健惊讶的眼神对上。这时,船长狡猾地笑了一下。就连跟在他身后的黑猫也龇着牙笑了。小健像是被他们传染了一般,也咧开嘴笑了。
自那之后,小健的笑容一直都没有消失,就这样一直笑到晚上入睡。
第二天一早,小健就像是吃了很多菠菜的大力水手似的,精神抖擞地起床了。
“我今天要出门一趟哦。”小健对妈妈说。
“啊?去哪儿?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是打算去车站前面的书店吗?”美千代虽然吓了一跳,但还是竭力想隐藏自己的惊讶,故作镇静地说道。
“不是。我要去坡顶—船长家里。”
“哦?去做什么?”
“去找他玩儿啊。”
“去找他玩儿?你和他约好了吗?”
“约好了啊。”
“是吗……”
美千代瞪大了双眼。
仿佛是为了鼓励自己,小健把早上起床后反复想过无数次的事又对自己说了一遍:“虽然没说是哪一天的什么时间,但是那个口哨声就是约定的暗号。我相信。”
吃完早饭,小健立刻戴上稻草帽,走出了家门。
“你是第一次去,妈妈也和你一起去打个招呼吧。”
美千代想要送小健过去,也跟着走了出来,可她还没来得及摘下围裙,小健已经一个人跑远了。
过了小健家的房子以后,坡道一下子变陡了。正是盛夏时节,路旁的草长得又粗又硬,像刀子一样划过小健半截短裤下露出的小腿。草丛里的朝露很快就打湿了小健的鞋子。运动鞋有些大,每走一步,脚丫子就会哧溜向后滑一下。
小健抬起头,看见那条裤子旗正迎着海风在空中飞舞,两条裤腿是水平的。
的的确确是裤子,屁股上还有两个口袋,胀鼓鼓的像两个布袋。从裤腿向下,裤管越来越宽,最下面的裤脚边儿是破的,像一把扫帚。难道裤子的主人是穿着它从刚下过雨的河堤上滑下去了吗?裤子染上了一块块绿色和黄色的斑点,绿的像青草汁,黄的像泥土,以至于只能勉强辨认出这条裤子原本是白色的。
从刚才就响个不停的锤子敲击声忽然停下了。小健停下脚步,站在房门前。就在这时,房子里响起了沙哑的口哨声,是“大海啊大海,辽阔又宽广”的旋律。
小健轻推房门,门开了一条缝,露出了一颗毛茸茸、乱蓬蓬的脑袋,埋在胡子里的嘴巴动了动:“请进。”
船长只说了这两个字,听口气并没有很高兴。随后便转身进屋了。仿佛并不情愿让小健进来似的。
“早上好!那个……我……”
小健虽然嘴上打着招呼,心里却还是有些犹豫。这时,那只黑猫喵喵地叫着走到小健身后,在小健的脚踝处使劲推了一下。
小健顺势向前一步,走进了屋子,随后又猛地停下了。这间屋子和普通人家里完全不一样。
南面窗子附近的地板高出了一大截,地板中央放着一个硬木做成的圆形船舵,船舵仿佛一个张开双臂站立的人。在它的前面,是一个打磨得发亮的黄铜罗盘。窗外是碧蓝如洗的天空和深蓝色的大海,只有一道水平的天际线将天与海分开。这所房子所在的山坡是突出来的,伸进了大海的上方,所以长满草的坡道、小健的家、山下商店和海岸大道都被完美地隐藏在了山崖下方。
这所房子,完全就是一艘船,而且仿佛航行在真正的大海上一般。
“大海好宽广啊!”
小健震惊无比,呆呆地凝视着窗外。
“怎么?不喜欢吗?”
船长用平时散步时拿的那根拐杖指了指屋里的陈设,拐杖的尖端微微颤抖着,看上去有些神经质。小健觉得要是自己说了“不喜欢”,搞不好船长会用那根拐杖敲打他。
“简直就像是……一艘船啊。”小健说话的声调不由得变高了。
“你也能看出来?”船长的喉咙里发出了咕咕的声音,就像猫高兴时发出的叫声,“要是再下点功夫,还能布置得更好……”
“我能看出来。感觉就像真的在坐船一样。”
小健怯怯地仰视着船长,攥成拳头的手在微微颤抖着。这时,船长皱成一团的脸一下子柔和起来,整个人看起来都和善了许多。
“是吗,是吗?对了,这艘船的名字叫‘裤子号’,会不会有点奇怪?”
小健不假思索地喊了一声:“什么?”
“果然还是很奇怪啊。裤子、裤子,听上去会‘扑通’一声沉底儿啊……”
“不不不,其实我私底下给船长您起了个外号,就叫‘裤子船长’。因为我看到了那面旗子,所以这个名字一点都不奇怪。我觉得这个名字特别好!”
船长立刻撇了撇嘴。
“竟然说‘特别好’。不要对老年人说这种拍马屁的话。这名字也没有你说得那么好。至少对你来说,它没有任何意义。”
船长的一番话说得颇为严厉。小健的头一下子耷拉下来。可是船长却哧哧地笑了起来,这是他第一次笑。
房间的角落里有一张小小的桌子,桌子上放着杂七杂八的小玩意儿。
有橘红色的鸟的羽毛(只能说是看着像羽毛……因为这些东西都太旧了,已经分辨不出来是什么了);葡萄酒瓶,只是商标上的字已经被积年的尘土弄得模糊不清了;还有十五六粒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褐色的干枯的种子;没了把手的凹凸不平的铝锅;直径十厘米左右的方形石头;小小的自行车脚蹬子;杯子里浑浊的绿色不明物体……
小健怯生生地朝桌子那边望去,欲言又止:“那些是……”
“哦,那些是我的宝贝。看起来一点儿都不像吧?不过,对老年人来说,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才是最重要的。”
船长有些难为情地摸了摸胡子。
“我也有。”
“哦?”
“嗯,可是……”
“怎么,不想告诉我?”
“那是因为……”
小健一下子抿起了嘴,低下头看着地板。
“你这样一说,我反而更想知道了。”
船长用拐杖咚咚地轻轻敲着地板,仿佛在催促他一般。
“……真的是很无聊的东西。”
“快说,快说!”
“是尾巴。”
“哇!”船长发出了惊奇的声音。
“你看,果然很奇怪吧!”
“不会。”
“是一条用毛线编织的黄色和绿色条纹的尾巴。据说是我小时候很想要的东西。于是妈妈就给我织了一条。妈妈说,我以前总叫它小宝贝……”
小健的两只脚扭扭捏捏地动了几下。
“是个不错的名字呢。还有其他的吗?”
小健停顿了几秒,回答道:“没有了。”
“原来如此。不过,宝贝这种东西越多越好,这样你的心就会热闹起来啦。”
船长拿起装着浑浊的绿色不明物体的杯子,无比自豪地、语气稍显急促地说了起来。
“在这些宝贝当中,这个算是最古老的一个了,里面的绿色东西,叫作‘海上的漂浮岛’,也叫‘海上的苔藓船’。它经常会出现在水手们的传说中。据说,只有勇敢的水手才能找到它并且乘上它,可是并没有人相信这个传说。不过,我却亲眼见过这个东西,何止见过……”
船长那双被埋在头发和胡子里的眼睛,似乎并没有看着杯子里的东西,而是在凝望着远方。那是一双老年人常有的、仿佛带有白色旋涡状花纹的玻璃球一般的眼睛。小健曾经听说,这样的眼睛,就算看不见近处的东西,也能看清远处的东西。据说,在宇宙的尽头,有一种能够吸入一切物质的洞,叫作黑洞。如果大海里也有这种东西,一定和船长的眼睛是同样的颜色吧—小健突然冒出了这样的念头。
“对了。要不然,我就给你讲一讲这‘海上的苔藓船’的故事吧。那是我年轻时候的事了。那个时候的我啊,就像飞鱼一样鲁莽……你愿意听一听吗?”船长兴高采烈地说道。
小健早就听得目瞪口呆,听到船长这样说,忙不迭地点头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