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二等车上的典型旅客
当胡子云那样提心吊胆,怕这位柳系春要搬去的时候,耳所闻目所见的,都是柳系春要走的消息。最后他是听到柳小姐真有要走的话了,立刻伸头向外看去,那要搬走的,却不是人,原来是两蒲包水果,放在这夹道角上,紧靠了热气管子,很容易烤坏。现在有两个茶房,将那两蒲包水果向车门盥洗室里送去,因为那里是比较凉快透风一点儿。
由这上面看起来,自己所揣摸的柳系春要走,那全是自己胡猜的,并无其事。静了一静神,自己想想,越是这样地胡想,越不知道会怎样地见神见鬼?不如到二等车上去看李诚夫,找他谈谈,换一换脑筋里的印象,于是带了烟斗向二等车走来。临走的时候,叮嘱了茶房,假如那位柳小姐来了,可以开了房门让她进去,现在把门锁起来。茶房对于一个屋子里的客人,本来不能容许其他的客人走进包房间的。现在胡子云既是这样地叮嘱了,对于柳系春的进去,自是毫无问题。
胡子云在车身摇撼颠簸的当中,随着摇撼,穿过了几截车身,来到二等车上。这里也是和头等一般的,车房门外,有条走路的夹道。可是环境就和头等车不同,人声比较地嘈杂,开着的房间门,里面有很浓重的烟雾,向外散放出来。有的索性在门缝里伸出一条腿来。胡子云心里想着:李诚夫说,二等车房里很稀松,怎么这样挤?也许是他那间屋子特别一点儿。于是顺了房门的号头向前找去。到了那号房间门外,他倒有些愣然,他以为这二等车里,必是空空的,可以进去坐谈,现时在门外看时,除了上下四张铺位,都已经有人而外,在下层铺位前,一路堆叠着蒲包、藤篓提箱、扎好了的酒瓶子、装酱菜的油篓子,挤塞得一些空缝也没有。靠窗的那茶几,本是一枝斜柱支撑着的,那里有比较大的空隙,便是那里堆塞得最满,斜头向两面伸了出来,直伸到下层的铺位上去。在这茶几下,照例是有一只搪瓷痰盂的。因为堆的东西太多了,那痰盂挤到屋子中间,和两双鞋子拼在一处。那痰盂子本小,橘子皮、梨核、包陈皮梅的蜡纸,再和着鼻涕、黏痰、烟卷头之类,糊涂着一处,很是刺眼。车板下更是有那零碎火柴和瓜子皮一类的东西,简直没有下脚的所在。上面两张铺是客人睡着,下面两张铺,是李诚夫同另个客人对坐着。他口衔了烟卷,斜靠了车壁坐着,似乎是很无聊。可是那位客人,同上铺睡的两个人,大谈其家乡话,犹如一台锣鼓在这里打着一样,非常热闹。李诚夫虽不作声,却不时地皱着眉毛,似乎这谈话声给予他的印象很恶劣,可是又避不开去。
子云站在门外,就叫了一声诚夫。他抬头看到,便笑着站起来道:“请进来,请进来,我正是烦得很,有你来谈谈,那就好极了。”子云进来,坐在他铺上。这铺位上,也是什么东西都满了,仅仅让开了一个人的位子。子云还不曾开口,先就有一阵奇怪的臭味扑进了鼻子,于是将鼻子耸了两耸,皱了眉问道:“这是一股子什么气味?”李诚夫向对面的那人看了一看,这话可不好说,微笑了一笑。子云这就明白过来了,乃是这几位客人所带的天津熏鸡、咸肉以及酱菜的味儿,便笑道:“我猜想着,你一个人在房间里必定是很寂寞呢,原来正是在反面,可热闹得很呢!”诚夫道:“离开北平的时候,我也是这样地想,一个人住上一间房,倒是很舒服,不想到了天津,上来的客非常多,有好些位找不着铺位的,头等里面,也上了好多人吧?你受挤不受挤?”诚夫本来是一句无心的话,子云听着,就不觉得脸上发烧,突然地红了起来。诚夫见了他那样子,才想起是触动了他的心病,立刻扯开来笑道:“过天津的时候,你买了好书看没有?”子云道:“什么好书?研究学问,我就根本办不到,至于在火车上,还谈得上这个吗?”诚夫笑道:“你错了,我说的不是平常的书。好书也者,正是不好的书。由天津经过,由新站到老站,这一段子,总有卖报和卖书的人上车来。平常交易,不过卖些小说笔记之类的书,可是你暗暗地问他,有好书没有?他可以卖些情爱一类的小说给你。在寂寞的旅行途中,看这种好书,似乎比找几个朋友在一处谈天强得多吗!”说着,他哈哈一笑。自然,他所说的话里,对于这几位同房客人,是不免加之以非议,可是他们丝毫不加以感觉的。其中有一位是初到北方来,很迷恋着北方的皮簧,一个人睡在上铺上,唱着《武家坡》,“拨油伦,一程程,泪扫胸花………”子云正是个戏迷,听了这祥的新腔,禁不住噗嗤一声笑起来。诚夫也知道他所笑的,就是这《武家坡》的腔调,自己总怕人家晓得了,有些不便,因笑道:“坐在这里谈天,我是连茶都不能斟给你喝,怪不方便,我们到饭车上坐吧。”子云因他的话,就向茶几上看去。果然的,那里除了堆着茶壶碗之外,另外还有饼干盒子、罐头、香烟筒子、火柴盒子,堆得放针的地方也不能再有。李诚夫生平是个好整齐的人,这样乱糟糟的地方,却猜不透他怎这样地能忍?正是如此地想着呢,那睡在上铺的一个人,忽然咳嗽起来,抬起头来,有要吐痰之势。子云想着,这可糟了,这么高向下面吐痰,岂能那么准吐在痰盂子里。然而他这是多虑了,那个人不慌不忙,反着手伸到枕头下面,摸出个烟筒子来,在手上捧着。他在嗓子眼里,先咕噜一下,咳出一块痰来,在嘴里含着,然后从从容容地把烟筒子盖揭开,伸着头把痰吐在烟筒子里。因为那痰很浓,吐的时候,是不大利落,一部分兀自在嘴唇上粘着。他自己大概也是觉察到了这个毛病,于是把烟筒子在下巴上一刮,把那剩余的痰刮到烟筒子里去。子云看到,真不由心里做了两个恶心。然而那人是无所谓的,依然把筒子盖盖好放到枕头下面去。诚夫这就碰了他的手臂一下,然后向他道:“我们还是出去一会子吧。”
他说着,首先走出门外边来了。子云随后跟着出来,二人便站在夹道里。子云道:“你不是说到饭车上去坐坐吗?”诚夫笑道:“我现在改变了主张了。到饭车上去,说话不能自由。”他说的这个理由很不充足,但是在子云心里,也以为不上饭车的为妥,于是向诚夫道:“我觉得你很感到一些苦恼。”诚夫也低声道;“假如我知道二等车是这样的情形,我不坐二等车了。”子云笑道:“本来你也不应当省这几个有限的钱,头等里面,第一是睡觉可以得着自由。”诚夫笑道:“不!假如我不坐二等车,我就坐三等车了,我们坐着打两夜瞌睡,可以省下三十多块钱,何乐而不为?现在的社会,挣钱是不容易的呀!”子云正是在浪费的半个月中,虽不能反驳朋友这种话,可是也赞成不出口,向他们屋子里望望,微笑道:“你那同房位好像是买卖人,和你有些谈不拢吧?”诚夫笑道:“他们自己说话,都彼抢此夺,有些来不及,还拉拢我做什么?”子云笑道:“这几个人说话,别有一种风味,你觉得怎样?由天津直听到上海,这两天两夜,是你一个乐子。”两个人带谈着站定,却看到上铺的两位客人也下来了。他们三个人索性在诚夫铺上坐下了两位。那一位在茶几下摸出个食盒子,在铺上打开分格,在床上放着,里面是咸菜、蹄子、熏鱼头、醉蟹。将一只酒瓶由小藤包里抽出,斟满了一茶杯酒,三个人轮流地递着喝,各伸两个指头钳了菜下酒。只有那醉蟹兀自带着酒汁,钳起来,点点滴滴地向下流着,甚至乎那床铺上都带有那汁水的点滴。可是那三位客人是毫不为意,一面吃喝着,一面谈话。子云望了只是微笑。
这时,身后听到有轻轻的咒骂声说:“真讨厌!以后出门,没有钱坐头等车,情愿坐三等,也不坐这鬼二等车了。”这几句话,虽是偶然听到的,可是彼此竟成为同志了。首先是李诚夫,就向身后看了去,原来是个四十上下的中年妇女,并没有剪发,梳着一把横的如意头。身上穿一件黑绸的棉袍子,也没有沿滚什么花边,只是钉着一路粉红色的水钻扣子。脸上瘦瘦的,两只浓眉毛,一双光灿灿的眼珠,似乎这里面隐藏着不少的厉害手段。她两耳上拴了两个小金丝圈儿。下面也是长筒的肉色丝袜子,踏了一双拖鞋。虽然她不怎样妩媚,却还有一种干净的印象印到人家脑筋里去。照着李诚夫那入世很深的眼光看去,大概是一位年事老去的姨太太,而且是苏州人。因为她说的国语,尾音上兀自带着苏音呢。在李诚夫这样打量她的时候,胡子云也是同样去看着她。不过她虽年纪大了,究竟是个妇人,不好意思盯住人家脸上望着,很快地看过眼之后,就回转脸来,可是那女人并不避讳,笑起来道:“胡先生,久违了!不认得我了吗?”胡子云突然被她招呼着,却有些愕然,想不到她竟是认得自己的,于是点着头笑道:“这一提起来,倒像很面熟,我们是在哪里见过?”口里如此说着,就注意到她的脸上。果然的,她脸上抹了一层很厚的雪花膏,因此脸子雪白,在那雪白的左腮上,有个小拇指大的白疤痕。这个疤痕,让子云想起了以前的事,便一拍掌笑道:“我想起来了,你是老六的娘,多年不见,想不到你还是这样清清爽爽的。”于是向李诚夫道:“我来介绍介绍,这是李先生,这是……”子云倒顿住了。依着以前她在石头胡同的时候,可叫她老六的娘,身后叫她苏州老三,于今不知道她是干什么营业,似乎不便将以往的事来称呼她了。这种人是目观六处、耳听八方的,一看这情形,那就明白了,因笑道:“我们老爷姓余。”子云笑道:“哦!余太太。怎么着,你们余先生也在北平吗?”余太太笑道:“他原是在交通部的,自从各机关移到南京去了,因为他是老公事,部里少不得这种人,所以把他又调到南京去了。我只因为有点儿事情到北平来的。”子云道:“那恭喜了!余太太有了归宿了。嫁余先生多年了吗?”余太太笑道:“说话也就六七年了。恭喜是说不到,做女人的不能浮荡一辈子,总要嫁了人才有着落啊!”子云道:“余太太是到南京的了?”余太太道:“不,到上海。我们老爷到上海去了,我因为接着他一个电报,所以赶到上海去。要不然,这样冷的天,我忙什么呢?”子云笑道:“你们先生在交通部,余太太为什么还坐二等车?”余太太道:“呵!现在不像以前了,铁路不归交通部管了,要用免票是不行的了。不过也看人说话,我路上也有几位太太朋友,她们老爷并不在铁道部,依样地可以用免票。胡先生这样阔人,也怎么坐二等车呢?”子云笑道:“阔人两个字,不是我们的了,现在是改变一番情形了。不过我已经坐惯了头等车,猛然改二等车,改不过来,我坐的还是头等。因为李先生住在你隔壁屋子里,我是来看李先生的。”余太太皱眉道:“若说到二等,不坐也罢。我那屋子里,一个外国女人,是跳舞场里的,抽烟喝酒什么都来,绿眼睛、黄头发,脸上擦那样浓的胭脂,简直是太不好看。还有个女学生,她瞧不起人,睡在我这间上铺,把一个梯子放在屋子中间,不许人移开,她上上下下,并不理人。还有个小脚女人,是到南京去的,带着两个孩子,又哭又闹,又是尿屎,真闹得我头痛。我没有法子,只得在夹道里走走,饭车上坐坐,你听孩子又在屋子里哭了。上次到北平来,同房遇到两个苏州人,大家还可以谈谈,现在这屋子里三个同房的人,你说是和哪个说话为得宜哩?”李诚夫听说,不由得笑了,因道:“这样看起来,我这屋子里比余太太屋子里还要好点儿。”余太太道:“三等车上,人虽是挤一点儿,车是敞的,地方大些,空气也好些。不像这二等车上,许多人挤在一处。”子云道:“那也不然吧!我刚才去看过了,大家挤得伸直腰来的地方都没有呢。想找这样一个夹道,站着谈话,可是不行。”余太太也就笑了,因道:“我还没有坐过三等车呢,几时要尝尝那滋味。”子云道:“不尝也罢,三等里面找小脚女人很多,找那瞧不起人的女学生就没有了。并不因为我有饭吃,我就说花不起钱的人不好。的确的,公众场所总是花钱多的地方,秩序要好些。譬如电影院,卖一块钱门票的影院,里面是咳嗽声都没有,一毛钱门票的电影院,那里面就像倒了鸭笼一样了。”李诚夫道:“这究竟是办事的责任,不怪穷人自身。假如教育普及,穷人都得着相当的知识,他一样地知道爱卫生、守秩序。凡是一件事,用主观的眼光去看,那总有不周到的。”余太太笑道:“胡先生是知道的,我认不了三个大字,哪里还谈得上什么知识。可是我很知道卫生,我也很守秩序。”子云笑道:“那不是吹,我们总算是火车上的典型旅客。”余太太对这句话不大懂,诚夫笑道:“胡先生说的典型旅客,不是指咱们人而言吧?我以为在我屋子里喝酒吃醉蟹的人,那才是典型旅客呢!至于女性方面……”正说到这里,只听到一种侉音的妇人,叫着茶房,茶房很忙地过来,却看到一位梳发髻的女人,在房门里伸出头来,笑向茶房道:“你找个扫帚来扫扫吧。”茶房站在门外,向里看着,顿了脚道:“怎么又拉了?”余太太轻轻地向子云道:“这就是我屋里的那小脚女人。我们也说过,小孩子大小便,叫她带上厕所去,或者叫茶房带去也可以,她倒是赞成。可是有个两岁的孩子,他凑不冷子,蹲下来就屙,叫他娘招呼也来不及。”李诚夫道:“这不用提,自然是在家里随地大小便惯了。”子云笑道:“若照李兄那句话跟着向下说,这位女太太是典型女性旅客,那个孩子是典型的儿童。”说毕,两人呵呵大笑。身后又有人道:“人真是没有办法。”回头看时,是位穿西服的青年,头发溜光,衣服口袋里拖出金表链子来。只是满脸的黑麻子,翻嘴唇,和身上头上的样子很不调合。他又道:“我觉得车上非用警察不可!我若是车上的人,有扰乱车上秩序的人,我就要干涉他。”说着,他两手牵牵西服的领子,表示他理直气壮的意思。李诚夫看他有点儿像学生的样子,不便不理他,便答道;“铁路上要办的事也太多了,哪里还顾得到这些事上面来。譬如天津老站到新站这一截路,两边许多泥水坑和无数扔在敞地上不曾掩埋的棺材。这不但是和卫生有极大的关系,而且实在有碍观瞻。我想,把棺材抬走,把泥水坑填填,这是极有限的钱,可以办到的。可是一直到现在,并没有人理会过,尤其是天天有要人经过那里。人的人生观向来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又是一动不如一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以只要事情能对付过去,就对付过去,绝不想前进的。”那麻子听了,也不觉连连点头,表示赞许。正说着,有个白脸的西服少年匆匆地走了来,向麻子叫了一句哈啰!立刻就说起话来。那麻子也跟着他说话,两个人握了手,一同走进房间里去。李诚夫看了许久,低声道:“这也是典型摩登旅客之人。全像那小脚女人,固然是不得了,便是像这位摩登少年连话都忘了说,也未必得了吧?”余太太对于这种话,却不感到兴趣,不愿老说下去,便向子云道:“我屋子里又不便请进去坐,我们到饭车上去谈谈,好吗?”子云却是怕在饭车上遇到柳系春,会引起她的误会,犹豫着可没有答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