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沪通车·如此江山(张恨水全集·25周年纪念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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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中了魔了

男子对于女子的追求手续,大概十有八九是取渐进主义。当男子向女子取着那恭维态度的时候,在这时,女子对男子若不断然地拒绝,第二步就来了,乃是向女子表示同情,投她心之所好,来安慰她。于是乎二人很熟了。第三步、第四步,也就跟着来。大概第三步总是开开玩笑,又像是轻薄,又像是怜惜。在这个时候,女子还是不予拒绝,或者不好意思拒绝,男子方面,就很容易的,可以达到他的目的了。

胡子云对于同车的这位柳系春小姐,就是按着上面这个程式来的。虽然不过是三四小时的工夫,他已达到了第三期的进行了。他心里是那样想着,丈夫和妻子闹着脾气的话,便是不讨一个小老婆,也不免到外面去寻花问柳。妻子对于丈夫,那情形没有二样,假使系春这次出门,正是和她丈夫发生了什么裂痕的话,那是无疑问的,必定也要出口气,找个男子,对丈夫报复一下。有了这种机会,向她进攻,那是事半功倍的了。他这样揣想着,就大胆地只管向系春说着笑话。系春听了他的话,好像是懂,又好像是不懂。因为她的脸虽然是红着,可又斜靠了椅背坐着,大大方方地在那里抽烟卷。子云也是坐在她斜对面,衔着烟斗,只管向她斜着眼看去。他心里也是在那里转着主意,难道到了这种程度,我就没有法子跟着再进一步吗?只管这样斜着向她注意时,就不觉地看到她手指上那个翡翠戒指。一瞧之下,主意就来了,立刻向她笑道:“柳小姐,你那戒指真绿,是在北平买的吗?”系春还不曾答复这句话呢,他就起身走向这边来。他那意思,虽不能握住她的手,总可以看到她的脸上去,不想系春对于这一着棋,似乎她又懂得了,便把身子向后缩了一缩,笑道:“也不怎样地好,你请坐,我取下来给你看吧。”她说这话,竟是明言请子云坐下。他不能再站在人家面前了,只好是退后一步,在原位子上坐着,大小总也算是碰了个钉子,大概有些不好意思。系春也好像就看透了这一点,满脸放下笑容来,两个指头钳了那戒指,送到子云的面前。子云虽然在失望之余,增加了许多的不快,然而在她将那只戒指送到面前来时,心里头立刻觉得受用了。于是先把两个指头夹着,偏头看了一看,又把这戒指托在手掌心里,微微地掂着,用目去注视,点点头道:“好!好!这东西很不坏。”可是看戒指也就只能看戒指,除此之外,那是没有什么可做的了。看完了,也不敢再送到系春面前去,免得碰了钉子,就轻轻地放在窗子边那个支脚茶几上。系春将戒指拿到手上,虽不曾正眼地看他一看,却是在戴戒指的时候,低了头,抬起眼皮,向子云撩了一眼。凡是女人正眼儿看人,这无所谓。唯有这样偷看的看法,而被看的人知道了,那最是受不了。子云正是不敢有什么举动的时候,被她这眼睛一射,心里立刻活动起来,就笑道:“柳小姐,你是多么雅静,戴上这戒指,你是更觉那样……”系春不等说完,就抢着道:“老伯谬奖,我是不敢当不敢当。”这时她横臂伸着一个懒腰,笑道:“时候不早,我们也该到饭车上吃饭去了吧?”这我们两个字,子云听了,是万分受用,也站起来笑道;“是是!我只管说话,把这件事竟自忘怀了。”说着,系春先走出门去,子云随后跟了出来,吩咐了守车的茶房锁上房门。

系春只管是向前走,当走到离开这节车的车门,要上那节车的时候,她忽然站住了,哟了一声道:“我的手皮包丢在房里没有拿来。”子云笑道:“要手提包做什么?你还打算带钱到饭车上去还账吗?你和我做老伯的一路出门,做老伯的还要占你的便宜,那也太不像话了。以后你快别这样客气,要什么,尽管说,不用惦记是谁结钱。”他说得很开心,手扶了门扭搭,竟然忘了推开。系春站在他身后,自不便抢上前去开门,也只好听了站着。不想这时候,有人大喊茶房,声音是高而粗暴。回头看时,正是那个带狗的矮胖子。子云觉得这个人是无往而不讨厌,正想瞪那人两眼,不想他好像已经明了子云的命意似的,两手插在马裤的口袋里,扛着肩膀淡淡地一笑。子云自然也感着奇怪,为什么他又向我笑呢?系春却很怕他这笑声似的,立刻红潮上脸,抢着开门就走。子云是跟随她要紧,那带狗的人为什么笑?也就来不及管了。

穿过这边的车门,便是饭车。上面的座位,十停之八九都已坐上了人。子云这就不免站在座中间,四面张望了一番,微笑道:“好生意,人都坐满了。”立刻走过来一茶房,向车角落里指着道:“就是这里吧,还是这位小姐原坐的地方。”他说着这话时,脸上带了一种轻薄的浅笑,似乎他也知道两人已经由陌生的人,变成了极熟的人似的。子云心虚,却不免有些难为情,然而系春却毫不介意,便向子云笑道:“老伯,我们就坐那里吧,出门的人,什么都可以将就的。”她说着,果然就在那原位子上坐下。子云想着,在火车上碰到了亲戚,这也是很平常的事,为什么胆怯怯地不敢坐下?越是不坐下来,那倒越叫朋友疑心了,胆子一壮,也就在系春对面坐下了。可是有那么凑巧,当自己屁股刚落椅子的时候,身后就哈哈地有人大笑,这又让他心里连连地跳了两下,是谁这样地当面捉弄?不过心里虽在跳着,他也究是不放心,这饭车上,哪里还有人知道自己的秘密的,于是慢慢地扭转脖子来,向后面看了去。这一看之后也不由得自己暗暗地叫了一声惭愧,原来是两个外地人,彼此谈话得高兴,就大笑起来,其实这与自己毫不相干,及至回过头来时,系春已是拿了纸页的菜单子在手上看,她笑道:“火车上也不能预备多少东西,菜单子上有什么,我就吃什么,也不想掉换了。老伯看看。”说着,就把菜单子递了过来。子云接过单子看来,全是些龙蛇飞舞的外国文,自己所认得的,本来就有限,再加上草写过分,更莫名其妙。对那单子注视了许久,算认得了两个字,译出来:一个字是咖啡,一个字是汤,至于是什么汤,那还是不得而知。他正这样沉吟着,系春又接过去了,望着单子道;“我来和老伯斟酌吧。这是鸡丝汤,换牛尾汤吧?炸桂鱼、煎猪排、焖野鸭,点心是细米布丁,却换什么呢?”子云听她所说,就禁不住心花怒放。想到她明知自己不认得这单子,故意说是斟酌斟酌,念出来听,这孩子太可人的心了,便笑道:“你换什么,我就换什么。你不换,我也不换。”系春又低下了头,眼皮向他一撩,笑着,低声道:“那为什么呢?”子云有什么可说,也不过是一笑。系春叫着茶房过来,对他道:“这汤给我们换个牛尾汤,浓浓的,菜不换了,布丁给我们做甜一点儿才好。”茶房答应去了。子云笑着轻轻地道:“柳小姐这真是同志。我喜欢的就是浓浓的甜甜的。”系春两眉一扬,笑道:“什么呀。”子云看了她这态度,听了她那口音,心里真感觉得有些迷糊了,竟不知怎样是好。这时,车窗子外有几盏电灯,跳跃而过。系春笑道:“车子走到什么地方来了,我们只管谈话,全不觉得。”子云道:“大概是杨柳青。”系春笑道:“你瞧,这地方,这个名字多漂亮。”子云道:“你不知道呢,这地方是对得住这个名字的,这里出美女。在天津,你去听听人说,哪个做媒的给人一提,说是杨柳青的姑娘,那人先就有三分乐意了。”系春笑道:“哦!原来如此,下辈子我也到杨柳青来投胎吧。”子云笑道:“下辈子,你还在人间吗?你应该到月宫里去陪着嫦娥了。”系春笑道:“老伯你太会说话。像你这样说话,谁听了都乐意。”子云见她如此地夸赞着,心里更是乐意,不过正当他极度高兴的时候,那送菜的茶房已经走来,只好将话取消。而火车在过了杨柳青以后,也加起了速度向南奔驰,一片哄咚滴答之声,只看那饭桌上摆的盆景秋海棠,花叶颤动不止,就知道车子奔驰的紧张。子云默然地吃着菜,系春也是默然地吃着。子云偶然抬眼去看她时,她无端地却是一笑。其实子云所要看的,便是她耳朵上两只环子,震动得在脖子边摇摇摆摆,很是有趣,并不是还要偷看她的脸。既是她自己笑起来,倒落得将错就错,便故意问道:“柳小姐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系春道:“我想起了我朋友的一件事。”子云哦了一声。系春道:“就是在三等车上的那位女朋友。”子云道:“这她有什么可笑的事吗?”系春笑道:“她以前常对人说,是要守独身主义的,于今也是成双成对的了。回头我要去看看她。哦!老伯,你还有一位朋友,他怎样不来吃晚饭?”子云道:“哦!你说的是那位姓李的朋友,他是个教育界的人,为人很老实,他不愿在这里扰乱我们,所以他没有来。”系春笑道:“这可叫怪话了。在饭车上吃饭的人,也不是我们两个,这一车的人吃饭,都与我们无干,何以他来了,就会扰乱我们呢?”子云道:“别人在这饭车上吃饭,各吃各的,谁也不能管谁,他来了,就坐在我们一处,我们谈什么话,他都听去了,那究竟有些不便。所以老老实实的,他自己就不来。”系春笑道:“这也叫太多心了。我们说的话,他听去有什么要紧。”子云笑道:“可不是!他总以为我们有更亲密的话说,其实果有那样要紧的话,我们不会吃完了饭,到房间里去,慢慢地谈着吗?”系春低笑道:“不要说了,这是饭车上。”她说着,又是那样眼皮向子云一撩。她要是有什么说什么,子云还不会有什么感触,唯其是这样要说不说,眉来眼去的滋味,子云感到非常地兴奋,恨不得立刻就在饭车中间跳舞起来。系春见他脸上红红的,似乎有些酒意的样子,她就停止了谈话,只管吃着。子云虽然是和她说话,她也是很淡然的情形,鼻子里哼上一声。子云这就摸不着头脑。这位少奶奶有时候是六月天,有时候又是十二月天,太冷,究竟是对人持着什么态度呢?不过这话又说回来了,这是在饭车上,究竟也不是说话之处,等回到房间里再试探她就是了。于是也停止了那诱惑的工作,低头吃饭。

吃完了饭,茶房送上账单子来。他似乎也是老走交际场的人,知道交际场上,男子勇于服务的精神。因之他那张账单不送到系春面前去,却送到子云面前来。子云略微看看,就签上了字,告诉他道:“我们住在头等车七号房间。”茶房接着单子,鞠了躬答应是,可是在他伸直腰的时候,向系春很快地看了一眼,那意思好像是说,她也住在七号房间了吗?子云对于这一点,心里倒感到有些慌张。可是系春却毫不理会,笑道:“老伯,你就回房去吗?我想到三等车上去看看我的朋友。”子云笑道:“哟!三等车上太脏,而且也太挤,你不要去吧!”系春道:“唯其是三等车不大好,我应当去看看,免得老同学说我搭架子。”她口里说着,人已走去。

这三等车,却在车的北段,头等车却是在南段的。她是向着背了去房间的路上走,子云既不能扯住了她,让她去坐一会子,也没有关系,好在她去不了多久,就要回来的。于是一个人走回房来。这屋子里椅子上放了一个女子的手提皮包,门框钩子上又挂了一件女子的大衣,平常的一间头等包房,有了这两样东西,好像是增加了无穷的趣昧。子云衔上了烟斗,斜靠椅子坐定,就对了那件高大皮领子、细小身腰的大衣,只管出神看着。他手上摸着了火柴盒子,正待抽根火柴出来擦了好吸烟,可是他第二个灵敏的感觉,立刻把自己制止了。假如是这样烟味浓厚,那就闻不到她衣裳上那股子香味了。于是闭了眼睛,耸着鼻子尖,嗅了几阵,果然的,在空气里面,似乎有一种胭脂花粉味儿。由这股子香气,更想到这穿衣服的本人,真是让人坐不稳。起初看到这个女人,觉得是不过清秀而已,及至越和她接谈,竟是越觉得这个女人可爱,到了现在,那就是天上可寻,地下少有的人物了。他默然地坐着,享受了一阵子香味,他心里忽然想着她说她和她丈夫感情不好,似乎有离婚的意思。不知道她这皮包里面,可藏有什么秘密没有?趁了这个机会,何不偷看一下,于是将向夹道里的窗帘布,都扯齐了,将门扣上,把椅子上的皮包取过,背撑了门,扯开皮包上的活络来。打开第一个格子,不见什么秘密,不过是一个粉镜盒子、一瓶香水精、一把牙梳。再打开第二格,里面却是些大小钞票。拾元一张的钞票,约莫有七八张,做了一叠,那五元的、一元的却是糟乱地塞在里面。在这一点上,可以证明她是个阔少奶奶,对于银钱,果然是不在乎。第二格里面,有个小口袋,里面放了一圈金戒指,好像订婚的东西,戒指圈子里面有字,却看不清楚,再想到她连订婚的戒指也不带,这和丈夫反目的程度,也是可想而知的。这件放下,更看第三层,里面有几张字条,是通信地址和衣服账单。另外有个粉红的西式信封,写着寄往杭州一个女人的。子云心里一喜,这是她一封没有发出去的信,在这上面,总可以寻出她一些真话来,于是就把信封里的信笺抽出了,却是一页未曾写完的信,信上说:

亲爱的玲:好久没有写信给你了。你不要怨我,实在因为这两个月以来,我已经没有了灵魂,不但是朋友,连我自己都忘了。现在好了,我已经把我的灵魂找着了,我决定了,和那人离婚了。你曾告诉过我,人生行乐耳,须富贵何为!原是觉得你的话太浪漫一点,不肯那样做。然而两年以来,这片面的贞操,徒是苦了我自己……

信写到这里,就没有了,看那最后一句的语气,很是不守那片面的贞操了。男子对于一个女子,未到手之前,就怕她讲贞操,只要那女子不讲贞操,就有法子可以进攻。像系春这个人,她如果是讲贞操,慢说是同房间,便是同床共枕,你也休想占她一些便宜。如今这信上说了,片面的贞操,徒是苦了她自己。她不但不愿讲贞操了,而且觉得讲贞操,是一件吃苦的事。她居然有了这种念头,岂不是张着翅膀的小鸟,预备投入人家怀抱里去吗?子云一面他将信收好,一面他就站在屋子中间出神。他把皮包放在原处,坐下来,仔细想想,又抽了两斗烟丝,心想,怪道呢?我说一个大家少奶奶,对于一个生人如何这样将就?始而还疑心着,一个坐头等车的妇人,还会拿身体去换钱吗?现在看来,绝对不是,只看她手提皮包里,放了这么些个钱,就随便乱扔,哪还在乎?现在可以证明,她完全为了要报复她丈夫这口气,随时找个男子来取乐的。这样的女人,可以痛痛快快地来将就,而且又不必费一个钱。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不想无意中遇到了,快活快活!子云虽是一个人坐在屋子里抽烟,但是想到得意之处,也就不由得嘻嘻地笑了起来。在停止了思索的时候,掏出口袋里的金表来看时,已到了八点半钟了,想起七点钟吃的晚餐,她到三等车上去以后,约莫有一小时了,怎么还不回房间来?三等车上,差不多连站的地方都没有,她在那里,倒是可以停留这样久吗?大概总也要回来了,不要让她疑心我看了她的皮包。于是将房门拉开了一条缝,自己躺在下铺上装睡。这样等着,又有十几分钟,系春还不见到,子云哪里睡得着,一个翻身坐了起来,正对了那件大衣,仿佛之间又闻到了那阵微微的香气,静静地对坐着,静静地将鼻子尖耸动着,这真说不出来心里是迷惑,或者是沉醉?他忽然地站了起来了,依然把房门紧紧地带上,然后一手拿了那大衣的袖子送到鼻子尖上去闻,一手就伸展到皮领子上去,轻轻地、慢慢地一下一下在那上面抚摸着。好像这皮领子是爱人的头发要他这样抚摸着,去表示疼爱。可是这样地做过一阵之后,他自己也觉得自己有些无聊了,于是还坐下来等着。偏是他越想她回来,越不见踪影,心里也就疑惑着,她或者不愿和我同房了。不过那是不至于的,因为她已经把行李搬到这屋子里来了,而且是替她买了卧铺票了。在房间里坐着也是想得怪闷的,于是走到夹道里来站着。

隔两号的房间,那里也是住着一男一女。女的约莫有二十上下年纪,头发很乱地散在脑后,穿了一件极细小的黑绸夹袍子,而且袖子短短的,这可以想到她是热得难受。那衣服是过分地细小,她踏了一双拖鞋,露着那肉色丝袜子,是极端富于挑拨性。听到那房间里,有男人叫道:“人行路上站着,碍了别人过来过去,为什么不进来?”那妇人道:“屋子里太热,在外面透透空气吧,可是这夹道里也怪热的。”那男人笑道:“大雪的天,你会热得难受,这不是新闻吗?”那妇人道:“你不怕热,你成天成晚地穿着睡衣,自然是不热,我要能够穿着睡衣跑来跑去,也不叫热了。”子云听她说话,声音非常地娇脆,好像很耳熟,不知是在哪里听到过。正犹豫着呢,那妇人突然地转过身来,现出那有红有白的瓜子脸儿,这就认得她了,正是那大名鼎鼎的坤伶李鸣霄。她还是黄花闺女呢,怎么穿得这样单薄,和男子住在一间房里呢?这样看来,借着火车来趁心愿的,可也大有人在做着呢。他正是这样地注意,那房间里可就伸出一只手来,把她拖了进去。

子云不看这事则已,看了这事之后,心里更添上了一层焦躁,向着车门那边看去,系春并不见来。心里转念头一想,有了这样久的工夫不来,这里面必有什么原故!莫不是在饭车上所说的话太着了痕迹,已经惹起了她的不高兴吧?准是的!如其不然,何以吃完了饭就走,连回房来擦把脸都来不及呢?他想着想着,心里感到不自在,就在夹道里走来走去。本来这夹道的车板上,铺有长地毯,是不会有脚步声的。但是不明何故依然地惊动了别人,南头两号房间里,陆续出来三个人,一个是大个儿,穿着军服,睁了两只大眼睛看人。另两个是穿黑袍子、长胡子的神父,也是向自己身上看来,心想,他们知道我是这里等人吗?且慢,只管用大方的态度对付他们,于是伏身在护住玻璃窗的铜栏杆上,向车子外看着,口里不住地哼着二簧西皮。其实由窗子里亮处望暗处,什么也不能看到,便是将头抵靠了玻璃,极力地向外看去,也只看到一些村庄树木的黑影子。这种无意思的举动,似乎又让人家看破了,只听到身后嗤嗤的笑声,只得装着无事似的口里唱着皮簧,走回房来。其实那两个神父,他们自笑着他们自己的事,与子云无干。

子云越是心神不安,那些可疑的讥笑声越是跟着来,不过别人是不是真个笑自己,但是总让自己会感到一层不安的。于是又躺在那下铺上,对了那大衣注意。心里也就跟了想着,我好傻,急些什么?假使她要搬出我这房间去的话,她总得到这屋子里来拿东西,只要她来了,我就有法子问她的话,加以解释了,我现在只管胡着急什么呢?当他这样想着的时候,心里就安定了一点儿,于是按上一斗烟丝,预备擦了火柴来吸上。可是正当他擦火柴的时候,第二个感想跟着涌起,假使她真个来搬行李的话,我还能拦住,不让她搬吗?既不能够拦住她,那只好白瞪眼望着她走了。就在这时,听到茶房在夹道里说:“搬上哪里去?好的,马上就搬,那是比现在这地方要好得多了。”完了,她果然来搬行李了。这也只有静静地等着,让她搬去,且装着无事,待机而动,于是口衔了烟斗,躺在铺上。不想听听门外的脚步声却是很杂乱的,已由房门口过去,似乎不是到这屋里来搬行李的。然而却是等候不及,打开房门来,伸头望着,而在他自己这样伸头一看之后,也不能不笑起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