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季安被贬
第二日,暮色深沉,大雪苍茫。
慈宁宫门外鸦雀无声,众宫女太监噤若寒蝉。
胥御皇帝静坐在美人塌上,心不在焉地摆弄着手上的扳指。
朱总管腿肚子软绵绵地,一个劲地哆嗦。
胥御皇帝睨了他一眼,那晦暗的眼神冰冷得像条毒蛇,朱总管连忙打直双腿,浑身僵硬不敢再动。
两人又等了约莫一刻钟,金漆云龙纹屏风后才响起一阵窸窣之声。
“谁在外面?”问话的是个暮年女子,声音清丽中夹杂着一丝威严。
“回太后娘娘,是皇上,已经等了一个时辰了。”
“怎么不早些叫醒本宫呢?”孙太后话虽如此,起身的动作却不见任何紧促,仍是不急不慢。
胥御皇帝微微侧着头,在背着光的地方讽刺地勾起唇角。
一炷香后,五十余岁的孙太后被宫人搀扶着走出来,坐在了胥御皇帝一侧。
她伸出保养得宜的纤纤玉指,轻抚鬓边环翠,红唇轻启:“皇帝来了,怎么不派人通报一声。”
胥御皇帝握扳指的手微微用力,片刻后很快地松开,慈善一笑,“母后难得安睡,儿臣不愿打扰。”
孙太后抬手,示意宫人奉茶,“你有心了,”她说着惊讶地咦了一声,“悦儿今天怎么没来?”悦儿正是孙贵妃孙清悦的小名。
胥御皇帝心中讽刺之声更甚,面上丝毫不显,“她冲撞了宋贵妃,害朕失了皇子。”
孙太后描画鲜艳的眉眼盯着对面的胥御皇帝,不知为何忽然笑了一下,“符承,你老了。”
明明才三十多岁,却有了疲态。
“繁忙国事催人老。”符承接过宫人手中的茶,轻抿了一口。
孙太后默声半晌,见他不肯主动开口,只好自己道:“悦儿年幼,还不懂事。”
符承抬眸看了她一眼,“母后二十岁时就能替父皇料理国事了,她不算年幼。”
孙太后面色忽然大变,“那也不能把她一个锦衣玉食的贵妃娘娘丢在冷宫,这不是任下人搓磨?”
“母后放心,朕已嘱咐过,不会让人苛待她半分。”
“你的意思是,打算让她一辈子都住在冷宫?”孙太后声音尖锐,逼问道。
“国有国法,”
“彤儿呢!”还不待胥御皇帝说完,孙太后已不耐烦地打断了他,“年后问斩?”
“宋都督已查清,孙清彤借国丧之礼贪污数十万,纪如晦的棺椁根本不符合国丧礼仪,用的是陈年旧梓木,才导致棺椁半路破碎。”
“你不要拿宋益年来压本宫!”孙太后愠怒,“十万两也算贪污?我孙家一个月打赏下人支出都不止十万,彤儿会稀罕这点碎银子?”
“无中生有!”孙太后拂袖,“如今出了事,想要找彤儿身上的错易如反掌!”
“母后若是舍不得他,朕可以准许你出宫见他最后一面。”胥御皇帝不冷不淡道。
“你!”孙太后气血翻涌,指尖颤抖,她见符承面不改色,冷笑一声,“彤儿的确有错,可此事不能草草结案,谁知道彤儿是不是被人利用,万一那棺椁早就被人动了手脚呢,本宫要求三司重审!”
符承掀起眼皮,看了眼面前蛇蝎一般的女人,“是吗?”
“怎么,皇帝不愿意?”孙太后问道。
“当然愿意,”符承微低头,嘴角带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恰好朕近来也听到了一些风声,母后有兴趣听听吗?”
孙太后一愣,只觉得眼前的帝王越发深不可测。
“朕听人说,宋贵妃的皇胎就算没有国丧,也保不住。”符承说完,睁开的眸子不带任何感情地看向孙太后。
孙太后被那眼神看得浑身不舒服,“谁在胡说八道?皇帝万万不可听风就是雨。”
符承笑意更深,却不达眼底,他嗤笑一声,抿了一口茶。
“你在要挟本宫?”孙太后反应过来,明白了符承话中意思。
“母后说得哪里话,做儿子的怎么会要挟自己的母亲呢?”符承恭敬道。
孙太后捏着手心,凤眼含怒,“你太小看本宫了,本宫不屑向未出世的孩子动手!”
一个命数不定的皇子罢了,她根本没有放在眼里,哪怕那是宋益年的外孙也一样。
“朕自然知道母后宽宏大量,可别人知不知道就不一定了。”
“符承!”孙太后勃然大怒,“你不要拿宋益年要挟本宫!别忘了,你的皇位是怎么来的!”
胥御皇帝眼神忽地一暗,手中的扳指应声落地。
他豁然起身,“太后娘娘累了!还是早些歇息!”
“站住!”孙太后拦下符承的脚步,“本宫劝你想清楚!”
符承脚下不停,扬长而去。
他于漫天雪地中一路疾行,身后的銮驾追得飞快。
朱总管一路小跑,“皇上消消气,皇上消消气。”
符承倏忽停下脚步,朱总管刹不住脚,差点撞在胥御皇帝身上。
“今日是谁值庐?”他道。
朱总管大喘着气,“回皇上,是季大人和礼部的几个官员。”
符承轻轻舒了一口气,捏着胀痛的太阳穴,“那就好。”
他现在只想见见她,天下熙熙攘攘,只有她一片赤诚。
值庐室,季安披着厚厚的白狐大氅,抱着手炉坐在窗边。
窗外开了一树红梅。
“大人,皇子之事我绝对没有插手!”季安身后的阴影里站着一个男子,他声音焦急,满脸惧色,“我怎么敢打宋贵妃的主意。”
“侍郎大人,”季安回过神,北风呼啸,她的头发上落了几片飞雪。
路典抬头,看着季安苍白的脸。
他长叹一声,“大人,我被人算计了。”
“不是你被算计,是有人在算计我。”季安抚下发上飞雪,沾在手上的只剩下点点冰凉的水珠。
路典瞪大眼睛,疑惑不解。
“你别忘了,宋贵妃的皇子一直是我的人在保。”
路典恍然大悟,“那位?”
季安默声,摇摇头。
在燕山山顶时她也这样想,宋贵妃生下皇子,对宫里那位来说只会弊大于利,但是,她又很快地打消了这个主意。
在没有足够的力量和宋益年抗衡前,孙家不会冒这个险,也犯不着。
“京里的水越来越深了。”季安微叹一声,雪渐渐大了,窗外红梅簌簌作响。
两人正说着话,抄手游廊上忽传来一阵阵脚步声和隔间值夜班的同僚的跪安声。
路典惊慌失措,“皇上怎么来了?”
他犹如热锅上的蚂蚁,眼看胥御皇帝脚步声渐近,竟冒冒失失地想要跳窗而逃。
“你疯了?”季安压低声音,指着屏风后的一张窄床,“钻下面。”
路典火急火燎,顾不上半点风姿仪态,提着衣袍钻进了黑漆漆的床底下。
他前脚进去,后脚胥御皇帝已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
“风这么大,怎么还开着窗户?”他进门后哈了一口热气,坐在了太师椅上。
季安跪地请安,“今日雪景甚好,臣便想多看一会儿。”
胥御皇帝摆摆手,示意朱总管关上窗户,“雪景日日有,不急一时。”
季安连忙起身,那雕窗正对着屏风后的窄床,值庐室寒酸,屏风陈旧,难保朱总管不会看出来点什么。
“有劳总管了,还是臣来罢。”说着季安半跪在雕窗下的软塌上,倾着上半去关窗户。
符承眼睛忽地一暗,看着季安因为半跪而凸显出来的美好曲线,不盈一握的细腰,和掩盖在层层叠叠绸缎下的圆润线条。他口中干涩,眼中噙着一抹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晦涩。
待季安关好窗后,他饮下一杯温茶压下心中欲火,“你怎么看国丧之事?”
季安垂手立于一侧,顿了顿道,“一出闹剧。”
符承听罢,将手中茶盏重重地掷下。
胥御皇帝明显话中有话,季安却没有轻易接着他的话往下说。
自当初纪如晦案中胥御皇帝反复无常,她再说话时明显谨慎了许多。
“朕今日见了太后。”胥御皇帝主动开口,“她想保下孙清彤和孙清悦。”
季安心念一动,抬眸看向胥御皇帝。
“保下了他们,朕颜面无存,宋都督颜面无存。”
又是沉默半晌,胥御皇帝追问,“你今日话怎么如此少?”
季安咚地跪地,“臣有罪,没有保住宋贵妃的皇子,臣罪该万死。”
胥御皇帝心中不知是该庆幸季安聪明还是愧疚于她的知情解意,“你何罪之有,是她没有福气。”
话虽如此,季安却听出了他背后的意思。
宋都督那里要一个说法,孙太后也要一个说法。
只能拿她开刀了。
“能为君分忧,是臣的福气。”季安道,她不是没有办法把自己从这件事中摘出去,只是不愿意。
念在帝王知遇之恩上,她也不想让他左右为难。
“季安,朕能有你,是朕之幸。”符承眼中的晦涩愈发浓郁,一波一波地翻滚。
他用了极大的心力才克制住自己想要改变主意的冲动,但凡他的处境好一些,他也绝不会委屈季安。“最多两个月,朕就能让你官复原位。”他道。
看来是贬官,是去陪都南京还是蜀地?
“南京怎么样?南京冬日暖和,氏族衰弱,你去了那里,也会好受些。”
“多谢皇上费心。”季安道,“南京很好,臣很喜欢。”
胥御皇帝点头,寒暄了两句后迅速移驾回宫。他生怕自己再呆下去,那一波一波的晦涩就会将他所有的理智和克制吞没。
路典一翻身从床底下钻出来,顶着一脸的灰,“大人!南京离洛阳路途遥远,冬日难行!您怎么就,怎么就,”
他哀叹一声,“大人!您,”
“南京总比蜀地要好。”季安坐在软塌上,抬手推开窗户。
寒风骤然呼啸,天地昏暗,窗外白茫茫的积雪上落了一地点点红梅。
路典半跪在地,早衰的脸上坠落几滴滚烫的眼泪,“大人,您不必为了我如此牺牲。”
若不是为了保下他,季安完全可以全身而退。
“你留在京城是最好的安排,”寒风吹散了季安心中的闷燥,“我被贬官,皇上一定愧疚难当,日后回京总要给个补偿;但是你,孙衡若是知道是你挑拨离间,让宋都督疑心,你几条命都不够死的。”季安道。
路典感恩涕零,“大人对我的救命之恩,路典没齿难忘,此生愿为大人肝脑涂地!”
“你不要急着承诺,”季安抱着手炉,眸如点漆,“若是真有此心,就先替我办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