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类霜天竞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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栖息地消失,河狸0号家族不见了

初雯雯

“为什么是河狸?”

这个是我被问过次数最多的问题,没有之一。

是啊,河狸公主的头衔,协会80%的公益项目都跟河狸相关,连标志都是一只河狸,别人肯定会好奇这个问题。

我其实有各种各样官方的答案,比如河狸数量很少,只有600只左右,又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比如阿勒泰地区这个生物多样性高度发达的区域,生活在这里的小朋友都见过很多野生动物,我小时候就见过河狸,还被它大尾巴拍击水面的声音吓到过,就印象深刻;再比如因为河狸可以凭借一己之力修筑水坝,创造小环境为其他很多野生动物提供家园之类的,这样的答案随便在脑子里捞一捞,就能拼凑在一起。但其实这些理由都是浮在表面上的,真正选择河狸的那个瞬间,是我不想提起的,每次想起都会觉得像是心脏被剜走了一块。

富蕴县的恰库尔图镇,是阿勒泰去乌鲁木齐的必经之路,从小我就经常路过那里。乌伦古河从镇子里流过,那里住着好几个河狸家族。12岁那年,傍晚在路边溜达,我在一条小土渠边上,看见了一只河狸正在水边抱着灌木柳啃,我有点惊讶,于是小声说:“哎呀。”没想到它听见了我的动静,迅速蹿入水中,在进水的一瞬间,宽大的尾巴拍击水面,啪的一声巨响,水花溅了我一脸。

我赶忙蹲下,一动不动的,心想,就算是蚊子来咬我,我也坚决不动一下,一定要再看到这个肥嘟嘟、圆滚滚的小家伙。过了大概15分钟,远处的河面冒出几个水泡,在水面上碎开,一路咕噜咕噜着,接着一个小脑袋丝滑地从水下露出来。河狸宝宝回来了,屁股后面跟着三角形状散开的水波纹。它又回到了刚才的岸边,后腿支起身子,乌黑油亮的鼻子在空气中嗅着,又左顾右盼一番,确认没有了威胁,再抱起没吃完的灌木柳,继续干饭。它的小手抓着树干灵活转着圈,大板牙配合着手上的动作,将树皮啃下吞进肚里,咔嚓咔嚓咔嚓的声音飘过来,均匀又细密,像高级厨师在切土豆丝。

从那以后,每次我路过恰库尔图的时候,都会先蹑手蹑脚地走到土渠跟前,侧头伸着耳朵听一听有没有切土豆丝,哦不,啃树的咔嚓声响;然后再矮下身子,悄摸走到我第一次见到河狸的最佳观景点,坐在那里静静等着,那儿的草都被我坐塌了一块儿。也因为这只河狸,我开始从各种途径了解这个神奇的物种。去恰库尔图的无聊旅程,也因为它的存在而变得让人充满期待了。我还记得,最开始去看这只河狸的时候,它是“孤身一人”,到了第三年的时候,居然出现了另一只。它俩在岸边互相梳理毛发,卿卿我我的,这居然就组建了家庭,嘿,可真好。但河狸这个物种,每次都会把自己的宝宝保护得很好,直到小朋友柔软的绒毛换成长而粗且防水的针毛,才会让它出门,所以这几年,我一直没能见过它家的崽,还挺遗憾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爷听到了我这份遗憾,非要让我用更遗憾的方式来补齐这个心愿。

那时协会刚成立,我对未来的一切都充满着期待,终于能在自然保护领域大展拳脚,那种畅快,想要让全世界都知道。

在那年冬天的某个午后,我和老方坐在办公室里,晒着太阳喝茶,跟他描绘着协会和自然保护事业的大好未来,给他讲各种野生动物的故事,讲到河狸的时候,我说它们还会“修冰箱”。老方很震惊,说:“会修冰箱?这是什么神奇操作啊!”我当时就来了兴趣,拽着他就要出门,去看看修好的“河狸冰箱”长什么样,也带他认识一下我单方面的好朋友。

在水渠边下了车,我把食指比在嘴边,小声跟老方说:“嘘,从这里开始就要静悄悄的了,要不然河狸会被吓跑。你跟着我,弯着腰往前走,走到那个地方,我们看看它们在不在;不在的话我带你从冰面上走过去,去看它们的食物堆,也就是它们的‘冰箱’啦……大概就在那个位置……”我好像看到冰面上有两坨黑色的东西,举起的手本来在指示方向,慢慢落下,那是什么?我好像看见了大尾巴,怎么一动不动,而且整个姿态都是僵硬的?

当时我就有点慌了,又往前走了两步,它怎么还没动?

不对劲!我直接就冲了过去,等看清楚情况的时候,我哐当一下就坐在了覆盖着皑皑白雪的冰面上。老方也冲了过去,我已经泪流满面了。

是两只河狸,以扭曲的姿势交叠着,整个身子已经被冻在了冰面上,头不见了。

“它俩,怎么都死了?”我哭着问,也不知道是问老方,还是问老天爷。

老方小心地拽了一下我羽绒服的袖子,往旁边指了指。我扭头,感觉脑袋里的神经绷断了,是一只小小的河狸,只有我手掌那么长,也静静地躺在妈妈身边的雪地里。

我跟疯了一样,腿跪在地上,两只手在冰面上想要把雪全部刨开,想要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老方看着我崩溃,本来有洁癖的他也不管了,蹲在冰面上跟我一起刨着。刺骨的冰雪冻红了我俩的手,但我们一秒都没有停,仿佛早一秒挖出来,它们就能活过来一样。天地间除了雪花摩擦发出的沙沙声之外,什么声音都没有。我的眼泪一滴一滴砸落在冰面上,震耳欲聋。

半个小时之后,它们周身的冰雪都被清理干净,我这才明白发生了什么。

“是冰,冰全冻透了,食物堆也被冻在了里面,妈妈想要把冰啃开,给娃找一口吃的,河岸也彻底冻住了。它被卡在了河岸和冰之间,爸爸想来救妈妈,也来拼命啃,可是并没有用。看,这里的河岸还沾着它的血。它也被卡住了。宝宝看爸爸妈妈这么久不回家,还很饿,就出来看,发现妈妈在这里,于是想要钻到妈妈怀里吃口奶,可是怎么也吃不到。那么短的毛,没一会儿就冻僵了。”我哭得话都说不利索,但还在努力厘清思路,给老方复盘着现场。

“它们一直一直住在这里,但河狸会根据情况选择栖息地,如果这里不适合生存了,水位变低了,它们就会去寻找新的家园。可能是没有找到适合的栖息地,也可能是因为有娃,就没选择搬。这些小傻子,就为了这么一口饭啊!我知道,野生动物活着就为了一口饭、一口水,但是我接受不了!我不能接受它们怎么就这么没了,为什么啊!”我终于忍不住了,号啕大哭,滚烫的泪水流过已经冻成冰的旧泪水,融化了一起从我脸上落下。

我已经记不清自己是如何离开那里的,只能记得,在回去的路上我就一直絮絮叨叨地跟老方讲着我和这个河狸一家的故事,失去的时候才能懂得自己最珍惜什么。那个时候,我才明白,原来在我心里,河狸一直占据着最重要的位置。

那天,稍微平静了之后,我就想,我这么爱河狸,那能做点什么呢?能怎样减少这样心痛的时刻呢?

想起了我当初查到的很多文献,也许用科研的方式,先了解清楚河狸的现状,再去搞明白它们面对的问题,再行动吧。

没过几天,我就和地区林草局的护林员们一起回到了恰库尔图,开始了河狸调查,调查表格里第一条,就是家族编号。我给这窝命名为0号家族,它们已经不在了,但它们永远是我河狸保护之路的起点,会作为纪念碑,永恒地停留在那里,永远地留存在我的科研调查表格里。

写到这里,我已泪流满面,但回望那个瞬间,我竟有一丝感激,细究的话,还有一点点释怀。如果不是它,我不会那么坚定地选择河狸,可能也就无缘做出那么多努力,帮助蒙新河狸整个种群数量提升20%吧。

0号家族,虽然你们的故事我不会再提起,但我会永远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