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凯撒”(五)
接到丁杨的电话,听说对方是公安局网警,顾杏就在恐慌和犹豫中徘徊。为了平缓自己的情绪,她在卫生间待到下班,盲目地拿着手机搜索丁杨的情况,结果一无所获。
走出公司,街头刮起了风,眼看就要下雨的样子。她觉得这是个逃避的理由,但想到丁杨不会轻易放弃,闹不好会直接来公司找她,只得调整好心情继续往咖啡馆走去。
雨说来就来,几乎扫着她的脚跟,将她赶了进去。她并没有直接去二楼找丁杨,鬼使神差地找了个卡座坐下。咖啡馆没什么客人,收银员埋着头,几乎看不见身影,电子琴的乐声仿佛飘在旷野里。她冷静地观察了一番,背转身,看着窗外细密的雨丝。
起初,顾杏没有看到服务生,他坐在大门背后的板凳上。但服务生主动站了起来,走到她跟前。他故意踩重了脚步,提醒他来了——客人如果要点单的话,应该照着他的声音抬起头来,目光落在他英俊的脸庞上。
他像鹿一样警觉,调动着自己所有的感官和想象力。当顾杏的目光投射到他身上时,他突然认定她就是警察要等的女证人,因为他感觉到了她的紧张和不安。他问:“美女,您需要些什么?”
“谢谢,我只是来避避雨。”顾杏莞尔一笑。
服务生有些泄气。从内心深处来说,他没必要如此在意。因此,他内心的伤感很快过去,毕竟眼前来了一个美女。作为一个底层男人,除了偶尔欣赏欣赏,他没有资格狩猎。不论她们是何等的美丽,长腿的、杏眼的、热烈的、羞涩的、挺拔的、婀娜的,在他眼里都是一样的美,几乎没有什么特定的癖好和选择。
而顾杏呢,她精心化了妆,但是看起来就像是没有化过,只是显得更加神采奕奕,更加妩媚动人。长长的头发柔顺地披散在脑后,又在头顶处夹了个亮丽的蝴蝶结,像是刚刚洗浴出来。她喜欢自己看起来像个仙子,那种介乎朦胧和现实之间的玩意儿,琢磨不定,感觉更有魅力。她确信,这种东西一定会提高回头率。
但今天,她似乎失策了。服务生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会儿,便毫不掩饰地扭过头去。她感受到他的注意力不在她身上,似乎更关注门外进来的下一位客人。
不过,他还在叹息、犹豫。有几次他似乎要开口发问,但是不知为什么,又没有开口,他的眼睛一直盯着门,垂了几次头。他们的目光短暂地交会过几次,那种目光完全只是出于礼貌,或者疑惑,并非欣赏。
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外面的天色亮了一些,接着又暗了下去。丁杨应该还在卡座里等着吧,他会不会不耐烦地离开?如果他下楼,会一眼看到自己。顾杏把目光从窗外收回来,服务生给她送来的柠檬水几乎已经喝得见底。然后,她掏出电话,低下头去,尽量压低声音不让服务生听见。接电话的人似乎正在等着她的消息,铃声没有响,便已经接听。于是她做了个大胆的决定,把她来见警察的事告诉了接听人。
她听从对方的劝告,坚定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来公司谈,就来公司谈,被警察找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一次不小心而已,不过从头做起。她微微有些颤抖,转出卡座的瞬间,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声音:“美女,你的发夹。”
服务生走到她的身侧,手里拿着她不知什么时候取下来的蝴蝶结,但是并没有要递给她的意思,却自说自话似的说:“好漂亮的蝴蝶结。”
“谢谢……”顾杏没有好心情。
服务生没有说话。两个人面对面站着,似乎在演一出谍战片,彼此都在猜疑。
“你是不是来找人的?”服务生问。
顾杏此刻的心情难以形容,像是遭遇了一场溃败,又像被人抓奸了似的。不过,她面对的只是一个服务生,她的状态迅速恢复了过来,尖声说:“你说什么呢!”
这时,一个青年男子从二楼走了下来,他显然听见了他们说话的声音。“顾女士,对不起,如果服务生有什么做得不对,请原谅,我向你道歉。”他微笑着说,“耽误你几分钟,可以吗?”
“你……你们是一伙的?”
“不,你误会了。”丁杨说,“一起喝杯咖啡吧?”
时间好像停顿了一下,顾杏露出一丝无奈的笑意,扯动着嘴角说:“不了,我突然接到电话,有急事要处理。你就是给我打电话的丁警官吗?”
“是的,就耽误你几分钟,可以吗?”
“领导会骂人的。”顾杏有些犹豫:“不过,你要问什么就快问吧!”
丁杨走得更近了些,看得出她说话的方式带有一种媚惑的态度,不像个职业女性。技术工作需要冷静、理性的头脑,可她更像一个保险推销员或混娱乐圈之类的。
无论她做的是什么工作,丁杨都能确定她并不富有。丁杨之所以如此判断,不只是因为她的外套艳丽却并非名牌,而是因为她的神态和俏丽的容颜中流露出一股子低俗的媚意,而不是高贵气息。
顾杏转身向二楼走去。她走路的脚步看起来在一条直线上,身姿却婀娜摇曳,仿佛一枝风中的花朵。她说:“到约定的地方去吧。”
丁杨点了点头,把手伸进外套口袋,拿出证件的一角,顾杏显然注意到了,但她摆了摆手,表示没有必要。
“我确实有事想找你谈。”丁杨注意到自己的语调不由自主地比平常柔和了许多。
“进去再说。”
两人在卡座里坐下来,服务生尾随着送来咖啡。丁杨警告地盯了服务生一眼。服务生慌了一下,知趣地退了出去。丁杨待服务生走远,才开始发问:“你在单位负责什么工作?”
她嘴角明显抽动了一下。“这跟你的案件有关系吗?”她脸色沉了下去,“何不直接一些呢?我真的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
丁杨感受到对方的敌意。“问一个问题,你家是不是安装了公司的专用光缆?”
顾杏面色一沉,仿佛丁杨说出的每个字都对她造成了伤害。接下来的相处时间里,她都表现得焦躁不安,而丁杨的目光一直落在她精致耐看的面容上。他不是一个预审高手,却更喜欢通过观察表情了解对方的内心活动。
“为什么问这个?”顾杏喉咙发紧,“你到底想知道什么?”
“你察觉家里的网络出现异常吗?或者是否有人在你家使用过?”
“你是在暗示什么吗?”顾杏不耐烦地扬起头,起身想走。
“只是提醒,”丁杨说,“我在调查过程中发现了一些跟你有关的问题。”
“说到提醒,那我不妨直截了当地告诉你,我家的光缆是保密的。”
丁杨笑道:“正是因为保密,我才要提醒。”
顾杏瞥了丁杨一眼。他不太像个警察,虽然她没有跟警察接触过,但他的问题令人心生警惕,那不是警察的风格。小说或电视里的警察老成持重,词锋机智,让人难以招架。她倏地感到轻松,警察并没有掌握她的事,只要她够聪明,还有回旋余地。
“谢谢您的提醒。”她冷静地说。
丁杨看到她不易察觉的笑,明白了她的心理。“职业的需要。”他说,“只是想引起你的注意,希望你不要介意我突然找你。”
“你找我就为这事?”
丁杨点点头,他静听着楼下的声音。怎么还没来呢?他刚才跟申大头联系过,希望他过来配合自己,他太缺乏跟女人打交道的经验了。申大头这样的纯爷们,也许能把对方镇住。
“那我是不是可以走了?”
丁杨没话找话:“听你的口音,你不是南都人?”
“像我们这样的公司,没几个是本地人。”她说,“我真的该走了,还有朋友在等我呢?”
“我送你。”丁杨说,“你毕业于阳华理工大学吧?那里的信息技术专业很出名。”
“才不是呢,你平时都是这样跟女朋友聊天的吗?”她笑了笑,“我真的要走了。”
“那我送你过去吧!”
“不用了,我有车在这里。”
顾杏撩开门帘,往外面走去。门帘在她身后缓慢地合上。
丁杨觉得豁然开朗。他喝了口咖啡,拿起结算单,一边推算着她走的距离,一边拨打吧台的电话,让服务生带好买单二维码,去将他的车开出来。他沿着走廊进了电梯,径直来到地下停车场车道口,警惕地观察着,以免顾杏从视野里消失。
顾杏的车开过来了,是一辆保时捷敞篷跑车。她戴着太阳镜,目不旁顾地驶了出去。接着,服务生驾车过来,丁杨快步钻进车里,给了服务生一笔小费。然后,紧跟在顾杏的车后。
汽车在暗沉的天光里前行,像一条条潜行的鱼。顾杏驶出蓝晶科技园,向南拐上海滨大道的时候,丁杨差点上了当。他不敢跟得太紧,想右转上三环高架,在前面等着她。但是,她又左转进了明洲路,绕回了蓝晶科技园的东侧。
丁杨接受过跟踪训练,虽然没有多少实践经验,但明白跟踪的原则。上高架的一瞬间,他又改变主意,让自己的车和顾杏的保时捷之间隔着两三辆汽车的距离。他也不是直接盯着保时捷,只要顾杏不改变方向,他不在乎她离他有多远。但一旦她转弯,他就贴过去,用后视死角躲过她的观察。
最后,顾杏拐弯上了蓝晶路,从科技园东门的栅栏墙边驶过,进了一片幽静的小区。
丁杨正要跟进去,保安室突然断电,电动闸门成了一块废铁,横亘在他面前。丁杨眼睁睁地看着保时捷消失在小区曲里拐弯的通道里。正是午休时间,许多行人和车辆都被堵在门口,有人在冲保安吼,有人还在抱怨手机信号没了。
丁杨赶紧拿出手机,左上角“中国移动”四个小字变成了“无信号”。他急得猫抓似的,却又无可奈何。就这样,过了十分钟,保安室又撞了鬼似的突然来了电。
丁杨不敢耽搁,让刚赶过来的申大头守在门口,自己迅速将汽车驶进小区里,根据进门时观察的情形,选择着路线,小心谨慎地判断顾杏可能去了哪里。小区外围是高楼,接着是平房,最里面是一圈别墅区,有一个大大的池塘,还有一大片草坪和假山。
十分钟,足可以做很多事情,小区不大,但藏匿一人一车不难。丁杨决定守株待兔。顾杏没有回公司,她跑到这里来是准备见什么人吗?在对话时,她说要见一个朋友,那个朋友是男的,还是女的呢?从她的状态看,男朋友的可能性很大。会不会是曾经跟邓敏居住过一段时间的那个人?从病毒攻击痕迹看,这种可能性很大。
丁杨很累,但是他不想错过找到那名男子的机会。
太阳无声地出来了,跌进水洼里倒生出一根根银针。丁杨戴上一顶鸭舌帽和一副太阳镜,登上一座假山。他始终保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状态。小区绿化很好,很静,假山上的鸟叫声和山林的鸟鸣听上去有些不同,在中午的寂静里,这儿的鸟似乎更加活跃,让丁杨几乎听不到小区的其他动静。申大头报告,小区基本只有进的人,没有人或车出去。
顾杏驾驶的是一辆保时捷敞篷跑车,这让丁杨颇感意外。他本以为她一个“南漂”白领,至多开辆丰田科罗拉或者本田思域。他的第一感觉是,顾杏结交了一个有钱的男朋友,也可能是男朋友借来的。丁杨的第二个判断是,她要出去办事,借了别人的车,有意要在某个特定对象面前显摆自己。
丁杨一边思考,一边观察周边的环境,但他很快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他快步跑到自己的汽车旁,当保时捷再次出现时,他刚刚钻进自己的驾驶室里。
保时捷比他跟踪的任何时候开得都快,当它从他车边驶过去时,丁杨瞥见了司机的侧影:不是顾杏,是一名男子。
侧影一闪而过。不过,基本印象应该是一名三十岁左右的青年,个子较高,头部超过了车窗玻璃,鬓角很短,鼻梁上架着一副超宽的弧形太阳镜。令人沮丧的是,只是从侧面匆匆一瞥,他并没有真正看见男子的相貌。
保时捷司机显然很熟悉小区的路况,快速绕过几条单行道后,掉头向西,再转弯向门口驶去。丁杨一边迅速跟上,一边拨打申大头的手机,没有信号,信号显然再次被截断了。他加速往前冲,但还是慢了一步。保时捷刚驶出门,电力又断了,他又被拦在门里。一切设计得如此准确,如此严丝合缝。
前一次,丁杨还能保持冷静,但这一刻,他突然感受到发自内心的恐惧,仿佛看到一群鬼魅。他狂怒地冲电动闸门外面喊:“大头!追上去,那台保时捷。”
申大头正捏着手机,一脸懵地张望着,听到丁杨的呼喊,跨步拉开自己的车门,打开警笛尖啸一声冲上街头。
电力仍未恢复,丁杨翻越铁闸门,却已看不到保时捷和申大头汽车的踪影。他掏出对讲机,向石坚汇报了这边的情况,请求全城盘查逃走的一车一人。他心里浮现出不祥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