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凯撒”(四)
“能给三个人,你就满足吧。从石支手里要人比要他命还难。”透过氤氲的水汽,吴啸峰抬头望了一眼丁杨,目光仿佛落进了一口深井似的,只得慌慌地扭开脖子,看着挤在小阁楼似的办公室里的其他两人:特警队的申大头、鉴识中心的魁哥。
丁杨懒懒地躺在椅背上,视线一路扫过去:“石支把你们分配给我,是对你们能力的充分肯定。但是,别尽想着做什么轰轰烈烈的事情……”
魁哥埋着头,轻声说:“除了勘查、鉴定,我可做不了什么事情。”
丁杨露出一口白牙,笑着说:“没点专业能力,石支才不会抽调你过来呢,好好配合我的工作,别辜负了这份信任。”
“我也不懂网络,更不知道那些信息怎么在空气里穿梭?”申大头调侃道。他的普通话里带着一丝南都方言味,就像带着粤语歌的韵律,挺有乐感。他是在停车场下车时被丁杨相中的。相貌粗蛮,身材魁伟,腮边留着大片青色的胡茬,一副标准的纯爷们形象。他下车时跟丁杨对了一眼,丁杨从他的眼里看到机灵,显示出警觉和聪慧,立即决定要他。
不过,申大头一走进办公室,丁杨便有些后悔,这个纯爷们对自己的“男子汉气味”有些太不在意了。那股味能熏死人,不是一般的汗臭气,几乎体现了申大头性情、饮食习惯和生活形态方方面面。
“除了拳头,你还懂什么呢?”魁哥撇了撇嘴。魁哥戴着一顶太阳帽,一双眼睛稍微突出,滴溜溜地,时刻露出一副有如猫类般好奇的表情;身材瘦削,像一根过冬的丝瓜,看起来像是卧底的人力车夫而不是痕检技术员。他是这个小组里唯一由石坚安排的人。
“对,对,对,我对你的一言一行都应该崇拜下跪。”申大头边说边打拱手,神态油滑,带着浓浓的讽刺意味。
魁哥稳稳地坐着,却并不回击。
丁杨耐心地保持笑容,任由两人斗嘴。等大家都安静了,才摇动鼠标,点击显示器的一个图标,开始播放视频:“网络的事由我处理,但你们要知道一些初级的知识。下面,大家一起看几段视频……”
申大头咕哝一声,眯眼瞥了瞥,挪动位置,转到丁杨的身后。
视频还没有展开,吴啸峰就利索地跑过去关上了办公室的灯,室内登时陷入黑暗中,显示器的荧光像一束束银针投射在每一个人的脸上。
“别以为网络犯罪都发生在网上,它跟传统犯罪密不可分。”丁杨说,“我为什么找上你们,因为我的调查不仅在网上,还跟现实有密切关系。请看这句话——”
屏幕上显示出一张A4纸,几行字是用打印机打印出来的:“人是一张网,家是一张网,城是一张网,世界更是一张网,要沉浸其中,必先游离其外。”
“这是诗吗?”吴啸峰喃喃地问。
“什么意思呢?”申大头问。
回应的只有便携式电脑微弱的散热声。
“这几句话太奇怪了,嫌疑人寄来的吗?让我看看信封上有没有其他痕迹。”魁哥说。
“除了指纹,你还懂什么呢?”申大头立即以牙还牙。
“是挑战者在网上的黑客论坛里说的,当然不可能留下任何痕迹,字面上看不出任何个人信息。”丁杨说,“这个‘网’既是交际网、关系网,也暗指互联网、网络活动、网络犯罪、网络侦查。这句话是数据主义者的格言,意思是小至一个家,大至宇宙,都由数据流组成,任何现象或实体的价值就在于对数据的处理。如果弄懂了这句话,或许我们就能找到那个主要犯罪嫌疑人。”
“嫌疑人?”吴啸峰问,“就是从邓敏家拿走便携式电脑的那个?”
丁杨犹豫了一下:“不排除这种可能。”
“这是不是说,邓敏确属他杀,而杀人者原来住在邓敏家里?”吴啸峰说,“我看过报道,说你曾经推翻过系列自杀案,并从中揭露出一起特大网络诈骗杀人案件。你是不是认为邓敏案跟你以前办过的案件类似?”
“不,”丁杨说,“每一起案件都是不一样的。”
“可是,这也是一起被认定为自杀的案件。”吴啸峰瞥了魁哥一眼,仿佛想让他跟着帮腔,“是不是因为邓敏跟网络有关,所以让你觉得她一定绞进了网络案里?所以她一定死于嫌疑人手里?”
丁杨耐心地听着,不置可否。
吴啸峰接着说:“南都的公司要求高,工作强度大,最近自杀事件不少,可还没有一件翻转成他杀的。还有她家的网络攻击……”
“不。”申大头突然发出声音。
众人纷纷转头看去,申大头像弹簧似的站直了身子说:“说到黑客攻击,我也知道一些。邓敏所在的公司是芯导研究所的下属机构,是研究网络核心技术的,她作为机要员,绝对不可能攻击研究所的网站或者系统,何况还持续了那么长时间。”
丁杨在黑暗中看不见吴啸峰涨红的脸,只看见他模糊的侧影,下巴朝申大头的方向突出,似乎颇具攻击性,却自量乏力。
吴啸峰继续说出自己的想法:“自杀现场你也去过的,那里确实什么都没有。何况……那几句话什么问题也说明不了,说不定是哪个疯子头脑发热……”
“别争了。”丁杨终于失去了耐心,走到窗前,悠悠地说,“这几句话确实是疯子说的。你不理解是因为你不了解黑客,更加不了解他。他是个思虑周密的人,写下它一定指向什么,却不会留任何痕迹,这是最可怕的。”
如果别人设个谜引导着你去解,你一直追着却破解不出来,那么,你应该想一想有一天它自己迎刃而解会是什么感觉。丁杨想,不妨先将它放下来。
“那我们要从哪里着手呢?”吴啸峰说。
丁杨坐回办公桌前。
“大头,你去查一下她的朋友圈,看看她最近接触过哪些人。啸峰,你跟魁哥再去一趟邓敏家,看看还能发现点儿什么,比如她的财务状况、生活习惯,还有她平时佩戴些什么首饰、用什么牌子的化妆品,诸如此类……”
“还有她是否交往过男朋友?”吴啸峰抢着说。
“对,在你原来走访的基础上,再扩大调查范围,看可不可以从小区里找到见过跟邓敏来往密切的人,特别是年轻男人。”
丁杨等待吴啸峰反驳,他已对邻居、小区保安进行了认真访问。但吴啸峰并没有,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三人走后,丁杨紧盯着屏幕上的那句话。“游离其外”到底是什么意思呢?邓敏家的攻击痕迹确实体现出某种丁杨熟悉的东西,难道那个挑战者真跟邓敏的死有关系?可他虽然认为邓敏死于他杀,却对杀害邓敏的凶手一无所知。
不过,丁杨对凶手有个初步判断,感觉凶手不是对邓敏的美貌,或者跟邓敏一样美貌的女性感兴趣,而是出于其他原因,这个原因应该也不是钱财,虽然他几乎将邓敏家劫掠一空。
现场伪装得十分完美,看上去完全像警察定案的样子,在丁杨看来,这意味着凶手并不是普通的入室杀人,更不是普通的熟人作案。跟死者在一起的一定是她的男朋友,已经十分随便。她在完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被勒住了脖子。
凶手处心积虑,事前做过周密的谋划。但是,丁杨想不通他为什么这么做。如果他是使用便携式电脑攻击研究所的人,两人仍处于如此浓情蜜意的关系里,他有什么理由杀了她,而毁掉自己的隐身据点呢?
当然,对于目的明确的变态狂来说,这不是一种罕见的行为模式,与他们不达目的绝不收手的孤绝行为相符。所以,凶手也绝不可能只是个小偷,小偷不会在实施盗窃或抢劫杀人后,再把现场伪装成自杀。而且,抢劫后临时起意的杀人会有反抗,没有伪装自杀的条件。凶手的伪装手法那么好,说明他不是寻常的侵财犯罪者,拿走首饰和室内所有钱财,只是他杀人后产生的疯狂念头的一部分。
从警后,丁杨一直跟隐秘的犯罪嫌疑人打交道,这让他学会了分析和忍耐。大多数人不理解忍耐的含义,它其实跟谦卑相似,承认自己知道的有限,还不足以采取行动,这是一种智慧。在行动前,他需要等待、观望和调查,这可能会花很长一段时间。
丁杨慢慢培养了一种直觉:感知自己的对手。比如,这次发起网络攻击的对手看起来像是达一路,但以丁杨对他的了解,达一路从不亲自杀人。
丁杨一个人想来想去,发了半天呆,恨不得要从哪个角落里将那个隐身的人一把拎出来。他没有再犹豫,迅速出门去找硅光科技公司的顾杏,以确认自己的想法。
已近中午,交通十分拥堵。丁杨查了一会导航,没有找到一条畅通的线路,便安心随着前面的车流移动。天气晴朗,大地被茂密的树木和各种植物覆盖着,一片生机,看不出暮秋的样子。道路两边是高楼大厦,绚丽的阳光照在全幅式的玻璃外墙上,像小时学画画的颜料不小心倒在了积木上,蓝的、黄的、褐的、灰的、紫的、橙的、红的……美不胜收,车流虽慢,倒也不觉得时间多么难熬,反而有助于他清晰地思考。
凶手一定很年轻,而且长相英俊。他设法取得了异常漂亮、心气很高的邓敏的欢心。当然,男色在邓敏这种女性身上并不完全靠谱,最重要的手段还是花钱。看来,他一定用了这一招。喜欢佩戴首饰的邓敏身上之所以没有首饰,很可能是因为凶手在杀害她后,拿走了买给她的东西。那么,这些首饰会不会出现在另一个女孩的身上呢?
一定会的。他拿走了邓敏所有的钱,再用她的钱去换取另一个女孩的信任。
但是,丁杨没有看到过邓敏佩戴的首饰,即使那些首饰戴在另一个女孩身上,他也认不出来。不过,那些首饰很可能十分昂贵、时尚、漂亮,让女孩在自己的圈子里十分长脸。这样的话,调查中应该会有所反映。
丁杨一边开着车漫游在拥堵的环线上,一边在脑海中回顾刑侦卷宗里的调查情况,试图找到一些有用的细节来证明自己关于他杀和伪装的合理推论。
这些年,丁杨接触过各种各样的网络犯罪,很多跟传统犯罪勾连在一起,往往是有一个网络犯罪者,属下有一个或多个用传统手法犯罪的人。但是,这次他不相信邓敏死亡现场会有除了死者和凶手之外的第三个人。
案件五花八门,甚至存在不可理喻的犯罪行为,以及荒唐古怪的疯狂行为,然而一旦案情水落石出,大多数犯罪及其背后的动机都很容易理解——无非出于愤怒、嫉妒或贪婪,再疯狂的行为也有合乎逻辑的理由。
那么,这次的杀人逻辑在哪里呢?丁杨百思不得其解。
汽车驶入高新技术区,丁杨突然改变了主意。不能去顾杏单位,否则她会觉得这是种侮辱或者冒犯,会将她彻底得罪。
他在公司门口找了家咖啡店,坐进二楼靠窗的卡座。他和女白领打过交道,如果她们的品位没有发生多大变化的话,他相信顾杏会喜欢他的安排。
丁杨对这个位置十分满意。窗帘和走廊的垂帘都是深色的,又厚又密。卡座很宽敞,玻璃窗外是草地、花坛,稍远处是假山、树林。暂时拥有这片舒适的小天地,也算安顿了下来,他打开便携式电脑,通过咖啡店的无线网络上了网,搜索顾杏,公共信息里没有硅光公司顾杏的任何公开消息。这就是在高端网络科技公司工作的好处。
不过,通过关联搜索,丁杨还是找到了顾杏在公司网站发布的两张照片,一张光影和焦距十分理想的大头照,一张身着白大褂的工作照,顾杏在工作照里更加妩媚,如丝如缕的目光像笼罩着一层晨雾,缠缠绕绕地勾着人心。
白帽、白褂、白手套捂得严严实实,但丁杨还是看到了她的耳环和项链,白金链子下的吊坠若隐若现,微微闪光,可以确定镶着一颗钻石。
在照进咖啡馆的一小撮阳光里,丁杨用手机拨通了顾杏在公司的电话。在三声铃声后,听筒里传来一个女孩的声音:“您好,我是顾杏。”
一开始,丁杨还以为听到的是录音提示,因为她的普通话听起来非常标准,非常甜美,甚至超过了专业播音员的水平,因此他等待着下文。没想到对方接着说:“您是找我吗?有什么可以帮您?”
“对不起,”丁杨开门见山道,“我是汉洲市公安局网侦支队的丁杨,现在南都,有个业务问题想要请教您,不知是否方便见上一面?”
“警察?汉洲的?业务上的事吗?”
“是的,我现在借调在南都市公安局。”
“懂业务的人很多,为什么特别找我呢?”
“当然有工作上的考虑。不过,请放心,不会对你造成任何影响的。很快就是午休时间了,我想请你来咖啡馆,一起吃个简餐怎么样?”
“好吧……不过,我必须先安排一下手头的工作,稍后再给你回话。这个是你的常用手机号码吗?”
“是的,我会一直在线等着你。”
她先挂了电话。丁杨想,接下来她也许会向南都市公安局的熟人朋友打听他的情况,上网查询同名同姓的人,特别搜索涉嫌诈骗、盗窃和恶棍的信息,以确保他不是这类人。丁杨真想直接告诉她,无论她怎么查询,恐怕都会让她失望的。
过了没多久,丁杨的手机响了:“您好,我是丁杨。”
“是我,顾杏。”她说,“我现在可以来见您。请把咖啡馆名称及座位号发信息给我,我这就去找您。”
“好的。”
“我希望这是一次愉快的聊天。”她说,“我会给朋友留下去见您的证据。”
“没问题,我很赞赏您有这份警惕性。我会在这里等您,再见。”
丁杨按下“挂断”键,接着给顾杏发送短信。之后,他摁了摁卡座桌面的呼叫键,预订了一壶咖啡。他没有马上点午餐,因为要尊重女性,想给她自主的权利。
丁杨也为另一种可能做好了思想准备,那就是顾杏压根儿就不会露面。独身美女,从事一种保密性很强的职业,高度的警惕性可能让她免除一个人遵守惯常规则和习俗的义务。如果她在互联网上进行了更大范围的搜索,同名同姓的“丁杨”可能有更多的劣迹,从而影响她的判断,也许她就不会来了。
如果她露面,意味着顾杏信任他。他要确保她不把他看成某类骗子,必须直率地向她说明来意,不让她产生有所隐瞒的错觉。如果她明白事理而他又没有让她产生戒备心,那么他就会取得更大的进展。
但是,丁杨还有一种担心。假如她已经跟杀害邓敏的人在一起,而她又把自己来见警察的事告诉了这个人。那么,来见他的会不会就是那个人,或者那个人暗中跟踪在她身后呢?
丁杨摁响呼叫键,服务生立即来到了卡座里。
他拿出警察证和两百元钱,说:“我在这里等一个女证人。如果看到一个男人走向卡座,或者看到来的是两个人,女人走向我的卡座,而男的坐在其他地方,请打我电话。”
服务生睁着明亮的眼睛,纳闷地瞥了一眼红色钞票,好像它跟他没有任何关系。“你是警察?”他说,“为破案提供方便是每个公民应尽的义务,我会做的。”
“谢谢您。”丁杨说。服务生拿起他的警民联系卡,面带笑容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