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客
陕南春天山水明净,但因山石嶙峋,春分前的草木并不能让它显得葱茏,所以一山一山远眺出去,只能见到漫山毛毛刺刺的苍色底子上,桃花、杏花、梨花和油菜花一块块地晕染出明艳的色泽。吾乡山水是寻常,瀛湖、流水、石泉、岚皋、云雾山、观音河……就连从小就听的这些地名,都浸润在一片山水中。
沿汉水而上开往瀛湖,这条路近年来一直在整修,今天看路况很好,这些年来还是第一次把车开得这么顺畅。我们想去山间找片人迹罕至又视野开阔的草地,这种地方在山中有成千上万处,得看途中的哪处最合眼缘。最终在通向岚皋的路上随意拐进了一个山口,沿着山道一直盘旋向上,过了好久,停在一户人家的门前。
由不得你不停下。这家门前有一片不大的油菜花畦,畦下长河万山尽在眼底。屋子像是新盖的,却仍是陕南常见的庑顶、粉墙、黛瓦,门窗上还贴着属于新春的红。庭前一树小桃花娇俏可爱,而几步之外,一棵老树下落荫已满,主人家专门在下方修了一方纳凉的石案。主人应离开不久,院子里的小桌上还留有半杯清茶和几块橘皮……
风景真是好看,但美景背后,人也背负着实实在在的生活。如今还不得不居于深山之中,守着这样纯粹的山水和古老的生活的人,故乡还有很多。我们大概都能想象他们会经历怎样的悲喜,也会猜想他们可能存在的隐衷。有时觉得这可能会是最后一二代,有时又不那么确定,谁知道呢?一直没有等回主人,一场别样的“寻隐者不遇”。
下山后在汉水边的滨河公园晒太阳,在河中看到一个打鱼的老人。不由得生出些联想,那山中小屋的主人,会不会就在眼前呢?初春的水还是刺骨的,但他卷高裤腿一站就是半天,丝毫不以为意。拖着一挂稀稀拉拉的网,逆着水波,缓缓往河心走去。
这画面似曾相识,连同两岸青山,河边石缝中泛起的微腥的湿气,都能牵连起久远的记忆。我小时候常在这里玩,那时哪有什么滨江公园,河岸目之所及,尽是农田和野地。野也有野的好,人融于山川草木,和它们彼此相依。那时河上还有渡船往返两岸,坐在船上,四围山外重山。涨水的时候,甚至可以顺流而下,直接漂到沈家窝去。偶尔也会见到渔民,那时甚至还有电打网,一下去再上来,满当当一网翻白肚的鱼。后来这样的行为当然被禁止,再后来,似乎连普通的摆渡船都不见了。十五岁离乡求学后,十多年间南北求学,客舍似家家似寄,也说不清河上的渔民和我熟悉的那些生活,究竟消失于何时。
爸也兴冲冲去排队,这样直接从河里打上的鱼比市场上卖得要鲜得多,可以给宝宝吃。现在超市里看着什么都有,却反而买不到这样的鱼。结果一排就是一个小时,因为老汉并不是谁都给,要攀谈上许久的闲话,才愿意下河打一条给你。
老人本是汉水边的渔民,从小就长在江边,打打鱼,做些小买卖。后来搞“南水北调”,汉水作为重要的引流,流域内都得治理。他家的居所和营生受到影响,原本的生计再进行不下去,不过好在也拿到了拆迁款,在小城里从此衣食无忧。这其实也是好事。后来他们家的旧址一带被改建成如今的滨江公园,他们作为老居民便得以在公园边开了个小店。后来他的孩子们顺利读完书去了外地做事,家里就剩下老两口守着小店打发日子。
但清福也不是人人都能消受,老人闲不住,依然时不时来到河边,张网看潮,兴致来了便下水去网上一条。打上来的鱼他也懒得拎回去,10元钱一条,随意“卖”给河边排队等候的人。如此漫不经心,毕竟他早不是为了生计。
就在我长大成人的这二三十年,变化的风浪席卷了整个国家,当然也包括故乡这座不起眼的山水小城。城市化的现代渐渐完全取代了农耕渔猎的中世纪,大多数人都已随着时代走远,可是还剩下为数不多的一些,就像汉水河畔的这个老人,他也不是没有别的选择,可这条河早将他和旧时的岁月绑在一起。他知道回不去了,或许也不想回去。只是不舍。
回想起多年前的一次远游。是去湖南的山深处,去找诗里的“潇湘”。
潇湘上还有渔翁。但已经不是在打鱼了。景区将本地原住的渔民中技术和姿态好的选出来,放置在这水墨画幅里,撒网摇橹,供游人观赏拍照。有时间限制,半个小时六网,朝夕都有。
游人们来赶稀罕,旧的拍好照心满意足地离开不久,新的又来了。有一群穿着红裙的阿姨,装扮得郑重其事,看样子是来拍集体艺术照。站在岸边等了几分钟,见渔翁半天都不动,忍不住伸出脖子催:“怎么不撒呀?是不是下班啦?”
叫唤了半天,船中人终于按捺不住,没好气地冲她们吼:“下班了我坐这里干什么!来一波撒一下来一波撒一下老子还不累死!”然后气呼呼扭过头,在船篷下抱着膝盖扭过头不看这些人。
在岸上看了许久的我偷笑,眼前这安静的丹青山水,此刻因这点脾气而活了起来。
他原本是江上的渔人,曾拥有过很多与风浪相伴的自在岁月。游人带走的画面中永远只有他一个人,但他身边却众声喧哗;山风江雾随时变化万千,可他每天的工作却并没有什么不同。
其实我很想去问问,从前的打鱼为生,如今的表演为生,对他而言究竟有什么不同。如今这样其实已经是很好的结局,他不用像大多数同乡那样离家远行,重新找事谋生。有人将他们连同这山水一起……一起经营起来,然后给了这么件他信手拈来的事情,从此再不必担忧收成,也再不必在风浪中来去。
宋·马远(传)《梅溪放艇图》
此图绘制了早春时节,江中一艇即将靠岸的场景。此图作者存疑,但画中的风景,却是所有依山傍水的城中常见的。远山近水,山间烟岚,梅花青草,轻舟渔客。画中无岸,岸在观画者这边。岸上有梅树,有青草石头,还有等待的人,与画中张望的雅士遥遥呼应。看到它的第一眼,我想,这不就是故乡的风景么?
只是在停船暂歇的某些个瞬间,他会不会想起很久以前那个真正的渔翁?那时的他,不会关心自己什么时候撒网,已经撒了几网还要再撒几网。他只会在意网中有没有鱼,能不能带回家去。如今其实也是,他表演完,还是要拿回工资来养家的。所以他冲岸上发完脾气,过不了一会儿,还是把网又攒起来,抡圆胳膊后朝岸上大喊一声:“请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