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与蟹:四季里的风物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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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如昼

有些热闹是一定要凑的,比如这元月里的灯节。今年芙蓉园的灯会比去年更好,元月赏灯是中国古俗,所以一定得在有古楼阁的地方才好看。而且光有琳琅的花灯不够,还要有熙攘的人群,人们抬头要看得到明月,月下要有粼粼流水,水上要有曲折的回廊,廊中还要穿着能让灯影摇曳的风,就完美了。

灯会人多,拎了盏小宫灯在手上,护着它不被人群挤灭。但好看是真好看啊,给人惊喜的是紫云楼下的九曲灯阵,水廊下悬挂的二十四节气图。其中有盏灯最喜欢,铁丝竖成一剪寒梅,梅枝上再拿纱糊上一轮圆月,里面的光线被纱阻隔,说黯淡不黯淡,说强烈也不会很强烈,配起来有影落回廊、月上花梢的风致,有点“梅梢夜月侵吾室”的味道了。

灯作为一个神秘的意象,千百年来点缀着中国人的夜生活。它不仅早早就代替火作了照明工具,同时也兼具极强的观赏性。看看诗人们的话,刘禹锡“数间茅屋闲临水,一盏秋灯夜读书”,是恬淡;李商隐“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是幽寂;黄庭坚“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是漂泊。这盏微弱的孤灯太重要了,没有它,就照不出灯旁的不眠人;没有它,人们或许就描摹不出属于他们的夜。

自宋朝禅宗后,有一部续而不尽的佛家典籍《传灯录》。我曾想,为何传的是“灯”而不是其他呢?大概是因为再也没有一种事物,能比灯火更恰切地譬喻佛家以法传人的传统了。“千年暗室,忽然一灯。暗即随灭,光遍满故。”这里的灯光看似很有穿透力,但它的光线是温和的,不与黑暗针锋相对,不是要把夜变得和白昼一样,它给人的是氛围,氛围中有情绪,也有回忆。

《红楼梦》中黛玉写《秋窗风雨夕》的那个雨夜,宝玉来潇湘馆探望心上人,引路的婆子们点着明瓦灯笼。明瓦是用牡蛎壳磨出的半透明的薄片,因为可以透出光线来照明,所以叫“明瓦”。黛玉嫌明瓦灯不够亮,又给了宝玉一盏玻璃绣球灯。玻璃在那时是稀罕的舶来品,并不常见。曹雪芹虽没具体写灯的样子,但能叫见惯了好东西的宝玉都担心打破了,肯定是极精致漂亮的。

《红楼梦》中还写到一种很别致的“明角灯”。王熙凤就曾命人打着一对明角灯,大书“荣国府”三个大字,款款去到宁国府。这种明角灯乃是羊角灯,取上好的羊角将其截为圆柱状,然后与萝卜丝一起放在水里煮,煮到变软后取出,用纺锤形的楦子撑大,直到撑不动了又放到锅里煮,然后再取出继续撑。这样反复几次,便能撑出既大又薄、既鼓又亮的灯罩来。

还有审美要求更高的。明代文震亨在《长物志》中就曾挑三拣四地记载道:“山东珠、麦、柴、梅、李、花草、百鸟、百兽,夹纱、墨纱等制,俱不入品。”“如蒸笼圈、水精球、双层、三层者,俱最俗。”“篾丝者虽极精工华绚,终为酸气。”“曾见元时布灯,最奇,亦非时尚也。”他将绘着花草鸟兽的丝灯、纱灯都列为不入流,认为有水精球、多层样式的都俗气,嫌弃篾条编制的寒酸,觉得元代的布灯罩不时尚。那文震亨眼中入流、脱俗、时尚的又该是什么样的呢?得是这样——“灯样以四方如屏,中穿花鸟,清雅如画者为佳,人物、楼阁,仅可于羊皮屏上用之。”四方有屏风,中间绘着花鸟工笔,看起来清雅别致,这才是合他意的。

薄薄一盏灯,竟能延展出这么多讲究。但想到它要亮过那么漫长的夜,便又觉得值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