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死别

就杖打几个工人罢了，不过是敲打敲打太子勿与长门宫走得过近，更不要养成仁慈宽厚的性格。

难怪皇帝要给太子称号为“戾太子”呢，不会是想让他变得如同父亲一样乖戾偏执吧？

乔茜茜天马行空地推测，都道汉武帝是千古一帝，可是晚年亦是卖官鬻爵，重用酷吏，乃至天下虚耗，人复相食；甚至与陈夫人一样，信奉巫蛊之术。

有道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二者果有许多相似之处。

可怜窦太后苦苦维护的黄老思想，在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后，走偏了路径，硬生生突变成法家的天下。

也对，什么孔子、老子、孙子，皇帝想要干什么就选什么，不过是套一个名头罢了，哪来什么合适不合适，先干了再说，手握权力最要紧。

乔茜茜翻了个身，窗外皓月当空，清明阔朗。要是这天下能像广袤的苍穹般纯粹豁然，该有多好。

第二天，朝阳初升时，乔茜茜接到小顺子急匆匆的来报，说太官令深夜过世，阿青独自一人闷在房里，守着太师傅不出来。众人的一日三餐伙食还好说，主要是陈夫人的餐食，他不敢一个人做。

乔茜茜连忙披了件外套，胡乱绾了绾发髻，脸也没来得及清洗，便紧随小顺子，夺门而去。

等到了目的地，乔茜茜尚未伸手敲门，眼前却兀自现出阿青面无表情的身影，低眉冷语道：“小顺子，你料理下师傅的后事，我去准备早饭。”说罢，便像瞧不到乔茜茜似的，从其旁侧越肩而过，徒留一股清风。

乔茜茜在虚掩的门后隐约看见太官令仰面的白须，但却不敢踏步就前，便拍拍小顺子的肩膀，重又急匆匆赶回陈夫人寝殿之所。

倒不是还惦记着浇花之事，只是事发突然，乔茜茜需要第一时刻告知花圃太师傅，让他过来见最后一眼。

穿过长长的折廊，她觉得眼角好像有咸水不自觉落下，但她不敢大声哭泣，只默默用衣袖揩拭。

寝殿外，众人已在各个大小花圃前忙活，浇水的浇水，剪枝的剪枝。

太师傅在不起眼的茉莉花前抚弄着细小的花枝，听闻背后乔茜茜急匆匆的脚步声，开言道：“又睡过头了？我看你是越发偷懒，还怎么学好莳弄这些金贵花苗的手艺啊？”

乔茜茜定了定神，没有直接回复太师傅。她从地上拾起自己的花洒，尽量平稳语气道：“太官令过世了。”

“啪嗒！”花圃太师傅手里的剪刀随声而落，乔茜茜感觉身旁之人在极力克制自己双手的颤抖和心绪的扰动。

“您且去瞧一瞧吧。”乔茜茜继续淡淡说道，尽量不与旁人听见。

太师傅闻言略微点头，步履蹒跚地缓缓朝庖厨的地方走去。

乔茜茜摇摇望见其佝偻的脊背和垂落在旁的佛栉，顿觉物是人非，沧海桑田。不知花圃太师傅是否会后悔今日之前，应与太官令多说两句肺腑之言。

依汉律，太官令的过世虽获不了厚葬，但形式一应俱全，只是由于其宫外无其他亲戚，只阿青一个义女和小顺子一个义子。故而为方便起见，亦为减轻朝廷用度，大司农就近择取长门宫后山的一块土地，翌日封棺入土。

太官令头七之日，阿青一道三人，天蒙蒙亮的时候，左手挎着果篮，右手拎着香火，在落雨泥泞的山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

未几，三人停在一处新开辟的坟茔旁，矮矮的墓塚，孤立的木碑，与四周茫茫的密林呼应，显得孑孓而凄凉。

在众人默默跪拜之时，乔茜茜听闻背后似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原以为是早起出来伐木干活的农夫，没成想是年过半百，拄着一根枯枝的花圃太师傅。

太师傅见乔茜茜已然望见他的身影，却只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示意她莫要过来扶他。

只见他孤零零站在一丛野草之后，在清晨的凉风中，静静地望着不远处凸起的黄土。

待到后山伐木声渐起，阿青三人不敢多留，小顺子趁人不注意，悄悄将宫里用的金疮药带出来交给伐木的工人，他们的大哥亟需好药治疗。

这原是昨日太官令吩咐的，没成想竟然成了遗言。

乔茜茜疾奔几步，扶起踉踉跄跄行走的花圃太师傅，只听得他喃喃道：“年轻的时候，你老是和我掐架……为了抢一块土地，甚至要和我大打出手……”

他咳嗽了几声，顿了顿，而后复前行，低语道：“后来陈夫人来到这片冷寂的园子，她喜欢我的花……我以为我终于胜了你一筹，在主子面前有了尊严……”

他呵呵一笑，自嘲般地摇摇头，嗫嚅道：“谁知你从那以后，便不曾主动开口与我说话，更没有约我斟茶赏月了……”

他抬起头，苍老的面颊仰望密林东际的一轮红日：“快了快了，黄泉路上你慢点走，弟弟我估计也是时日无多了……”

“师傅，你莫这样说，太官令肯定希望你好好活在世上，好好捯饬那些花儿。”乔茜茜见师傅意志消沉，忙安慰道，“你有所不知，太官令每每见我去找阿青玩，都会时不时询问我的技艺学得怎样，还要拿阿青来鞭策我，说莫要输了他的徒弟，在主子面前抬不起头来。”

“哦，是吗？”师傅讶然地转头询问。

“是呀！”乔茜茜嘴角微扬道，“不论长门宫的主人是谁，我想你俩都是他们的左膀右臂，一个负责为宫主布置花前月下，一个为宫主安排口腹之欲，如此才能囊括主子的衣食住行，既不至于太孤单零落，流于俗世，又不至于太招蜂引蝶，过于高调。您与太官令的工作，真真是相得益彰，相辅相成！”

乔茜茜搜肠刮肚，罗里吧嗦讲了一堆，天知道她用错了多少成语。

虽知道对于生离死别，难以用几句戏谑的玩笑话轻飘飘盖过，但依旧希望师傅能振作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