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水宝地的毁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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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白进喜再没往下问就告辞起身。出得大门,跌跌撞撞往回跑去。他回到家里已经很晚了。夏玉兰抱着买娃儿,和婆母围炉而坐。她眼睛有些红肿。白进喜进屋,她把脸转向里边不理他。好像白进喜进出如空气那样无须让人去关注。玉兰哭丧着脸,脸上淡褐色雀斑似乎比先前密了很多。他对白进喜不理不采。婆母当然知道幺儿媳妇心里在怄啥子气。她不知道的,是幺儿子赌输了不说,派出所还罚了他一万块钱的款!

白进喜本来就窝了一肚子火找不到茬儿发泄,见玉兰对他头不是头,脸不是脸,更有一股无名火往上蹿。又联想到这几天文守成往他家去得少些了,肯定是因为他在家的缘故。分明是路娃子有意在躲避他,殊不知反暴露了此地无银之嫌。万佛寺的女人,每到冬闲时候,晚上坐在灯下纳鞋底儿。冬雪初晴,猪儿吃的干枯料草,田地里一遍白雪皑皑,没有农活,女人也就有了余闲三五扎堆儿在屋檐下晒太阳,拉家常,双手忙着一家大人小孩儿的过年鞋。穿上灯芯绒布面,千针万线纳出的千层底布鞋,不仅是辛苦一年的万佛寺人最实惠的自我奖赏,也最能体现一家之主妇的能干程度。白进喜平时洗脚,都是玉兰给他把洗脚水倒好端到面前,找好灯芯绒布面靸鞋。今夜里玉兰赌气,白进喜也有一股硬气堵在胸腔里不得舒展。他自己到了水,先洗了脸,又洗脚,将两只脚晾在盆沿上,喊要靸脚的鞋子。玉兰抱着买娃儿赌气睡觉了,没理他。白进喜光着已经洗过的脚板子跑到床前找鞋。恰逢白日玉兰把鞋拿出去晒了,晚上忘了收进屋。玉兰本想披衣出去给他拿鞋的,见白进喜火气很冲,心想,“你在外没有节制地打牌,赌出了事,还有理在家摆爷们的架子?”索性就不理他。白进喜找不着鞋便破口大骂。“杂种龟儿子东西!再要有事没事往老子这儿跑,小心我放了他的脚筋!”他猛一把掀开玉兰的被子,气愤愤吼道:“说!我的靸鞋,你给哪个野男人穿去了?”

玉兰气得一翻身坐起来,声腔都变了:“你去赌钱,你去坐牢,是我让你去的?我伺服你伺服得过了头,惯势了!虽说你辛辛苦苦不分昼夜钻了六七天的山林,你弄回来的钱呢?成天在外面赌赌赌,都一头栽到沟底里去了。这一辈子都还不清赌债了!派出所咋不把你关一辈子?——刚关进去,又把你放回来欺负女人!人家整天担惊受怕,操心你,操心孩子,操心这个家!盐都吃不上了,几个鸡蛋舍不得给买娃儿煮着吃,才拿到田姐那儿换了两包儿盐。——除了打牌,家里你啥都不管。回来了动不动还黑红臊脸地耍爷们儿脾气!谁是你的下饭菜?”

“老子赌钱,是自己挣的。谁还用了你娘家的陪嫁钱?你娘家是属狗羞子的,逢进不逢出,还舍得给你打陪嫁!我又没玩你的卖身钱!嚄!你不说,我还没想到:你还担惊受怕?我看你们早已是明目张胆!你唯愿公安局关我一辈子,好给哪个野杂种腾床是不是?——把你当人,你却不装人!”

“你少拿捏些话来诬陷人!我跟你倒八辈子霉了。”她哭着嚷道。

“诬陷你了?无风不起浪。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空中刮风都会留痕迹。没诬陷张三,没诬陷李四,偏偏就诬陷了你!你嫌跟了我倒霉,你今晚就去跟了那个小杂种过,没人拦你。趁现在那杂种手上还有几块卖命的血汗钱。再过几天,那几个钱花光了,他卖他哑巴妈,卖他瞎子爹,好让你穿金戴银!好叫你天天享受荣华富贵!你莫要在我面前丢人现眼!人的名,树的影,你不顾廉耻,我还要在人前人后抬头过日月。”

斗嘴无好言,打架无还拳。白进喜几句话,句句似利剑穿在玉兰的心上。她只是一个生有小孩的十七八岁的大孩子,跟另一个同样不懂事的刚跨二十岁的大孩子在一起玩耍。从没想过还有什么嫌疑和禁忌!他们的来往从来也没避开过婆母。换个角度说,文守成纵是有某种妄念,一个涉世不深的小兔崽子,在他长辈面前也不敢胆大妄为。就是情场老手白进财也有过投石问路失败的时候。如果女人没有想法,即使男人肚里有千万根花花肠子打结都是枉然。

一个地方自有一个地方的穷讲究。万佛寺的风俗,娶亲嫁女,哪怕借贷拉账,也必把喜事大操大办得风风光光。男方讲究办了多少彩礼,认了多少门新亲,一门亲戚满门转。还过了多少席客,这是衡量一户人家门面大小的标杆。女方则讲究陪送了多少嫁妆,这不仅在众亲面前显得人形光鲜,更是女人在男家撑腰壮骨的硬件。夏玉兰并没有在月经期间坐了白进喜坐过的热凳子,却不知不觉怀上了白进喜的孩子,不得不只花几十块钱去民政所办了一张虚假年龄的结婚证,然后,不声不响地去了白家。现在,轮到白进喜捡了便宜还说可恼话,等于在挖夏玉兰的祖坟!

“你们白家没有一个好种!”玉兰哭骂。

“好杂种!反了天了。”白进喜一巴掌搧过去,玉兰头一偏。白进喜打落空了,巴掌搧在床帐柱子上,手掌一阵生痛。夏玉兰顺手扣住白进喜的领子,白进喜站在床下,要抓夏玉兰的头发却被夏玉兰昂起头,他够不着。夏玉兰穿着红秋裤,光着上身,斗鸡似的僵持在那里不松手。买娃儿被吵醒了,从背后搂住他妈妈的脖子哭。白进喜光着脚站地下,喘着粗气。母亲弄清了一个大概,站在门口阻拦、训斥儿子:“喝不得酒,你不会少喝些?你媳妇儿说啥了?说你不该打牌,我认为她管得对!打着灯笼火把都难找的贤惠媳妇,倒叫你遇上了,你还不好好珍惜,叫花子还嫌饭馊!——你有本事打,就打我。我不该养出你这号不顾家的东西!再不然就打那尺八高的娃儿,是他张了嘴巴要吃要喝,逼着你知道家庭的担子有多重!兰儿,你放手,他今晚上胆敢把你打了,我跟他拼命!”

正在这时,门咯吱一响,文守成一头蹿了进来。他还没来得及问“么事?”,夏玉兰哑着嗓子喊“路娃儿快......”白进喜误以为夏玉兰喊路娃儿给她帮忙,这是明目张胆的公开对他挑衅!夏玉兰口里的“跑”字还没喊出来,白进喜抄起卧室门外靠墙的挑水扁担来打文守成。文守成还没反应过来,夏母扯住他的衣服就往外搡。文守成回头望了一眼,见阵仗不对,拔腿就跑。晚上也没敢回家,一头钻进休眠蛹屋里,挤在休眠蛹床上蜷缩了半夜。第二天回去,哑巴母亲山雀打了蛋似的对他“哇啦”不停。瞎子父亲才说,白进喜把他家的锅都咂了。

文守成也是刚从外面打麻将回去。听见夏玉兰屋里又是哭闹又是几个人同时争着说话的声音,几间屋的灯都亮着。他又才从牌桌上听说派出所把陈家苕娃子和白进喜都抓进去了,正不知他家出了什么事,,照着从河北煤矿捎回来的矿灯径直推门进去看个究竟。还没弄清是咋回事儿,便稀里糊涂被白进喜撵了出来。

白进喜没有打着文守成,余怒未消,一口气跑到文瞎子家,把锅碗瓢盆咂了个片甲不留。吓得哑巴哇哇乱叫。瞎老汉睡在床上不住的咕叨:“啥事嘛!这怕正交子时哦。交过子时便是庚子。金水外泄,要破财呢。白虎家中坐,祸从天上来。要啥子东西你只管拿去,莫往坏里咂呀!”

白进喜刚撵路娃子出了门,夏玉兰见婆母还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她把买娃儿往婆母怀里一塞,打开衣柜翻了一会儿,转身往黑夜里冲。婆母一见,歪身堵在门口。问:“这深更半夜,黑灯瞎火的,你往哪去?——喜娃子灌醉了发酒疯,你又没喝酒,还跟步而进赶热闹?”

“我回去看看买娃儿的嘎(家)婆。”

“手里拿的啥子,给我看看!”

“手里没啥!我老娘是个硬气人。尽管我是她女儿,不是买娃儿他爸送的东西,她从来不接受的。她若了解到我把婆家的东西偷往娘家拿,早气死她了!我还给她拿啥?我在你们白家来也是一年多了,别人不晓得,您做老的是清楚的:我从来没有背着买娃儿他爸偷藏过一分私房钱,没做过针尖儿大一点对不起他的事......”

“我不是说的这个!别人不晓得,天理昭彰,我还不晓得你?你来我们家,喜娃子不争气,使你受了好多委屈,对不起你,我无能为力,心里也难受!我刚才明明看见你手里拿的有东西。你不拿出来,我就......”婆母一手抱买娃儿,一手扶门框,身子一歪,跪在门口。夏玉兰慌得腿一屈,也跪在婆母面前,将头埋在婆母怀里放声嚎啕:“妈吔——,我还活在世上有啥来头嘛?哥哥嫂子他们被人欺负了个干干净净。兄弟妯娌还猪儿似的食槽里争斗。我倒是泼出门的水,嫁出门的女,管不了他们的事!可是,我自己的事我也管不了啊!我从来就没想要做一个搅家不贤的女人!也没想要做一点被人戳脊梁骨的事!只想一年四季有饱饭吃!我若是胡来的人,在我哥哥的煤矿开票那些时候,那么多开车的司机,我早就跟他们跑了,现在也不会在万佛寺这个穷深坑里爬不出来!”婆母双手掰夏玉兰的手,她手里果然攒了两瓶敌鼠钠!玉兰紧紧把它攥在手里,婆母没办法抢下来。

夏玉兰在翻衣柜的时候,婆母尽管没看真切,联想她深夜欲走的异常行动,她第一反应就疑心到那上面去了。上次没用完的两支毒鼠药,婆母是亲眼见玉兰藏在衣柜里的。记得当时她还插话说“那东西应该藏楼上墙台上去”。

婆母也流着泪劝道:“你这么聪明的人,怎想出这门糊涂的事来!你是一个有孝道的媳妇,就把手里的东西给我。你总不会叫我这个七十多岁的人一直就这么跪下去吧?你就是不照我看,也照这才一岁的孩儿看吧?他可是你身上落的肉呢!你能放得下心吗?幺娃子酒灌醉了,胡言乱语。等他酒醒了,还有我来收拾他!你就这门糊里糊涂做出了傻事,明明是清清白白的,岂不反倒黄泥巴落在裤裆里,那不是屎又是啥?买娃儿长这门乖,你能忍心让他从小遭罪?买娃儿,来,你给你妈妈擦眼泪!——你看他多听话!还有,你妈比我还大一岁,都七十六了。现在,她遭罪了,儿子、媳妇不管,你这个做幺女儿的也不管?你看得过去吗?——众人都看不过!”

白进喜气冲冲,骂骂咧咧从文家回来。一进屋,见母亲和媳妇都对跪着,一时愣住了。他呆若木鸡,僵在那里。想冲过去睡觉,想想又不妥。扭头出门更不是。母亲对他厉声喝道:“你也给我跪下!”

“你这是做啥子嘛!”白进喜拉他母亲起来。母亲悄悄在他手臂上使劲捏了一把,给他使眼色,示意他注意玉兰的手。嘴里高声嚷道:“我要你拉啥?你这不争气的东西!我都跪这儿了,你还不跪下!如果你媳妇儿有个什么事......”

白进喜意识到了什么,一个猛扑,把玉兰四仰八叉推倒在地,也顾不得吓得大哭的买娃儿,他压在她身上,把她手里的药瓶抢了过来。

婆母悬着的心终于有了着落。她双膝一歪,改跪为坐,顺手拉玉兰坐起来,把嗓子哭得有些嘶哑的买娃儿往她怀里推。

玉兰不起来,婆母也不肯起来。她从各个方面苦口婆心劝说了媳妇儿半夜。又数落了儿子许多不是。买娃儿吸吮着他妈妈的奶子睡着了,奶奶帮他脱去脚上的鞋,把那双胖嘟嘟有些冰凉的脚塞在她的肚皮上暖着。

白进喜酒完全醒了,气也舒缓了。但是,玉兰对他的不忠,他始终感到有些难以容忍。母亲责令他温了热水,端过来让婆媳俩洗了手脸。这是玉兰第一次享受丈夫递洗脸水。她生买娃儿坐月子的时候,头一天是婆母给她递的洗脸水,她当时很是过意不去。第二天就坚持要自己温水洗脸,洗孩子的尿布片,洗自己换下的血内衣血裤子。接下来,又如往常一样给白进喜递洗脚水,递靸鞋。

玉兰把睡熟了的买娃儿轻轻放在床上,然后出去上茅厕。母亲示意白进喜照护,怕又出意外。白进喜不声不响跟在后面。玉兰入了茅厕,他就站在茅厕门外等着。玉兰从茅厕回屋,他也跟着她回屋。玉兰回头吼一声:“看押犯人啊?!”白进喜知她气消了许多,不会干傻事了,便放了心。为了维护男人的面子和尊严,他仍然保持一脸冷冰冰的秋霜。夫妻本无隔夜仇,床头打架床尾和,男人太看重所谓的尊严,又加上女人固有的矜持,于情感的融合,便平添了许多障碍。

为了表白自己前天晚上打牌并没输,也没被派出所处罚他,他故意当了玉兰的面把小指头厚一沓钱全部掏出来给母亲看。“这是我前天晚上赢的。”

“稀奇!”母亲大声呵斥。“有几个发财的人是靠赌来的家当?十赌九输!纵是偶尔侥幸赢了,这与偷盗抢劫又有啥区别?白家祖祖辈辈都不稀罕那种不是在正道上弄来的钱!现在我还没死,不要让我看到自己养出的不屑后人来!”

玉兰这个女人心眼儿太实在了,太善良了。心软的女人极易获得满足感。但这样的女人有个致命的弱点,那就是人善被人欺!就像软体动物一样没有自我保护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