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旋舞-V
原本按照惯例，吴筱宇是要回宿舍休息的。但今天中午他不想多作停留，在宿舍楼下转了两圈、犹豫三分钟后直接回到了会议室，也看见了唯一留在会议室里的人：坐在座位上看书的叶羽。
刚在她身前落座没多久，吴筱宇就听见她小声提醒：“你头发后面翘起来了一块。”
吴筱宇打开手机前置摄像头，围着自己转了一圈……没看到哪里不对，倒是发现她面带微笑盯着他的后脑勺。为了避免引起她的怀疑，吴筱宇短暂地看了两秒就放下手机，抬手摸索：“是这里吗？”
“往左一点。”
他依言向左挪了挪。她又说：“太左了有点，右边。”
手向右微微偏移。“对对，就是这里。”
这个位置的确能摸到一绺叛逆的头发。吴筱宇通过触感确认叛逆区域的边界，用手努力按压数次。后面的人轻轻笑，“算了，没救了。你不介意我帮你吧？”
他挫败地乖乖坐好，“你来吧。”
先是有两只手靠近脖子处，指尖带着少许凉意，在整理他的衣领。随后身后传来翻找物品的细碎动静，——她为什么会随身带着梳子啊？梳齿每掠过一次，吴筱宇就觉得脸上的温度又高了一分，更加一动也不敢动。
好在很快她就停下手上的动作，宣布整理完毕。吴筱宇僵硬着说完“谢谢”，低头假装在看书；心里的思绪越绞越紧，绕成纠缠难解的结。
她无疑是特别的，却又好像没有任何称得上“特别”的特质。她看他的眼神一如既往，明亮又专注，好像和对别人没什么不同。但是，还是有所区别的吧？她对别人，不会这样做吧？就像，她看起来只对他展露过内心一样——
不，不行，不能再想有关叶羽的事了。她就是这样一个无法堪破、难以具体言明的存在，被她吸引之后根本无法将视线移开；如果继续向下想的话，好像会滋生某种强烈而无法抑制的冲动，理性都能被连带着被破坏掉。有一瞬间，吴筱宇甚至觉得，再这样下去他可能就和叶洛没什么两样了。
他正思考着怎么样能故作自然地趴在桌子上装睡冷静一会，会议室的门猛然敞开，响亮的话语率先挤进教室。吴筱宇的目光和郭松涛一行迎面相撞的瞬间，他脑海里所有的幻想都在顷刻之间化为齑粉。甚至，他好像能听到对面几人心中有什么破碎的声音。
——完了，这下再也没办法解释清楚了……
做完最后的小测，所有课程告一段落。方辛理问起叶羽晚上的安排，说想趁没考试一起吃一顿，之后就不一定有机会和心情了。叶羽笑他杞人忧天，探出头问吴筱宇要不要也来。
这次的吴筱宇没有退缩，还主动拉了凌孜文一起吃饭。三个高三的一起给高二的凌孜文提供竞赛规划建议和疑难问题解答，让小学弟有些受宠若惊。他一直在诚惶诚恐地点头，还在手机备忘录里记了不少。
给凌孜文铺好路，他们又聊到了月底的高校金秋营。凌孜文之后要和自己学校的学长一起去淀大；方辛理说到金秋营就一阵头痛，因为他又要和章加易住一间房，忍受大哥的嘟嘟哝哝、高音量轰炸、晚上的呼噜和无处不在的体味。
叶羽火上浇油：“你都跟他一起住了两年了，还怕这最后三天？”
方辛理挫败地垂下头，“是，你说得对，但是我确实适应不了啊！这是没办法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之前都是轮着跟他住的，这回又该轮到我了……”
话音刚落，方辛理猛地抬头转向吴筱宇，充满希冀地问：“小鱼你也去对吧？你们学校就你们两个，所以你可以和我一起住吧？你还没有定宾馆对吧？”
“我们去的是清宁，时间对不上。而且吴筱宇好像已经准备和舒慧合住了。”叶羽插话道。吴筱宇点头，表示就是她说的这样，宾馆已经定好了。
痛失潜在室友的方辛理没有吴筱宇想象得那么挫败。他兴致昂扬地看向吴筱宇，“清宁化学不如淀大啊。淀大化院那么好，你确定不来？而且庄翊泽就在淀大化院啊，他是你们须中的，以后互相也能有个照应。”
“不去了。”吴筱宇偷偷瞥向叶羽，和她弯弯的笑眼撞了个正着。“反正去就是随便考考，优惠是绝对拿不到的。暑假去过北淀大学了，这次去清宁大学换换口味。”为了掩饰刚刚的一瞬怦然，他又补充了两句。
“嗯？”方辛理又看看叶羽、扬起眉毛，“我只知道叶羽是一直想去清宁的，跟我们这些俗人不一样。没想到还有要去清宁的？”
叶羽只是笑，看着吴筱宇不搭话。为了填补话语间诡异尴尬的空隙，吴筱宇强行搜罗出一句算得上应答的话：“舒慧也去啊，我跟他一起。而且清宁大学挺好的，你们不去我们去。”
等他说完，叶羽才接过话头：“你们都一窝蜂去淀大了，淀大的难度也会大一些。要跟你们这些大佬抢名额，肯定不如去清宁碰运气。”
告别两位外校的同学，他们像往常一样去往化院阶梯教室自习，坐在已经成为他们固定位置的角落里各自看书、做题。
等学累了、准备离开，叶羽戳戳吴筱宇，小声说：“诶，我这边的桌子抽屉里有一支落单的笔。”她拿出那支笔，“不是你的吧？”
吴筱宇看看自己笔袋里的普通签字笔，又研究了一会这支一看就很有设计感的笔，得出结论：“应该不是我的，我没买过这样的笔。”他探头去看自己桌子的抽屉，竟然也有新发现：“巧了，我这里有一块落单的橡皮。”
“要拿走吗？感觉这种小东西也不一定有人来找。”叶羽拎着笔袋，站在座椅旁犹豫不决。
吴筱宇把自己抽屉里的橡皮塞到她手里，背起书包。“拿走吧。正好，在一起算了。”
“嗯？”叶羽呆在原地，眨了眨眼。吴筱宇总觉得她好像在笑，又好像没有。真奇怪啊，她的表情柔和又模糊，像是多种情绪的杂糅。
走出化院时夜色已深，清冷的秋风裹挟着阵阵寒意。或许应该换一件厚一点的外套了。吴筱宇正想着，发现叶羽突然抬起头抽了抽鼻子。“好香啊。西瓜的香味！”
仔细嗅闻，确实有清爽的香味滑过夜空。吴筱宇失笑，“哪来的香味啊，是有点像。不过应该是青草的味道吧。”
“可能确实是哪片草地刚割过吧。”叶羽也笑，眼里映出细碎的灯光，像落满了星子。“但是真的好香！啊……”随即闭上眼睛，伸出双手。
吴筱宇没有说话，算是默认。送她到楼下后分别，转身回寝，心里的幸福感满溢而出。正如她所说，现在的生活就像提前步入了大学一样。希望等真的到了大学，也能……
不，不对。到了大学的话，不应该是这样，而应该……
“鱼佬你这表情是怎么回事，笑得好猥琐。”沙江清中气十足的声音让吴筱宇猛然回过神、察觉到自己脸上凝固的幸福笑容，并意识到自己的脑内小剧场快进太多了。
吴筱宇赶紧收起思绪并顺口胡诌，“我？我在幻想进了国家队、站在IChO领奖台上的场景。”
“可以啊鱼佬，志向远大！”郭松涛从桌边伸头看过来，“我等咸鱼这辈子能不能见到IChO金牌就看你了。”
“不不不怎么可能，我就是来二轮的里头最弱的一个，真正的咸鱼。”顺着他们的话说完，吴筱宇拿起临时卡去洗澡，并满心期待着两天后选拔考的再次来临。
鉴于叶羽不打算在难得的休息日去市区玩，吴筱宇也歇下了出邺大四处转悠的心思。整个小宿舍只有舒慧早早地出了门、不知道干什么去了，剩下的三位一个比一个悠闲惬意地度过了上午；直到中午时分叶羽问他要不要一起去食堂，吴筱宇才拔掉耳机、收拾了自习用的个人物品，踏出宿舍门。
迎着树叶间漏下的、带着些微暖意的秋日阳光，吴筱宇立刻看到了乖巧地站在路边等他的叶羽。见上面之后，她的第一句话是：“昨天晚上，赵洺在跨届群里跟其他人吵起来了。”
“昨天晚上庄翊泽跟我聊了一点。”虽然很讨厌赵洺，但吴筱宇很好奇其他人是怎么爆发的。总不能是赵洺跑去苏甪大学骚扰言哥了吧……不，这事他也不是干不出来。
见他好奇，刚踏进食堂，叶羽就把手机交给了他。“非常精彩，你要是愿意看的话就自己翻。不想看的话我再给你概括一下，但我可能讲不出来那个感觉。”
“我还是自己看吧。只是看聊天记录也没什么……”又不是要直接和他聊天。吴筱宇解锁叶羽的手机，开始拉动聊天记录进度条。
首先是赵洺突然在群里发问：“有没有什么方法能逃过高考体检的色盲色弱检查？”面对几个冒出的问号，他说他前些天体检查出了色弱，但是又想大学接着学化学。
作为群里大学化学专业的指定代言人，庄翊泽出面劝说他：即使不考虑色弱对实验判断的影响，也要为自己和别人的安全着想。限制专业不是歧视，是客观条件不适合。
赵洺认为这是庄翊泽作为实验班优秀毕业生的代表在敷衍他，便阴阳怪气道：“感觉实验班有些学生的风气都被狗眼看人低的老师影响了，哪怕高中毕业这么久都没纠正好。可能这就是小城市的局限性吧。”
这句话掀起了一片省略号和问号的狂潮；就此，对于赵洺作为普通班同学混迹实验班的群聊、还在群里持续攻击实验班制度的不满集中爆发。不论是常说话的群员、还是一直潜水的同学，都纷纷冒出头来谴责他。
除了这一点，群里你一言我一语地揭发了赵洺的其他劣迹：
坐地铁逃票，并美其名曰“老南邺人的智慧”；
每天对路上看到的女生发表各种意义上的评价和妄想；
用基础知识显摆自己在化学方面的优越感；
持续骚扰一位普通班女同学，每天给她塞乱七八糟的东西，还对别人宣称这位女同学是他的女朋友……
叶羽此前一直没有发言。等对赵洺的批评满天飞的时候，她混迹于愤怒的人群中，趁乱吐槽了一句赵洺以金石中学高三生名义进入省选群的事，说所有人都觉得他莫名其妙。
赵洺精准识别到了这句不属于谩骂和攻击的发言，回答：“我明年肯定要参加省选，进个群怎么了？你们这帮竞赛的既得利益者怎么这么排外？之前我还以为你不和其他须河人一般见识，是我看错了人……”
吴筱宇接着往下看。群里其他普通班同学也看不下去了，让赵洺说话之前好好考虑，不要连累普通班的名声。赵洺更是火冒三丈，“我在帮你们批评实验班，你们还骂我？不愧是北方人，一群白眼狼。须河人没一个好东西，我就不该来须中……”
这下可好，群里彻底炸了锅，默认表情、图片表情加上或文雅或粗鄙的语句满屏乱飞，有效信息密度极低。最后言哥不得不开启了全员禁言，从昨晚一直开到早晨。
终于看完聊天记录，叶羽已经买好了两份饭端过来。吴筱宇交还手机，“确实，太精彩了。他竟然敢在实验班的群里骂实验班，还觉得自己理直气壮？”
“谁知道他怎么想的呢？反正他现在已经退群了。还天天在别的地方挂着石中的名头、看不起须中，须中哪里招他惹他了吗，也没怎么对不起他啊。”叶羽耸肩，收起手机、开始吃饭。
叶羽的包放在了阶梯教室里，吴筱宇吃完饭就过去和她一起自习，同时在心里默默感叹：怎么休息日还坚持来学习，她也太拼命了吧。很快他就收回了这个想法——和在淀大的时候一样，叶羽还没算完一道大题，就直接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吴筱宇摸出手机，将午后的一刻定格。可惜她的脸完全埋在臂弯里，看不出现在是什么表情。
叶羽醒来之后又是用力揉了揉脸，随后提醒吴筱宇明早要按时起床，不能像前几天上课时那样迟到。就算他多次保证，她也一副放不下心的样子。“我再确认一下考试日程吧。你这次千万千万别睡过了。”
“我绝对不。明天我跟他们说一声，拖也要把我拖起来。”吴筱宇正色道，“实在不行，你给我打电话喊我一声。”
叶羽浅笑一下，从包里抽出日程安排表——然后笑容风干在脸上。“诶等下。明天早上的结构怎么只考两个小时？什么意思？其他三门都是三个小时。”
“啊？”吴筱宇探头过去，“8:30~10:30，还真的。”他回身坐正，又笑道：“是不是考得比较简单啊，让我们放松警惕。”
叶羽皱眉，半开玩笑地说：“我总有种不好的预感。会不会……他考得超级难，然后我们什么都不会只能交白卷，三个小时就太浪费时间了？”
无数几何图形、圈点线条在吴筱宇的脑海中走马灯般飞过，他几乎要眼前一黑昏过去。“那太可怕了。他会考什么啊？点群，晶体场，分子轨道，超分子，势箱？救命……”
叶羽翻开笔记本最后的考纲，用笔尾一条一条点过去。“虽然都说省选的考纲是超纲，但总体应该是符合决赛考纲的吧。江沐总体水平摆在这，省选考太难就找不出能进省队的人了。
“点群和晶体场的话，一会我们一起过一遍吧，还有一些不太常见的结构，我笔记上都有。
“分子轨道应该不会往难了考吧，考太难意义也不大。这些都是薛定谔方程算出来的，对着《结基》过一遍就行。
“超分子……他能考什么，定义？
“势箱就背公式，之前在余绗那个冲刺班我们不是都做过吗。当时你考得还比我高呢。”
数完，她抬起头，“要不我再问问螯合剂？他比较懂这个。”
螯合剂？那他是不是下定决心要降级了？吴筱宇思索着，问：“他现在方便吗？”
“他已经完全不看高考，一直看竞赛了。”叶羽无奈道。
那就没办法了。叶羽和螯合剂又商量了一下时间，最后在螯合剂的晚自习时间完成了关于势箱的复（预）习。隔着遥远的距离，听筒里的声音比起在余绗那会少了几分意气风发，而多了些疲惫；但说起专业知识时，螯合剂打起了精神，大概早就盼着能有人能和他聊聊更深入、专业的化学知识。
虽然不是第一次听、螯合剂的讲解也非常简单清晰，吴筱宇仍然听得云里雾里，最后只强行记住了计算公式。至于应用的时候怎么解释，说不定现场编造也能编出来吧。
躺在床上、失去意识前，吴筱宇的大脑还在挣扎：……好不容易记住的公式，千万不能忘了……电子出现位置很好记，但是能量公式里分母的数字是几来着……明早起来再看看吧……为什么，叶羽会问二维和三维的情况怎么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