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律师,我还不能获得保释吗?”
这天,伊豆原来到了位于小菅的东京看守所会见委托人。
“为了你的保释,你父亲正在到处跟亲戚借钱呢。再忍忍吧。”
伊豆原隔着亚克力板,正与一名男性交谈。此人已经二十多岁了,因为没有固定工作,没遭受过社会的毒打,脸上还留着一丝学生的稚气。他靠啃老为生,屡次抢夺他人的自行车变卖,最后被监控摄像头拍到,进了看守所。
“这儿真的不好过,一点都不自由。”
“这儿肯定不可能好过。”伊豆原说,“你父亲也说,就该让你多待几天,好让你长点记性。”
“哎,你不是说他在到处借钱吗?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的确在到处借钱,但你也该好好反省反省。”
“在反省了,在反省了,麻烦你快点把我弄出去吧。”
“所有罪行都招供了吗?后面再查出什么你没说的,要头痛的可是你自己。”
“全都说了。就因为这个,我又被拘留了好几周,快把我弄出去吧。”
“好了,再忍耐几天。”
伊豆原跟他朋友相识,这回就是那个朋友介绍的案子。目前民事调停已经结束,刑事这边应该也能拿到缓刑。他自认为不会有什么大麻烦,就结束了跟委托人的会面。
他走出看守所,准备在附近的饭馆吃点东西,突然发现前面有个熟面孔。
“哎,这不是桝田嘛!”
那人的确是跟他同期实习的桝田实。他应该也是来会见委托人的。
“好久不见啦。”
因为同样选择了律师的道路,二人在实习期间经常聚餐,美其名曰学习会。
“伊豆原,你怎么一点都没变啊!”
桝田看着伊豆原的牛仔裤,带着苦笑说道。最近,他们每年都会在律师协会主办的研修会上见几次面,虽然联系不多,但只要交谈起来,马上就能恢复当初那种融洽的气氛。
“嗯,正如你所见。”
现在这个时代,尤其是年轻的自由律师,有很多都像伊豆原这样坚持休闲的装束。不过桝田从新人时期起就一身藏蓝西装,胸佩律师徽章,从来都打扮得一丝不苟,现在更是完全把握住了精髓。
“来见委托人?”伊豆原问。
“嗯,一个陪审团审判的案件找上我当国选律师了。”桝田回答。
“那真是辛苦了。”
陪审团审判适用于有可能判处重刑的重大案件,开庭前还有一道准备工序,名叫公审前整理手续。由普通市民组成的陪审团会参与公审,整个过程集中在几天内完成,一口气审结。
不同于普通刑事案件,陪审团审判案件的国选律师通常会委派有经验或者受过相关训练的人担任。伊豆原也受过训练,成了所谓“S名单”上的一员,但还没有接过案子。
“什么案子?”
既然是陪审团审判的案子,那么伊豆原可能也在新闻上看到过。出于好奇,他问了一句。
“儿科病房输液中毒死伤案。去年秋天的。”
“莫非是江户川那个?”
“对。”
这个案子显然是伊豆原一听就知道的大案,为此,桝田看起来有些得意。不过伊豆原之所以对此案有印象,是因为大约一个月前,他在别处听说过这个案子。凉介的朋友原舞花说到隔壁班有个学生遭到霸凌,刚入学没多久就不上学了。她还说那个学生被霸凌的原因是其母亲因为某个案子被警方逮捕,再仔细一问,就是去年十月发生的儿科病房输液中毒死伤案。
“原来是桝田去啊……”
桝田是新桥某小律所的授薪律师。授薪律师也被称作工薪律师,主要负责所属事务所承接的案件。不过随着资历加深,授薪律师也能独立承接案件。这种国选律师案件就是其中之一。
“前不久我刚听过这个案子。”
伊豆原把舞花的话转述了一遍。
“哦,那应该是被告人的小女儿。”桝田说,“家长委员会也提过不少次意见,现在她已经上不了学了。”
“好过分啊!那孩子也是受害者之一吧。”
“话是这么说,但我这边实在顾不上她。要是硬逼她上学,她肯定会很痛苦,何况她姐姐的态度也是希望我别管太多。”
“听说她坚信母亲是无辜的?”
“小女儿是这么说的。”桝田说,“毕竟她自己也是受害者,肯定不愿相信那是母亲所为吧。大女儿反倒怀疑就是母亲干的,所以情况很复杂。我的委托人则说那位母亲一开始是被逼招供的,现在撤回了供词,更是烦上加烦。”
“什么情况?”这听起来的确很复杂,因此伊豆原也更好奇了,“你自己怎么想?”
“我觉得她真可能是无辜的。”他说,“不管怎么说,这是委托人的主张,我只能照她的意思执行。”
“嗯。”伊豆原心不在焉地看了一眼手表,“怎么办呢……”
“干什么?”桝田诧异地说,“如果你要约我吃饭,不好意思,今天没时间。”
“不,我在想要不要陪你一道见委托人。”
“你真够八卦的。”桝田瞪大了眼睛,“我倒是无所谓。”
如果不八卦,的确不会上赶着插手别人的案子。不过作为参与刑事辩护的人,看到无辜或无罪这些字眼很难不感兴趣。而且这案子这么大,就更让人好奇了。
伊豆原当即决定原地掉头,跟桝田并肩走进了看守所。
“辩护律师就你一个人吗?”
这个案子中有两名儿童丧命,一名短暂陷入过危险状态,听说嫌疑人的女儿也遭到了轻度损伤。审判的走向万一有什么不对,要求极刑也并非不可能。这种大案要案的陪审团审判,一般都会安排不止一名国选律师。
“贵岛律师也主动出山了。”
“那位贵岛律师?”
听见出乎意料的大人物的名字,伊豆原吃了一惊。贵岛义郎是刑事辩护的一把好手,业界无人不知他的大名。他争取到的无罪判决两只手都数不清,还致力于知名死刑犯的无罪申诉。与此同时,他反权力的态度十分明确,在一场政治家与秘书之间的诉讼中,他拒绝了政治家的委托,成了秘书的代理律师。
贵岛还是激进的废死论者。一个年轻人若主动掺和那样的问题,也许能得到他的欣赏。伊豆原并非被那种形而上的思想理论吸引才进入法律界的,因此从未与贵岛打过交道。
“这么说来,我还真羡慕你啊。”伊豆原毫不掩饰小粉丝的心情,吐露了心声,“他肯定很可靠,还能让你学到不少东西。”
“嗯。”桝田走进看守所,一边点头一边拿申请会见的表单,“贵岛律师在与不在,检方的态度差别很大。能跟他一起工作,只能说太光荣了。”
他虽然嘴上这么说,表情却不怎么高兴。
“但实际上,还是有很多问题。”
“怎么了?”伊豆原问,“难道他是个很难相处的人?”
伊豆原猜测,作为一个驰名业界的大鳄,贵岛的性格也许真的有点难以相处。
但是桝田否定了:“没有那回事。只是他得了胰腺癌,最近经常住院,都不知道能不能撑到公审。”
“他都那样了还主动出山?”
传说陪审团审判跟别的审判不一样,需要耗费更多的体力,所以六十岁以上的老律师几乎不会接这种案子。贵岛都快七十岁了,而且在治病,就算本事再大,恐怕也应付不了工作。
“可能当时他身体还行,觉得自己能胜任吧。”桝田说,“他也说希望用这个案子给自己的律师生涯做个总结。只是没想到,他的病发展得这么快。”
伊豆原不禁感慨,名声在外的人即使步入晚年也决不放弃挑战啊!不过他怎么想是他的事,现在跟他搭档的桝田非但没有靠山,还要反过来支持他,那也挺值得同情的。
办好手续后,他们就上楼了。坐在指定的会见室里等了一会儿,亚克力板另一头的房间门打开,一个身穿灰色运动装、年龄应该有四十岁的女性走了进来。看桝田刚才填写的会见申请单,她叫小南野野花。
“哎呀,桝田律师,你好。”
可能因为光照问题,她没化妆的皮肤显得有点暗沉,一头长发束在脑后,倒显得挺干净的。不过她的表情和声音都格外明朗。
“这位是?”野野花坐下来,好奇地看着伊豆原。
“跟我同期的伊豆原律师。”桝田介绍道。
“哦?是新伙伴呀。”野野花夸张地瞪大眼睛,然后掩着嘴笑了,“真对不起,你看起来不太像律师。”
“很多人都这么说。”伊豆原也笑着回答。
“是吗?那就请多关照了。”
野野花像是误以为伊豆原是律师团的新成员,对他低头行了个礼。没等伊豆原开口否认,她就继续道:“贵岛律师太辛苦了。他还没出院吗?”
“治疗好像很顺利,应该快出院了。”桝田说,“小南女士,你怎么样?”
“我能怎么样,还不是被关在这里,什么变化都没有。”野野花自嘲地说完,又半开玩笑地补充道,“快把我弄出去吧。”
“嗯,是啊。”桝田像哄小孩一样应道。
“你真的明白吗?”野野花似乎察觉到桝田的应付,不高兴地说了一句,然后看向伊豆原,“只要在里面住上一天,肯定就明白了。”
“我当然明白。你一定很不好受吧。”
听了伊豆原的话,野野花满意地点了点头。不过说句实在话,她的语气总带着一点习惯性的温暾,听起来并不怎么焦急。
“伊豆原律师还没加入律师团呢。”桝田说,“不过他对小南女士的无罪主张很好奇。”
“我就是无辜的呀。”野野花转向伊豆原说,“可他们非要把我关在这里。”
伊豆原虽然没有接过谋杀的案子,但亲眼见识过几个屡次犯下伤害罪的人。根据他的经验,那种人通常目带凶光。
她的眼中就没有凶光。那双眼睛直视着伊豆原,跟随处可见的普通女性的目光没什么两样。然而她说起话来语调非常奇怪,让人联想到蹩脚演员的糟糕演技,所以只听她的话实在叫人难以信服。
“听说你在接受警方调查时承认了罪行……”伊豆原试着提问道。
“就是啊。”野野花毫不犹豫地接过了话头,“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那种话。人啊,脑子一出问题就会乱说话。”
“我建议你不要说脑子出问题这种话。”桝田苦笑着说,“特别是在法庭上。”
“可我只能说脑子出了问题啊。”野野花说完,淘气地耸了耸肩,“我当时就想,既然他们非要这么说我,我干脆就承认吧。反正不管承不承认,我都已经被抓了。”
“不,有没有供述的差别非常大。”桝田为难地说,“不管那些话是不是真的,只要你说了,对方就有了优势。”
“可我已经说了,还能怎么办。人这脑子一出问题,就是会乱说话。”
听她的说法,像是在讨论别人的事情。这很让人怀疑她是否了解了自己即将被陪审团审判的立场。
伊豆原之所以好奇她的为人,其实是因为这关系到案件的性质。她的小女儿也是受害人。假如真的把亲生女儿也列入了行凶对象,她就有可能存在一定的精神异常。至少在公审中,检方会被要求给出足以令人信服的动机以解释这个行为。
长期照顾患儿的行凶的家长,最常见的精神病症就是代理曼丘森综合征。患有这种病症的家长为了让周围的人赞扬自己关心患儿的行动,会偷偷妨碍治疗,或是让孩子服用对身体不好的东西,故意加重孩子的病情。
他记得关于输液中毒死伤案的报道中,也有一些提到了代理曼丘森综合征。调查方肯定也有这样的看法。
“先不说那些,由惟她们过得怎么样?”野野花似乎毫不关心自己的事情,“你有没有对她们说,妈妈可担心她们了?”
“当然说了。”桝田回答,“她们两个都很好,你不用担心。”
“你说那两个孩子怎么不来看看妈妈呢……”
看见她直视着自己,伊豆原实在不知如何回答。
他们又聊了聊两个姑娘的近况,然后结束了会见。就算没有特别需要确认的工作事项,代理律师通常也会定期前往看守所会见委托人。这么做是为了让长期被限制自由的委托人打起精神来,给予其一定的精神支持。
“她还挺开朗啊。”
伊豆原走出看守所,说出了自己对野野花的印象。
“嗯,其实也是时好时坏的。”桝田说,“可能今天伊豆原来了,她觉得新鲜吧。”
“我好像听人议论过代理曼丘森综合征什么的。”伊豆原抛出了话题。
“针对其亲生女儿受到的伤害,检方是有这种看法的。”桝田说,“另外,专家给出了鉴定结果。对此,我们也必须做独立鉴定与之对抗。但最麻烦的是,现在大女儿认定了母亲就是真凶,还说她害了自己的妹妹,绝对不会原谅她。那天案发时,大女儿正好在医院探病,所以跟警方做了笔录。大女儿的证词完全倾向于怀疑母亲。”
“主张无罪却得不到亲人的支持,那有点难办啊。”
伊豆原说完,桝田点了点头。
“大女儿因为这个案子不得不放弃了上大学。现在她拒绝探望母亲,也不让妹妹去,相当于彻底断了关系。”
他很同情孤立无援的野野花,可是截至目前,他还无法判断这个人是否无罪,因此同情也极其有限。如果是无辜的,那她自然很可怜;若并非如此,那么他只能说这就是现实。
然而,一想到野野花的那两个女儿,伊豆原就痛心不已。这个案子彻底改变了她们的人生。大女儿不得不放弃上大学,小女儿在学校遭受霸凌,最后不敢上学。她们的母亲不但伤害了小女儿,还摧毁了整个家庭。
“怎么样?”桝田突然问道,“感兴趣吗?”
“啊……?”
“国选律师的空位还剩一个。”桝田说,“不过这种案子太难办了,我找了好久都没有人愿意帮忙。”
“这种案子”是指过程非常辛苦,报酬却极其有限的案子。刑事案件的国选律师大抵是这样,陪审团审判则更是如此。
“你不是很擅长应付青少年吗?”桝田说,“那个大女儿有点顽固,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要是你愿意帮忙,那就太好了。”
伊豆原本来只是好奇,但桝田似乎想趁机拉拢他一起做事。
“你这么说,我一时半会儿也回答不了啊。”伊豆原并没有想到这么深的地步,只能搪塞道,“先让我考虑考虑。”
这是他从未接触过的大案子,他自然也跟桝田接触过的其他律师一样,有点不敢答应。
只不过,他的确对这个案子很感兴趣。这有可能是一桩冤案,野野花的那两个女儿也很让人担心。跟桝田道别时,伊豆原甚至有点想直接答应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