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言恭达
得益于考古新发现,中国艺术史,尤其是早期艺术史的很多篇章,正在变得丰厚。近几十年来,有关这些新发现的文化类型、作品断代、形式风格、材料技术、艺术群体等的研究,已经取得不少成果,然而,要将它转化为一部完整的、可以与魏晋六朝紧密衔接的“中国早期艺术史”,依然任重道远。这不仅是因为新的材料与问题持续涌现,出土材料、传世文献与已有成果间的往复求证仍需深入,而且因为,现有艺术史学科体系,还面临两个挑战:其一,已经严重西化的学术思维和学科话语,不断加剧对材料、问题和现象的学科肢解,即便以“跨学科”加持,其实质,仍然是现代学科的分化路径,既不能融通以达历史真相,也难逃西方中心主义视角的作祟。其二,礼乐制度是中国早期艺术发生发展的内核,也是中国古代艺术的底色,与之相关的王官百工、创作行为、造物观念、艺术思想等,往往溢出自“美的艺术”发展而来的学科概念与范畴,当我们面对巨量“无名氏”的实用性“作品”,以类型、分期、分区来叙述时,往往会丢失其内核,淡化作品背后“人”的行为模式及其异同,导致作品意义阐释趋于表层化或扁平化。
上述两大挑战,都指向中国艺术史体系的历史溯源与现代建构问题。其关键,是基于礼乐文化原境,整体而动态地考察中国早期艺术的各类现象,寻绎其源流与内理,进而观照魏晋及其后的艺术发展,从对象及其文化原境出发,实现理论的建构,而不是从既有理论出发的按图索骥。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古人治学用力较多的文献校理、职官考述、史地考辨、编年、目录等,既是治学者必资参用的方法,也是早期艺术史研究得以畅行的一个个桥基。
与魏晋及以后相比,先秦、两汉的文学艺术具有浓厚的王官制度色彩。傅斯年先生就曾说,中国文学发端于官,佐助政治的官文,一度为名篇之大端,以至魏晋六朝仍有绵延,而官文的作者,正是与王官密切的“史掾”(包括先秦史臣,秦汉、魏晋的掾史)。史掾、清客、退隐、江湖客,是中国古代文人的四类职业或角色,四者各具特征,又彼此出入或交错,构成“四角形的关系”:史掾和隐士皆为士阶层,区别在于官宦之进出;清客和江湖客多属方士,区别在于有无府主(傅斯年《中国古代文学史讲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第45—51页)。毋庸置疑,这个判断同样适用于中国早期艺术,不仅甲骨、金文、音乐、简牍、碑刻、玺印等大宗材料出自四类文人,而且,各类器物、建筑等,往往也由其主成或监理。所不同的是,先秦和秦汉时期的艺术家,除了四类文人,还有官属的百工及民间的工匠,百工为各级史臣统领,民间工匠又和方士一样可进出官府。这样,我们可以把傅先生所说“四角”关系,引申为彼此交错的“六角”关系,而先秦史臣和秦汉掾史,无疑是早期文学艺术最重要的一个创作群体。
目前,先秦史臣、秦代掾史的史料有限,且断续不一,而两汉掾史不仅史传有载,见于出土简牍、石刻、玺印的也日益丰富,各类型间又可互补。故将两汉掾史作为研究对象,聚焦其艺术创作问题,就是一个合理的选择,特别是,它能从三个方面推进中国艺术史的研究:首先,这一视角基于早期艺术的王官制度底色,通过勾勒早期文人群体(或知识阶层)的艺术创作,可追溯艺术制度、观念、形式、功能等,如何被礼乐文化形塑、层积与更新,找到先秦、秦汉、魏晋艺术传统相沿而成的内核;其次,在文学艺术诸门类互动并生的语境中,尽可能贯通传世文献和出土材料,将已经打散或肢解的各门类艺术作品,与其共有的“作者”联系起来,整体地阐述一个群体的创作素养、创作风貌及观念取向,还原“艺术创作”的原初意义;再次,以相互交错的“六角”关系为视野,考察掾史与中枢公卿、地方长吏、各级官工、隐逸方士、民间工匠等的社会文化关系,依据不同的创作情境,阐述其协作模式与特征,更为清晰地勾勒汉代艺术创作的层次与维度。
这样,两汉掾史的艺术创作,便在汉代王官与师儒、个体与群体、时代与地域等多视域下展开,这一特殊群体艺术生产的日常化、制度性和稳定性,以及内在于汉代审美意识变迁的个性自在与游艺风气,也便得到彰显。借此,我们才能理解汉代掾史实务工作背后存真求美的努力,如何托举起汉代艺术的丰碑大碣,如何在传承先秦礼乐文化的同时,流化为魏晋时期“返朴归真”“澄怀观道”的审美理念和生活理想。
入读东南大学以前,珩帮博士便已沉浸汉晋简牍、敦煌西域文书有年,对汉唐之间官吏戍卒、知识阶层、僧侣群体的相关艺术现象有所关注,在河西走廊、天山西陲的生活和工作经历,又加深了他的历史体验,促动思考视野的拓展,因此,可以敏锐地抓住上述问题,并将其呈现在博士学位论文中。他格外注意简牍、碑刻材料的考古复原与断代研究,用一年多的时间整理汉史、汉简、汉刻中的掾史案例,力图避免空泛臆说。他将汉代掾史艺术创作的情境与模式,区分为日用、主事、雅作三大类,使现象和问题的阐述落到实处,避免了随意或无效比较,同时又能辩证分析,前后观瞻,将其视为中国古代知识阶层艺术创作的三个基本模式,不仅凸显了汉代掾史艺术创作的历史承启意义,也为我们理解中国古代文人艺术创作的源流提供了新思路。
古代史籍多以“刀笔吏”蔑称掾史,近现代研究者又多持精英意识,致使这一重要群体被长期忽视。因此,研究汉代掾史的艺术创作,也是对早期艺术史模糊地带的一次勘察,是从“边缘”凝视“中心”、从“底层”求证“精英”的一个努力。珩帮博士的研究表明,汉代艺术的发展,乃至其后艺术传统的形塑,都与这个被忽视的大多数人有关。书刀和毛笔是简牍时代知识分子的工具,也是知识生产、人文创造的象征。在此意义上,“起于刀笔”意味着对早期艺术创作文化原境、人文意义的揭示,也暗含对历史上有名或无名艺术家的尊重,更是立足中国古代艺术史的视野,对诸门类艺术并生关系的表达,对两汉掾史四百多年间无声、持续而厚重的精神劳动及其历史贡献的肯定。
承前启后的两汉艺术波澜壮阔。它的历史场景中,既有留名巨匠,也有无名掾史,还有失载颇多的工匠;既有文学、绘画、书法、印章、雕塑和器物,还有形式多样的乐舞和建筑;既有中国艺术内在精神的包容开创,还有人伦日用的多彩篇章,以及区域、主体、门类间的交互关联。如今,我们只能凭借部分遗存遥思追怀,实现民族艺术精神的古今交接。当然,这也正是艺术史研究的意义所在。随着新出材料和后续研究的推进,模糊地带亦将逐步清晰,为中国艺术史的书写筑牢桥基。珩帮博士感念在兹,勤于厚积,耕耘笃实,我坚信,他能在相关领域或论题上取得更丰厚的成果。
是为序。
壬寅立秋于抱云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