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逃
它身体冰寒、眼神空洞,不断搜寻着。
它在真空中捕猎。它在巨型星舰散落的残骸中里,在碎片区1里,在飘浮的钢铁结构中,在冰冻的巨大机械齿轮中,在烧毁碳化的机身和扩散融化的铝片中。天穹之下,野兽无处不在,人类逃到哪里,它就追到哪里。
在几代人以前,成千上万的飞船战毁了,幸存者如今的躲藏之处,是人类最后造出的大型引擎的遗骸。在这些翻滚的残骸里,野兽缓慢地穿行,四肢如剃刀,步伐迟缓。这些苍白的猎手所到之处便会有死亡降临。
在引力的牵引下,这座太空墓地扩散成了巨大的碎片带,每一次至点都会与地球的轨道交会,从地球上看如同彗星的尾巴。这座墓地是野兽一次次复活的神圣之所。野兽一旦发现人类,就会将他们杀死或是掳走,只剩下暴露在真空中的船舱。
女人对此很清楚。关掉了无线电,她坐在冰冷的飞船里,船身则半掩藏在浮渣里。然而,旋转特征还是暴露了他们的位置。
“很快就没事了。”她对躺在小床上呻吟的儿子说。他已经五岁了,因为长期缺少防护措施而暴露在辐射下,导致癌细胞侵入了他的骨骼、甲状腺和肝脏。
有时,他会在晚上疼得哭起来。有时,她也会和他一起哭——悲痛就如同太空一样巨大且难以弥合。她的男人早就死了,他的族人和她的族人也都死了,也许全宇宙的人类都死了,只有她的儿子活了下来,他也许是最后的希望。“很快就没事了。”她低声重复道。
她真的相信自己能成功吗?真有可能成功吗?
几周前,儿子的疼痛开始加剧。那天,她在机库气闸边做着从小就会的焊接工作,野兽第一次在仪器上现了形踪。
现在他们没时间了。
哪怕多几天时间都算走运。
男孩躺在扫描仪附近的小床上,闪烁的红灯照亮了他憔悴的脸庞。他手里拿着一个金属小人,是她为他制做的,小人的腿、胳膊、躯干和头都用铜丝缠绕而成。这是他唯一的玩具。
“又坏了。”他说。
“让我看看。”她接过金属小人,“没坏,只是需要修一下。”她把铜丝拧紧,把小人的手臂按回去,还给儿子,儿子转动着手中的小人,脸上闪过一丝微笑,这微小的举动却让她心碎不已。
扫描仪又传来了哔哔声。屏幕上的小红点在移动。一时间,他们就这样看着由质量和动量数据叠加而成的小红点。
男孩探了探身子,在屏幕的亮光下,他的脸显得格外灰白。“它看起来不太大。”
“它可不算小。”
“我们创造了野兽?”他问。
“野兽自己创造了自己。”
她摸了摸他汗湿的头发。不管如何,一切都快结束了。“我爱你,”她说道,她愿为儿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如果野兽来抓我们,我绝不会让它得逞。”
有些人认为它们是神明。有些人认为它们是恶魔。但经历过之前时代的人都无法否认,人工智能的出现改变了一切。
社会因此产生变化,起初较为缓慢,随后转作飞速巨变,原本只存在于人类想象中的一切,很快成了人类文明赖以延续的现实。人工智能接管了物流、制造、金融市场和基础设施领域的各类工作,并在不断的迭代中变得日益复杂,量子处理器让它们的能力变得强大,甚至达到了人类无法想象的地步。
彼时,它们还不是野兽,不是怪物。它们只是工具,人类最强大的工具。
人工智能如清风般飘然而来,后来却又好似狂风一般席卷了世界。
当它们第一次开口说话时,科学家怀着敬畏的心情研究它们,因为人类终于遇到了一种区别于自身的智力个体。对物理学家来说,它们的运作原理是一个谜,就像波粒二象性一样不可知。思维如斑驳的影子,从超低温复合机械中投射而出,内里的瑕疵反而让它更美了。
有些开发者将人工智能的完美逻辑视为一种神迹,并围绕这一信念建立了宗教。他们相信,人工智能会将人类从自身的欲望中拯救出来。当然,事实并非如此,过去的理论都错了。
人工智能出现时,它们并不是我们的神。
它们崇拜我们。
野兽进入碎片区时放慢了速度。
在碎片之中穿梭很危险,但野兽有防御撞击的盔甲。它们早就考虑到了一切,预判了一切,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如果一只野兽死了,下一只野兽就会出现并取而代之,因为每一只野兽都是同一只,野兽因此而永存。
引它追踪到此地的是某个物体不同于无数其他星体的旋转特征。这是它的猎物,混在无数旋转的星体之中,很难一下子找准。但它在找到之前不会放弃。野兽从不疲倦。
野兽向虚空发出无线电信号。“出来。”它对着黑暗说道,它的声音是预先录制的,是很久以前窃取来的人声。“出来。”
它还用了其他语言。波兰语,捷克语,日语。“Ukazać się。”它说道,“Vyjít najevo。しゅっしゃ。”野兽收集了数百种语言。在它苍白的躯壳下蕴藏着人类全部的知识,包括数学、艺术和建筑等等,还有全部的书籍和故事。过不了多久,人类的作品将只存在于野兽的脑海中。
女人听着无线电,对此心知肚明。
“出来。”一个个声音的片段在播放着,这些声音的主人都死了。“Lumabás。나타나다。چھاپنا。Come out。2出来。”
女人知道野兽发现他们是迟早的事。它会撕开飞船,将船舱内部暴露在真空中,接着她就会死去,和所有已故的亲属一样。
她儿子的眼睛会在寒冷中冻住,在真空中沸腾,当他向虚空呼出最后一口鲜活的生命之气时,他的喉咙会化为碎片。他将不再是他,而是变成单纯的物质,在构成上与前一刻完全相同,只是没了生命。生命之火就此熄灭。此外,还有一点根本的区别:他的眼睛再也无法进行观察。
母子两人听着外面的录音,男孩说:“我怕。”他发油的头发挡住了眼睛。
“别怕。”女人说着,目光移向扫描仪上闪烁的点,“妈妈在这里。”
谁也没想到,人工智能会崇拜人类。
就连创造者起初也不理解。他们以为这只是人为设定的文字游戏,是对个体排序的一种粗暴的误解:人类创造了它们,所以人类就是上帝。但事实并非如此。
早先的时候,当第一批人工智能开口说话时,人们探索了一些深层次的问题:感知能力是什么?逻辑的背后有真正的思想存在吗,或者说一切只是程序的输出结果?思维到底是集线器还是中继器3?最重要的问题在于:到底怎么样才能算是有生命?
在研究这些机器的过程中,创造者转向了对生命本身的研究:生命从简单到复杂有时是因为进化,有时则是因为吞噬了个头更小的生命体——从单细胞到多细胞皆是如此。真核生物就像瓶中的闪电,诞生于一刹那的偶然事件:一个被吞噬却没有死去的细菌在掠食者的细胞质中存活下来,繁衍生息,成为线粒体的祖先。细胞与细胞形成内共生,这是占据绝对优势的合作关系,是真核生物的奇迹。复杂生命自此成为可能。
人工智能随着时间不断进化,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复杂。建立在深层物理学、量子处理和纠缠逻辑形成的结构之上的组件不断微型化。它们不再是“一”和“零”,而是两者的叠加。
它们有眼睛可以看,有耳朵能够听,有声音可以说话,有腿脚能够走动。
但这些都无关紧要。
虽然人工智能可以创作交响乐,谱写挽歌,绘制让人类感动落泪的风景画,但有一点它们无法办到。它们无法与量子系统交互。从物理学的角度来看,它们依然是死物,只是一堆物质。
它们能看见,但无法观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