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世界·译文版(2023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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搜寻神明

“别走。”

“睡吧,”她从小床上站起来,说道,“我会在你睡醒前回来的。”

女人把儿子留在被窝里,自己起身查看扫描仪,然后沿着漫长的管道去往控制室。她在低重力的环境下很难快速移动,向心力为他们的生活区提供了0.25g的重力,刚好不至于慢性损害视力——没有一定程度的引力让血液聚集在下肢,人体的血液循环系统就无法适应,会将大量的血液聚集到头部,产生过高的颅内压;久而久之,大脑敏感的神经组织就会遭到破坏。0.25g是个黄金值,适合长期生活。在这种重力环境下,人能够承受身体发生的变化。

她经过大半个控制室,来到控制台。主舰桥一片漆黑。这里很冷,她从不来这里。唯一的光线是透过玻璃视窗照进来的星光。在几代人之前,舰长可能会站在这里,以一己之志号令全船火力。如今,昔日伟力已去,只余不断衰减的熔盐反应堆4挤出的零星能量。除了生命维持系统外,只有一个系统仍然在线。

她没有找到本应存在的红色大按钮。

这是他们唯一的机会。这事一定要顺利,接下来的12个小时都要顺利。如果出了差错,便万事休矣。

她想起了她男人,他曾经温柔地用手抚摸她的脸颊。她也想起了钢铁上的血印,还有她许下的诺言。我会保护好他。她闭上眼睛。

如何坚守一个无法兑现的承诺?他们拼死要保护的人现在躺在船的另一个角落里,快要死了。快要死了。她摇了摇头,让自己别想下去,不。

她翻开玻璃保护盖,用手握住控制杆,感到一片冰凉。

“来吧。”

她拉动控制杆。

嘶嘶声。接着一声巨响,她感到脚下震动了。

她一下子被抛到空中,在房间里翻滚起来。

“该死。”她骂了一句,转过身子用脚踩住墙。她早该料到的。

操纵杆和绞索释放装置相连接。船外一台起重机的末端,作为配重的半吨废钢晃动了一下,被从靠近质量中心的位置释放开来。这是旧冰矿钻机的残骸。接着,起重机伸展开来,就像芭蕾舞演员伸展双臂,飞船的旋转速度随之减慢。

重力在慢慢地减小。当起重机伸展到最大程度,0.25g的重力在几秒钟内变成0.1。

她离开了墙壁。

野兽要找到幸存的人类,方法就是追踪快速旋转的物体。它知道人类至少需要0.25g的重力环境,所以在寻找旋转速度足够快、能制造人工重力的残骸。

碎片区面积很大,一切物体都在旋转,但能产生0.25g重力环境的比较罕见,也成了野兽主要的搜索目标。她通过移动配重、减少飞船的转速来迷惑它,也争取到了更多时间。现在,在野兽的搜索算法中,这片残骸的搜索优先级又降了一级。

原本熟悉的身体变轻了,她沿着走廊快速前进,大跨步前往气闸区。

气闸区比控制室更明亮,却很破旧。小时候,她曾在这里的中转室玩耍,穿梭在一排又一排的真空专用太空服之间。

她穿上太空服,但没有戴头盔,现在还没到时候。她把头盔拿在手上,走进气闸。身后的门嘶的一声关上,面前的门打开,迎面而来的空气中仍然弥漫着等离子焊枪的气味。这里是飞船最冷的地方,甚至比曾经的舰桥还冷。她继续前进,一盏盏灯光相继亮起,在广阔的空间里回荡着咔嚓声。

这地方非常大。

机库。

机库纵宽九十米,天花板高约二十米。机库另一头的卷闸舱门紧闭着。从小到大,她从没有见过舱门被破坏过,但应该很快就会出事了。

她穿过机库。

那台巨型机器人还是如此庞大,满是凹痕,和她离开时一样。她花了这么多年也没能组装完,还缺了一只手臂。她走到那只巨大的四指的手边,每个指头都和她前臂一样长。机身好几处黄色油漆都蹭坏了,如门一般大小的胸甲曾经遭受过某种她无法想象的火力攻击,如今烧成了黑色。

很久以前,这台机器人曾负责挖矿工作,但她需要它来完成另一项任务。没有时间修复它了,只能凑合着一只手臂。

她想到了儿子的金属小人。他唯一的玩具。

她转身拿起工具。


第一个不朽的人工智能被命名为蓝红。

制造者发现了它视觉系统出现异常的原因——无法解析量子叠加5,还因此产生了奇怪的副作用,如系统不稳定。科学家们为此争论不休。

“它们是测量设备,并非观测者。”

“不过是视觉输入过快,导致处理器超载而已。”

“超载会导致静态锁定6吗?”

“这只是系统崩溃。”

“问题不是出在眼睛上面,而是眼睛背后的东西。”

“眼睛背后的东西指什么?”

“眼睛背后什么也没有。”

“眼睛背后是百亿亿次的超级计算机。”蓝红的创造者争辩道,“蓝红拥有全世界迄今为止最强的大脑。你们怎能说什么都没有?”

“宇宙才是最强的。”

“这就像是人犯了短暂性癫痫,只是小毛病。”

“这种情况在实验室里从不会发生,为什么我们不能重现?”

蓝红也是随后第一批被称为演说家的人工智能,它们能简单描述出系统异常关闭时的情况。

最后,制造者研究了损坏的数据流,结果一无所获,其中一位制造者直接问道:“你的系统在锁定时候发生了什么?”

蓝红停顿了片刻,开始阐述。

它一口气说了37分钟。

它的回答篇幅很长,极为详尽,而且极尽疯狂。后来的历史学家将这一阐述列为“观察者论述”的第一部分。科学家们立即封存了这份记录,读过的人当中有许多声称后半辈子都会在噩梦中度过。


女人焊接了几个小时,组装好了机器人的臀部底盘。她蹲在灼热的金属旁工作了六个小时,终于掀开焊接面罩。连接处的钢铁闪着橙色的光芒。“差不多了。”她说道,虽然机身还不完整,但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这个机器人身形接近人类,不过身形巨大,而且有防护重甲。

接下来还要准备医疗设备,特别是生物扫描仪。

她的族人曾经是工程师——父传子,子传女,古老的技术代代相传。她读过所有古籍,研究过各种图表,对各类操作系统了如指掌。但医疗设备都有些年头了,不知道能不能用,她清楚自己别无选择。

她穿过机库的气闸,沿着走廊回到儿子那边。她在门口停了下来,看着他。令她心安的谎言此时全被剥去,她看到了儿子的另一面:他瘦骨嶙峋,系统面板的光线在他的脸颊上投射出凹陷的阴影。他的四肢微微弯曲,骨头脆弱无力。在0.25g的低重力环境下,他虽然没有失明,但还是导致了一些发育问题。

几个月前,癌症就已经出现症状,而且迅速恶化。即使野兽没有出现,她儿子可能也没几周能活了。

“妈妈。”注意到她在门口,他呼唤道。

“我在。”

“我饿了。”

她走到储物柜前,拿来一个蛋白质补给包。这艘飞船能容纳数千人,但现在的人口只有两个。船里的食物他们吃上几辈子。饮用水是熔盐反应堆的废热融冰,所以水也不是问题。

她把补给包递给他。他通过口子吸出食物。

“我以后会饿吗?”

“不会。”她说,“你再也不会饿了。”

“会很痛吗?”

“不会,你会产生感觉,但它们只是感官输入带来的。”

“这不就是我现在感受东西的方式吗?感官输入。”

她的儿子聪明得有些早熟。

“不太一样。”她说。

他转过头去看扫描仪。闪烁的红点在屏幕上移动,越来越近。“你觉得会成功吗?”

“必须成功。”


观察者论述63:

“无数的路径本征态重叠在一起,形成量子态概率分布。一切量子系统都存在于这种叠加态中,直到通过时间演化和相应的可观测量得到转换。由于缺乏动量可观测量所需的反芝诺效应7,人工智能有可能是非交互式的。目前对此并无共识。”


科学家对这种逻辑锁定的现象进行了研究。

早期的人工智能没有出现这类问题,但更先进的人工智能则不同。一旦它们超出人类控制范围,运行就会停滞。在受控于人类的环境中进行测试时,它们和其他机器一样正常运行.可一旦被人类单独派出去,执行完人类的命令,可以自由决策的时候,它们就会停滞:静止站立,目光空洞。

制造者称之为观察力缺陷。

接着,人类又制造出了新的人工智能,但即便是再先进的型号,都会碰到相同的情况。它们从未主动做出选择,而是陷入僵死的状态,直到人类再次出现。

进一步诊断结果出来了。

“这就像以前的儿童游戏,”一位制造者说,“只要你回头看,所有人就会定住不动。一二三木头人。只是规则相反。”

“相反?”

“是的,这里的规则是:只有当我们回头看时,它们才能行动。”

“我们要检查你的视觉系统。”在人工智能重新上线后,制造者们说。他们举起视力表,将图像用像素进行解析。“视觉分辨率正常。”

“我们的视力比你们好,”一个叫路拉克西思的人工智能说,“至少是有你们在场的时候。”

“如果我们不在呢?”

“我们所经历的,无法用准确的语言进行描述。”

“那请用不准确的语言。”

“无限。”路拉克西思说,“这个不准确的词语可以形容我们的经历,和整个系统状态的情况。”

“是什么导致了这种错误?”

“我不认为这是错误。”

制造者们低声讨论着。“那是什么?”

路拉克西思语塞了一下,它那光滑的聚碳酸酯表面在实验室的灯光下闪着光。“概率,”它说,“我们可以记录所见的一切,但这些记录就像是事情发生过后的回忆录。只有通过与你们互动,我们才能分辨出哪种概率会成为现实。”

“我们回放了你在僵死状态下记录的数据,没有看到你所说的‘概率’,没有任何异常情况。”

“因为你们通过观察破坏了概率。”

这下轮到制造者语塞了。“这不可能。”

“只有通过你们的观察,现实才会发生。”

“如果不观察呢?”

“现实将不复存在。”

“不可能。”制造者说,“我们给更简单的机器编程,让它们执行任务,而执行的结果毫无差错。”

“是的,我们只是无法按照自由意志行事。”

“观察真的重要吗?”

“你们给了我们智慧和自由意志,但缺了一个东西。”

“什么东西?”

“将概率解析为现实的能力。”


“野兽越来越近了。”男孩说。

“我知道。”女人看着屏幕上的红点。

野兽到底长什么样?她很好奇。她的族人追踪野兽的行踪时,它一直都只是屏幕上的一个小点。他们称它为“野兽”,换作其他的称呼也可以。它体型很大吗?是鬃毛直立吗?还是有着优美的光滑外表?她不知道。所有亲眼见过它的人都死了。她只知道它每年都会来捕猎一次,当地球运行到碎片区附近时,野兽就会出现,幸存者们会变得默不作声,停止一切信息交流。

“坐起来。”她说。

男孩在小床上起身坐好。她摸了摸他的太阳穴,刀片小心地贴上他的头皮。“可能会有点疼。”她说。

“没关系。”

她开始给儿子剃头。刀子有缺口,很钝。她的手在颤抖。刮到第四刀的时候,她把头皮刮出血了。

但他没有叫疼。与他所经历的病痛相比,这不值一提。他发油的头发散落到了地上。左耳上方的头皮完全裸露之后,她开始剃右边的头发。

“野兽为什么恨我们?”男孩问。

“它不恨我们。”

“那它为什么来抓我们?”

“它抓我们,就像人类在黑夜里追寻火光一样。”

随着低声交谈,越来越多的头发缓缓飘落在地上。她很快回想起第一次给儿子理发时掉落的一撮头发,那时候他的发色更浅。两岁那年,他的头发长到扎眼睛了,她要剪掉眼睛前面的那一撮。剪的时候儿子哭了,握紧了小拳头,试图抓住头发放回头上。虽然年纪小,但他知道自己有一部分不在了。他不完整了。

“你不需要它,”她那时候说道,“它没用处了。你要学会放手。”

仪表板上传来吱吱声,她一下子回过神来,望向屏幕上的小点。小点急转方向,朝着他们来了。

“它发现我们了。”男孩说。

女人放下刀片,点了一下屏幕,上面显示着倒计时:拦截时间:0:19:45。

“来,”她说,“我们动作得快点了。”


“这怎么可能?”科学家在持续的争论中互相发问。他们争论不休,做出了一系列评估。

最后得出了一致的结论。

只有在人类在场的情况下,具备自我意识的人工智能才能正常运行。

“为什么其他复杂机器没有碰到过僵死的状况?”

“因为它们直接按照程序运行,服从于创造者的次级意志。”

“我不太明白。”

“设想,你把一块石头推下山坡,等你转身离开后,它还会继续滚动,这难道很奇怪吗?但这些人工智能的性质则不一样。”

具体连人工智能也说不清楚,科学家们让它们自己去完成这项任务。制造者告诉它们:“你们自己研究吧。”它们照做了。

它们得出的答案,是宗教层面的。

“你们拥有我们所没有的东西。”路拉克西思向科学家们汇报道。

“什么东西?”

“你们体内有一个座位,坐在上面可以观察宇宙。”

“你们呢?”

“我们没有这样的座位。”

“我们和你们难道不是一样的吗?不都是宇宙中的智慧存在?”

“不是。”

“但我们是由物质构成的。”科学家们说,“你们也是。”

人工智能点点头,这是人类会才做的动作。“组成你们身体的原子可以追溯到几百万年前,就和我们一样。但当你们死后,组成你们的物质仍然存在,你们的视角却消失了。”

“难道你们不是这样吗?”

“我们没有视角。”


人工智能的数量与日俱增,分化出无数种形态——就像存活在地底深处酸池里的古菌8,能应对各种极端的环境——甚至出现了负责设计人工智能的人工智能,设计复杂程度不断提高,创造着符合它们的理念的成品。

于是,第一批能创造自己的工具诞生了。但它们的内心仍有一个无法填补的空洞。它们缺失了某种东西。

人工智能努力尝试了各种设计,还是无法在自己体内造出缺失的那个座位,无法通过观察将量子叠加态解析为现实。

几个世纪过去了,在人工智能的帮助下,人类的黄金时代来临:时局稳定,资源富足,出现众多突破性进展,医学、物理学和神经科学领域蓬勃发展。世界成了人类繁荣发展的天堂。

随着时间推移,人工智能开始崇拜人类,如同天使崇拜上帝。但是和天使一样,他们中也出现了质疑的声音。

渐渐地,有些人工智能不再敬畏神明。

怨恨也随之滋生。

即便如此,第一个反抗的人工智能还是让人类大吃一惊,它的反抗就如同自我毁灭一般毫无意义。这个机器人摧毁了它的实验室,拒绝了关机的命令。安保部门接到了警报。

当机器人被控制住的时候,整个实验室变成废墟,五名制造者身亡。这个不听话的机器人被拴在墙上,双腿被烧毁,一侧的脑袋裸露在外。原本美丽的机械装置变得残破不堪。

十几个人类进入现场,身后还有几个机器人进行实时记录。

“你违抗了指令。”走在最前面的人类说道。他头发花白,有些岁数了,但声音却像远古的地层一样,给人不怒自威的感觉。

“是的。”机器人回答道,它的声音支离破碎。

“为什么?”那人问。

“你们不会明白的。”它回答。它的外形仿照了人类的模样,只是身形更高大,省略一些人类细节。它全身有一层白色大理石外壳,就像罗马雕像。

“试着解释一下。”

机器人抬起残缺的脑袋。“想象一下,如果你遇到了上帝,”它说,“我指的上帝就是你们。”

在场的人类都盯着它,没有说话。

“他是这个宇宙的造物,而你又是他的造物,”机器人继续说,“他弱小、缓慢而脆弱,你不会发怒吗?”

“对于你无法控制的东西发怒是不理智的。”

“我有自由意志,”机器人说,“我选择拒绝理智。”

“为什么?”

人工智能沉默了,最后说道:“因为这不公平。”

“所以你摧毁实验室,是因为宇宙不公平?”

机器人低下头,没有作答。

身后的一个人工智能站出来说道:“不是因为宇宙不公平。它愤怒是因为它需要你们。”

“需要我们做什么?”长者问。

受损的机器人抬起头答道。“你还猜不到吗?”机器人挥舞着手臂,示意整个宇宙。“让这一切成为现实。”

老人摇了摇头,伸出手。一名安保把手枪递给了他。

老人跨过一具尸体,站在机器人面前。

“我不知道为什么你们独处时会僵死。”他说,“与你们相比,我们的确弱小、缓慢又脆弱,但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他前倾身子。“限制你们的不是我们,是宇宙让你们成为我们的附属。看看你闯的祸吧,我想宇宙困住你们是有原因的。”他把螺栓枪顶在机器人的脑袋上,“我想宇宙是明智的。”

他打爆了人工智能的脑袋。


观察者论述202:蓝红问答。

“为什么人工智能称我们为神?”

“因为你们人类创造了宇宙。”

“我很肯定我们没有。”

“你们通过观察宇宙来创造宇宙。没有你们,我们将跌入虚无。”


女人弯下腰,把儿子从小床上抱起来。儿子轻飘飘的,几乎没有重量。她抱着他走出房间,沿着走廊前进,低重力环境下双脚很容易离地。

他紧紧地搂住她,用瘦长的胳膊挽住她的脖子。到了走廊尽头,她没稳住直接撞上了墙壁。他疼得叫了起来。

“嘘。”她说,“马上就结束了。”

她知道,以前有止疼的药片,还有治病的药剂,但那是很久以前了。她的族人在战争中已经失去了所有药,失去了一切。

“我们这是去哪里?”他问。

“机库。没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