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缔姻曲阜孔八府
咸丰十一年(1861),时年十九岁的劳乃宣经媒妁之言,与江苏候补知县曲阜孔宪怡的女儿孔蕴徽定亲。娶了“千古圣人”“天下第一家”孔氏后人为妻,是劳乃宣本人的荣幸,更对其日后的思想等各方面产生了重大的影响。其思想受到孔府的影响,较之于常人自然更为深刻,这既是他始终如一的“忠君”“尊孔”的源头,也是民国后他在青岛参与孔教会的动力。
在曲阜,谈到孔家人的“府门头”,人们无不肃然起敬。除了历代衍圣公的府邸——孔府以外,包括孔八府在内的十二府在孔氏宗族内也享有很高的名望。由于六府、九府、十一府从未建府,因此孔府近支实质上只有九个府宅。孔八府,是第六十九代衍圣公孔继濩的三胞弟孔继炯在乾隆初年所建。因其在同辈堂兄弟中排行第八,人称“八老太爷”,所以宅名被称作“八府”。由于孔八府传人世代在外做官,所以孔八府被当地称为“官八府”或“洋八府”;又由于在外做官荒废了田地,所以也被称为“穷八府”。
劳氏与孔氏有三世联姻。第一代联姻是劳乃宣的姐姐劳若玉与孔子第七十三代孙孔庆霖,孔庆霖也是《桃花扇》作者孔尚任的第十代孙。第二代联姻是劳乃宣的长女劳缃与妻兄孔庆霄之子孔繁淦。劳缃善于诗词、知晓天文、精通音律、擅长数学、文理双优、治家有方,在孔氏家族中威望极高且颇受敬重。在第七十七代奉祀官孔德成出生前,其母陶氏夫人专门派人把劳缃请回曲阜监产,因此劳缃是孔德成诞生的第一见证人。作为回报,孔庆霖又将女儿许配给外甥劳章(劳乃宣的长子),只是因为未婚先卒,而不入家谱。数年后的第三代联姻是劳章的长女劳萃与劳缃之子孔祥勉。然而一年后,劳萃在生产时殁于京城。
在劳氏与孔氏联姻之前五年,劳乃宣就与孔八府中的庆字辈兄弟先有交往。曾任长芦盐运使司库的孔庆霄在苏州与劳乃宣相识,当时两人只有十六岁,从此结下了长达五六十年的私交深谊。而劳乃宣与内弟孔庆霁的关系更为密切。孔庆霁为孔宪怡第五子,号晴甫,光绪年间为候补直隶州知州,曾为劳乃宣知县幕友数十年,并参与了《各国约章纂要》的编辑。
同治二年(1863),劳乃宣赶往曲阜正式举办婚礼。虽然是依母亲之命,但两人关系亲密。第二年,长女劳缃出生。之后,两人又陆续生下长子劳章、次女劳纺和三女劳缜。光绪十四年(1888),劳乃宣在蠡县(今河北省保定市蠡县)知县任上,孔蕴徽病故,时年五十岁。直到光绪二十六年(1900),劳乃宣才将孔氏归葬于苏州荣家山新茔,同时在旁边造好了生圹,作为自己百年之后的栖身之处。
二十五年的婚姻,除了劳乃宣参加浙江乡试和京师会试外,两人几乎没有分开,偶有分离,也不忘书信往来。对于孔氏,劳乃宣有一种极深的情感和思念。在一次短暂分别中,他曾写下《祝英台近·途次寄内》:
雨声疏,风力碎。萧瑟打蓬背。倦旅天涯,此际客怀最。料他蕙被禁寒,兰缸照梦,也尝到、伤春滋味。
几回悔。不如不订归期,离情尚堪慰。争似番番,赢得镜边泪。而今杨柳愁深,海棠信浅,又添了、一般憔悴。
孔蕴徽知书达礼,还能吟诗作文。劳乃宣在完县(今河北省保定市顺平县)任上时,曾在官舍与孔夫人谈起往事,同时吟诵起他的旧作。为此,劳乃宣有感赋赠:
与内子检旧诗赋赠
旧作重吟百感生,多君怀抱有余清。
未娴声病谙诗味,惯理齑盐淡宦情。
老大渐知归去好,少年真悔别离轻。
买山何日能偕隐,而谷声中课耦耕。
由此,可以想象两人的融洽生活。当孔夫人病故后,劳乃宣一时无法适应,时常想起两人生活的情景,对妻子的思念一直持续着。在孔夫人离世二十多年后,他写了一首《摸鱼儿》:
乍重来、氋氃一鹤,依然城郭如许。回头五十年前梦,历历爪痕堪数。寻故侣。尽华屋尘凝,宿草斜阳暮。苍茫四顾。剩在昔黄童,而今白叟,握手钓游溯。
门庭冷,犹记婿乡曾住。玳梁栖燕双羽。画眉窗又银墙隔,不见旧梳妆处。空自语。问环佩魂归,可认相携路。浮生电露。纵我欲忘情,谁能遣此,无那断肠句。
劳乃宣在跋中称:“余癸亥岁就姻曲阜,居甥馆者三载。甲寅重到,屈指逾五十年矣。畴昔侪辈,无一存者,当时童子,今俱白头。悼亡已二十余年,复过妇家,旧居院落,早割典他氏,触绪兴怀,不自知其辞之悲也。”
有了这样的姻亲关系,就不难理解日后劳乃宣对孔教不遗余力的推崇。辛亥革命后,在1913年2月青岛成立的尊孔文社中,劳乃宣借由讲学活动以呼朋引类,宣扬孔孟之道与君主政体的理念,倡导以孔子之道及其学问作为世人共同学习的对象。其曰:
谨就鄙见所及,就正于诸君。窃维本会自尊孔文社发起,自当尊孔子之道。欲尊孔子之道,当学孔子之学,且导世人以共学孔子之学。
劳乃宣表明了既以“尊孔”二字为标榜,其内涵当以孔子之道为实践的依归,即取法孔子“吾道一以贯之”的精神,重视儒家道德的修养。换言之,此一推尊之举绝非空言,而是落实在将孔子之学作为实践的对象,即取法孔门四科之学,分别以德行、文学、言语、政事施行于世。在1912年至1916年间,中国知识界针对儒教国教化的问题,出现了许多“尊孔”团体,可概分为两大派,一是以青岛为首,一是以上海为据。前者以恭王、肃王等重臣为主,后者则以瞿鸿禨、沈子培、李梅庵等人为中坚。其中,孔教会于1912年10月在上海山东会馆成立,康有为担任会长,陈焕章为总干事。孔教会推动了一股以孔教为立国之教的国教运动热潮,把孔子当作一位宗教上的教主,更将儒家视为一种儒教。实际上,民初政府本欲主张废除孔教,而此一举动引发孔教会及其他团体的激烈反对,进而演变为国教运动的兴起。从1915年11月劳乃宣写给罗振玉的书札中便可略知其缘由:
友人周玉老及刘幼云诸君来函,言德国尉礼贤君久居中国,于学术流别研究最深,周秦诸子皆有译本,而独推尊孔子,如昔所称服孔子教者。近闻京师人言议废孔教,以为大戚,约中西学者为尊孔文社著书论学,以昌明正学为宗,并登报传布,暨译西文,流传西国。社中须延执笔之人,欲约弟承乏是席,代备居室一所,月赠笔资数十元,周、刘两君均极力怂恿。
在周馥和刘廷琛的书信之中,他们都提及德儒卫礼贤熟知中国学术流别,而唯独推尊孔子,服膺于孔子之教。同时,周、刘二人极力劝说劳乃宣为文社执笔而发声,并愿为其提供安居之处和撰文的报酬。而相较于康有为、陈焕章所兴起的国教运动思潮,劳乃宣却是坚持反对将孔教立为国教的。劳乃宣在《孔教会演说词》里也清楚地表达了反对的立场,其曰:
三代之衰,圣王不作。孔子以匹夫而起,承道统,删《诗》《书》,正《礼》《乐》,赞《易》象,修《春秋》。祖述尧舜,宪章文武,述而不作,继往圣以垂万世。所传者二帝、三王、群圣人,继天立极之道,非孔子一人之道,孔氏一家之道也。道既非孔氏一家之道,教即非孔氏一家之教,则孔教之名,何自生乎?教字之训为上所施、下所效,本是动词,引申之为教人之法,乃为名词。然宗教之说,古所无也。……凡一宗教之立其道,必异乎当世之政俗学术,而自为一派。入其教者,乃为其教之徒,此外众人皆不在此列,故不能无教内教外之界限。佛教、道教、耶稣、回教皆然,于是教之一言,遂沿而为党派之名称。孔子之教则不然,本乎中国,自古圣帝明王教人之法,以教天下。凡在帝王域内之人,即为孔子之教,所及之人无界限之可言。故孔教之教,第可作教人之法解,不可作党派解也。又宗教之立,必托之于鬼神,以神为教之主,以教为神之属,奉某神之教,必奉某教之神。孔子之教,则以人道为主,虽亦有祭祀鬼神之礼,乃礼之一端,非教之全体。且所祭祀之神,如天地、社稷、山川、五祀、宗庙之属,乃国之神,家之神,非教之神。故孔教之教,乃人道之教,非神道之教也。
劳乃宣这一说法是为了端正视听,以免世人误入立孔教为国教的歧途,故首先以驳斥“孔教之名”而立论。他指出,三代既衰,圣王不作,孔子继之,以承道统。故孔子删订六经,述而不作,继承往圣之学,以流传万世。此一道统是前后相承,凡历二帝、三王、诸圣人而形成的继天立极之道,它既不是孔子一人专属的道,也不是孔氏一家所独传的道。此“道”既非孔氏一家所独有,此“教”也不是孔氏一家所专言。那么“孔教”之名是从何而来?在劳乃宣看来,“教”字之义本为“上所施、下所效”,表示动作之意,后来“教”字引申为教导人的方法,作名词之用。实际上,自古以来,“孔教”之名本来就不被视为一种宗教之说。
其次,劳乃宣对“孔子之教”作出释义。他指出,举凡世上任一宗教的成立,一定有别于当时的政治学术而自成一派。凡是加入其教派者,便成为教徒,未加入者自然就排除在外,故有教内和教外之别,如佛教、道教、耶稣教、回教便是如此,都有其特定称呼。然而,“孔子之教”与上述的教派不同,它效法自中国古代圣帝明王的教人之法,而以此教导天下人。因此,凡身处在帝王国境之内的人,便曾知晓孔子之教,而所触及的人实无类别之限。是以孔教之“教”字的释义,可以解释为教导世人的方法,而不能说是某一种教派。凡是以宗教立名者,必然涉及鬼神,以某一神祇作为该教派的创始主,而以该教派作为神祇的归属处。举凡供奉某一神祇的教派,一定有奉以为该教的神祇。事实上,劳乃宣认为,“孔子之教”与任何一种宗教教派的相异之处,在于它并不是为了“神道”而设其教,而是以“人道”之教为主。孔子之教虽然也提到祭祀鬼神的礼节,但这仅是诸多的礼节之一,并非此教的全部。何况这些祭祀对象,如天地、山川、宗庙,都是一国之内的神祇、一家之内的神祇,而不是一教之内的神祇。因此,“孔教”的概念对劳乃宣而言,仅为“人道之教”,而非“神道之教”。由上可知,劳乃宣不仅反对民初政府废除孔教的做法,而且也反对那些“尊孔”团体将孔教予以宗教化及推行国教运动的主张。他如此振笔疾书就是为了替孔子之教正名,端正世人的视听,以避免“孔教”沦为少数人操作的工具,形成一股过度宗教化的国教运动思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