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主仆二人沿着马料场找了一圈,不见马,也不见人。眼看红日西坠,暮色四合,两人只得返回海棠巷。一入巷口,忽闻蹄声嘚嘚,抬眼一看,可不正是那匹苦等多日的枣骝马吗?!马上那人,可不正是高高瘦瘦的个子,右肩比左肩要矮一点吗?!
薛涛提步便追,没想到被脚下的土洼给绊了一下,又扭到刚才受伤那只脚,钻心之痛瞬间撕裂成一串呻吟,在巷子里悠长地回荡。
马上男子转过头来,见峨峨扶着一粉妆玉琢、蝉髻鸦鬟的女子,早已猜到是谁。他飞身下马,快步来到薛涛跟前,和峨峨一起搀扶起她。
仿佛要给薛涛留下一个好印象,他端了端双肩,话也说得轻缓:“姑娘可是薛县丞之女?”
薛涛又疼又激动,说不出话来,峨峨便替她回答:“是的!恩公,小姐等了你几个月,今天还一大早就出门,找了你整整一天!”
男子不知峨峨为何称自己“恩公”,疑惑地看着她们,一时竟忘了说话。
峨峨又说:“请问恩公尊姓大名?”
男子这才回过神来,说:“我叫阿贾尔且,曾得薛县丞救助,他才是我的恩公。”
他和峨峨“恩公”来“恩公”去,虽然出自肺腑,听起来却有几分滑稽。两人目光在空中一碰,忍不住都笑了起来。阿贾尔且虽到过薛家多次,却都是和薛母交谈,与峨峨接触并不多。此刻见她不仅容貌清丽,还温柔朴实,忍不住心中一动;看她的目光,也多了几分别样的意味。
薛涛疼痛缓解,心情也渐渐平静,在峨峨的搀扶下慢慢站起来,说:“恩公,请进屋吃盏茶。”
“小姐切莫这样称呼,就叫我阿贾尔且吧。当年我带了一批货入吐蕃,经过松州时遭遇劫匪,不仅马和货物被全部抢走,还砍伤我右肩。我既没马骑,又没东西吃,在雪地里走了三天三夜,仍没见到半点人烟。第四天,我遇到了去松州公干的薛县丞,他帮我医治伤口,还把随身携带的干粮分我一半……”说到这里,阿贾尔且已经有些哽咽,“如果没有薛县丞,我早就命丧松州,他才是我的恩公!”
听了阿贾尔且的讲述,薛涛想起亡父,也是泪花闪烁。
峨峨忍不住责怪:“你啊你,小姐这几天好不容易心情好些,你又提这些往事干啥?”
“小姐遇到了什么伤心事?”
峨峨气得直想捶他一拳,别转脸不说话。薛涛强忍眼泪,低声说:“我阿母也去世了。”
听了这话,峨峨的眼泪也掉了下来。阿贾尔且则瞪大了双眼,一脸的惊愕,半天才吐出一口气来。
薛涛在峨峨和阿贾尔且的搀扶下,一颠一跛走向巷底的小院。因为识得旧路,枣骝马行走在前,似乎也感受到后面三人的哀戚,走得异常缓慢;马蹄声在小巷中留下沉钝又绵长的回响,犹如一首挽歌。
跨过院门,阿贾尔且看着来过数次的小院,想起以往每次登门拜访,都会在海棠树下和裴氏聊聊薛县丞。如今物是人非,怎不令人伤感?见薛涛正看着自己,他忙从马背上取下一个包袱打开。薛涛凑近一看,全是父亲的遗物。
薛涛眼眶再度湿润,说:“这些遗物,我想再买回来。”
“小姐切莫如此说!”阿贾尔且不停摆动双手,说,“它们本就属于你。”
阿贾尔且告诉了薛涛购买薛郧遗物的经过:来薛家之后,他见裴氏身体不好,需要时常求医问药,薛家过得很穷困。然而,每次给裴氏钱物,她都拒绝接受;她说薛涛父亲素来善良,行善出自本心,绝非贪图回报。
阿贾尔且无法,只得提出用钱购买薛郧遗物,以求能永远铭记他的恩德,裴氏这才同意。这几年,他一直好好保存着恩公的遗物,只盼有一日能物归原主。
薛涛听了,忙起身一揖,说:“如此大德,真不知如何相报。”
峨峨恰于此时沏来两杯茶,见了主子的遗物,鼻子一酸,忍不住哼唱起来:
牛吃陌上草,马吃田边秧。
姑娘起得早,打马回乡邦。
薛郧教薛涛这首童谣时,峨峨也在一旁,很快便记住了。她们曾经哼唱着它,跑过长安富丽热闹的街市,跑过川南柳丝摇摆、桃花灼灼的田野……
薛郧一去世,峨峨失去庇护,每日忙于生计,再无闲情唱歌——薛涛倒是有,只不过,那已是为了取悦他人。
薛涛听着熟悉的歌声,跟着轻轻哼唱;一滴滴眼泪落下,让歌声多了几分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