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水苍苍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14章 救人

暴雨一连下了许多日,源源河里的水一寸一寸涨起来,昔日河岸边我给学堂里的孩子们作课外活动的地方已是汪洋一片。

学堂里的课已停掉了。村里各家各户都在忙着搬迁,外地有亲友可以投靠的人家,早早收拾齐备,家具厨具农具,一箱一箱的衣物食物器物,装上大车,每日天未亮时就有人家赶着车驾,带着家眷老小离开这片村落,奔向四面八方。而剩下的人家里,大多都没有亲友投靠,祖祖辈辈生在这里活在这里,更多的则是一些鳏寡孤独。

县衙里几日前就开始统计去留人家的户数,以便做好疏散和安置的事宜。我连日不见杨彦的身影,见村子里衙差也都是形色匆匆,大概此时阿彦正忙着避洪和赈灾的差事。燕子姐前几日来学堂里找我,问我要不要和她一起到平川城里去避难。我想了好一会,最后决定不和她走,她家境本就寒朴,遇贵在城里也是给别人做些长短零工,我这样身无分文地跟着她去,白白吃住他们的,实在厚不起那个脸皮。况且于先生的身体一直不见好转,虽然秀兰婶一家会留下来,但老先生身边多个人照顾总是好的。我问过杨彦,即使官衙里赈灾的银两不多,但只要精打细算,买米买药租建棚屋,也能勉强帮助村民度过难关。我决定留下来,看看有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帮助,毕竟,多一个能干活的留下总是好的,虽然最后的结果并不会因此有明显的改善。

我的行李不多,一只木箱就装下了。我和秀兰婶花了一天的时间帮于先生收拾妥当,次日上午,难得没有下雨,秀兰婶的丈夫运喜驾了辆牛车,载着我,于先生,秀兰婶和她的两个娃儿。前来领路的衙差骑着头小毛驴,带着我们向村外高处建的棚户行去。

路上,我仔细看那衙差,觉得有些面熟,在村子里见过两三次,便问他道:“差役大哥,你可认识杨彦杨大人?”

那衙差看了我一眼,道:“自然认识,我与他同衙共事。”

我又问道:“那大哥可知杨大人这几日在何处?”

那衙差答道:“这几日杨大人正忙着安排疏散乡亲们,一会儿到了磨盘堆,你大概能见着他。”说完又盯着我看了一眼。

我被他这一眼看的有些莫名,便闭上嘴安静地赶路。这差衙一路跟运喜抱怨今年洪水凶猛,流年不利,官衙十分难办云云。

走了约莫一个多时辰,远远看见刚才那差役提的磨盘堆,其实便是一处离河岸较远,地势较高的丘陵群落,几座山头上已搭建起数十座简陋的屋棚院落。待走近上山,见屋棚内外人影纷杂来往,许多人家也是今天刚到这里。

那衙差办事还算负责,将我们领入一间宽绰的屋子,帮我们安置好行李车辆,又细细地叮嘱了好几句,才转身离开去复命了。

我和运喜夫妇二人将屋里屋外打扫一遍,用木块石条搭成简单的床铺灶台,又拉上布帘将整间屋子隔成若干进,胡乱吃了点东西,不知不觉忙到晚间该歇的时候了。

到了后半夜,滚滚闷雷将我惊醒,我听着檐外的暴雨声,想起以前夏天逢着暴雨,总觉着分外地爽快,可此刻哗哗雨声听起来却是如此沉重,如拍岸惊涛一下一下撞击人的心口,叫人心绪难安。

第二天,很早我就醒了。屋外暴雨仍轰轰地下着,与断续不绝的隐隐雷声混成一片。我披衣下床,来到屋外的檐下,天还未亮,又密又响的雨声将我和屋外的世界远远的隔开来。周遭茫茫漆黑一片,只能看见远近几炷如豆的灯火在棚屋下微弱跳动。纵已是夏初,在屋外站久了,仍觉寒气四溢,我抚上双臂,搓搓肩膀。就在这时,一道白亮如炬的闪电刷地划开夜幕,如一道巨大狰狞的沟壑,耀得人双目刺痛,紧接着,“啪”的一声巨响,一声炸雷在我头顶上空爆裂,夹杂着万马千军之势,仿佛要将这云层下的世界如摧枯拉朽般化为夷土。

我捂着耳朵,仍觉耳膜被震得发麻。突然想起那个为什么人们先看到闪电后听到雷声的笑话,此刻却一点也不觉好笑。

天色亮起一些,头顶低矮暗云越发显得庞大厚重,仿佛不能承受一般。重重雨帘后有人声传来,我极目望去,是三四列车队正从山脚下赶上来。驴马的喘息嘶鸣声,啪啪的鞭响声,和驾车人的呼喝声和着哗哗的雨声混在一起。三五个零星的松枝火把在山脚下晃动,似乎随时都会被这大雨浇灭一般。大雨倾盆,早浇得山道泥泞不堪,想来这路是极难走的。

秀兰婶已经起床了,我回屋洗漱收拾,帮她烧上灶台。用过早饭,屋外天光已放亮许多,我撑了雨伞走到门外。方才的车队这时大半已快到山顶,从他们蓑衣下的打扮,能辨出拉车的大半是迁来避难的村民,也有好几个衙役官差,一齐奋力地拉的拉,推的推,将数大车的什物运上了山顶。

队伍最前方一人正是杨彦。他披蓑戴笠,雨水已将他的衣袍打湿大半,衣衫下摆也沾上了大片黄色泥浆,辨不出原来的颜色。

七八辆大车终于陆续到达山顶,我正犹豫着要不要过去帮忙,突见杨彦从队伍里折出来,又向山下走去。

我急奔过去,大声喊他:“阿彦!”

他转过身来,见是我,明显地愣了一下,问道:“怎么?你没和崔家的人一起走?”

我摇摇头,“没有。”

我看他满面雨水,肩上蓑衣仍在,里面长衫却已透湿,问道:“还有人家没有迁上来吗?”

他点头,“还有一两户落在后面,我要去看看。”

我不假思索,出口道:“我跟你去吧,也许能帮上你。”

他皱了皱眉头,面露难色,我忙道:“没关系的,我常干农活,身手灵巧,我能行。”

他无奈,只好点头道:“好吧,你自己也要小心些。”然后转过身,快步下山去,我撑着伞,急步跟在他后面。

下山的路比我想的还要难走,昨日上山时所见路径全然不见了,黄色泥浆夹杂着木枝石块滚滚往山下淌去。开始我还一边撑着伞,一边提着裙摆,小心着鞋面,到后来,全然想不了这么许多,只顾跟上前面的杨彦,不能掉队,不给他添麻烦才好。

转过几个山弯,迎头便撞见一个衙差慌慌张张地跑来,看见我前面的杨彦,忙道:“杨大人,就剩一户了,邹家庄的老三头,他家那头牛陷到水洼子里,拉不出来,我正想找人帮忙。”

我认得这衙差,村里的人都管他叫秦二。他脸上手上有好几道新划的伤口,往外渗着血珠。

杨彦对他道:“你先回去,把伤口包扎一下,再叫两个人过来。”秦二听了吩咐便点头匆匆去了。

我和杨彦再往前又绕过两个山弯,见前面路边土坡下有个又大又深的水洼,水洼中一头黄牛在泥浆里四蹄乱扑,眼见着一点一点往下沉,边上穿着蓑衣的老头正急得跺脚打转。

我和杨彦快步走过去,问明了情况,原来秦二和老三头走过这水洼时,不知水洼边的泥土早已被雨水冲泡稀软,几百斤的黄牛驮着笼箱从上边经过,牛脚下的泥土不堪重负,黄牛一下子就陷了进去,他二人慌乱间想把牛拉上来,可是怎料力道使得不对,牛没拉上来,还越陷越深,牵牛的绳子也一并落到了水洼里,黄牛受惊,将水洼中的泥土搅得稀烂,却还是不断地沉下去,秦二眼见手都要够不着了,人也过不去,只好慌忙地去求救。

杨彦思索片刻,便迅速解下斗笠蓑衣,又将长衫挽起系在腰间,借过老三头腰里别着的一把小柴刀,试着走到水洼边上,烂软的泥土一下子就没到了他的脚踝,我不由惊呼:“阿彦,小心!”

他恍若未闻,一点点往牛的方向移去,泥水渐渐没到他大腿以上,他来到牛身边,勉力站稳,迅速用柴刀砍断了黄牛身上圈着笼箱的绳索,三四个箱子哗一下落到水里,黄牛身上顿时轻减不少。杨彦一手在牛的脊背上不停抚着安抚它,一手在水里寻摸。豪雨仍哗哗地下着,水洼里的水只涨不停,杨彦在泥里也慢慢地陷下去,泥水都快没到他的胸口。

我的一颗心都提了起来,可又不知该怎么做才能帮上杨彦。他摸到牵牛的绳子,用力往上一扯,绳子的那一头似被什么东西缠住,扯不动,他深深吸了口气,一头扎到泥水里,整个身子探到水下。

我和老三头站在一旁又是焦急又是紧张,我只希望杨彦能尽快解开牵牛的绳子,安生上来才好。虽说这头牛可是老三头唯一值钱的家当,也是他唯一的生活来源,可我真不希望杨彦因为要救这头牛而发生什么事,毕竟那不过只是一头牛。

这一刻过得无比漫长,我恨不得自己能突然天生神力将杨彦和黄牛从水里一下子捞出来就好。终于,水面上咕咕冒出几个气泡后,杨彦从水里冒出头来,满头满面都是泥浆,被雨水冲刷得直往下淌。他一手奋力将绳索甩过来,老三头这边稳稳接住了,收着绳索将黄牛向岸边引来。杨彦扶着牛肩,也慢慢淌过来。

眼看不过数尺就到洼边,就在这时,杨彦脚下似踏空一块,整个人往下沉去,混浊的泥水瞬间没了他的顶。

我“啊”的惊呼了一声,收起雨伞,大叫着“阿彦,阿彦,”两步奔了过去。老三头在一旁见状,急得直喊:“大人!大人!来人呐,快来人!”

我知道要是再等人来帮忙,可就来不及了。这泥塘子可不比全是水的湖塘,人在湖塘里若是呛着两口水,只要及时上岸拍出水来,还是无大碍的。可若是呛着泥沙,堵塞了呼吸道,很快就会性命危矣。

中学物理讲过,相同的作用力,受力面积越大,压强越小。我情急之下一委身,整个人横趴到泥洼边上,握着雨伞伞尖的一头,尽力往前伸着胳膊,拿伞柄在水里乱探。我大声喊着杨彦的名字,在水里划了好几下也没反应。大雨把我的视线都冲模糊了,我惊惶失措,眼泪流出来,突如其来的恐惧之下嗓子也不利索了。

就在这时,水下伞柄被人握住,我大喜疾呼:“阿彦,坚持住,阿彦!”我一边挣扎着往岸边爬,一手死死地掐住伞尖的骨架,老三头这时候也过来,大力拉住我的胳膊,和我一起合力往岸边拖。

我咬紧牙关,使出全身的力气,臂肘都要被扯断了似的,终于,杨彦从水下伸出另一只手,一使力,头和肩从泥浆下冒出来。我趴着折过身去,抓住他的胳膊,连拖带拽,他自己也勉力挣扎。我和老三头终于把他从这深不知底的泥塘里拉了上来。

我牵起衣袖,集了些雨水,将杨彦脸上的泥沙抹净,尤其是他鼻孔处,他微弱地呼吸着,睁不开眼睛,我将他眼部的泥沙擦净,一边拍他脸颊,一边带着哭腔叫他的名字,他猛烈的咳了两声,吐出一口浊水。

这时,秦二去搬的两个衙差救兵才呼啦啦跑过来,见我们这副情景,连忙拿着带来的绳索和竹竿木棒,套的套,拖的拖,将老三头的黄牛牵上了岸。

我摸了摸杨彦的心口,还是热的,腔子里的心脏还在咚咚的跳动,呼吸还算平稳。我费力地从地上站起来,抬起胳膊擦擦面上的泥水,对过来询问杨彦情况的一个衙差说道:“快把杨大人背回去,不晓得呛着泥沙没有,要找个大夫查一下。”那衙差看着杨彦满身泥浆,猜到怎么回事,连忙和另一个衙差一起将杨彦背在背上,朝磨盘堆的方向奔去。

老三头一手牵着牛,对我和剩下的那个衙差千恩万谢,我浑身脱力,扶着黄牛慢慢走在他们的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