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夏汛
南方的春末,总是多雨。明明早上还是朝霞满天,到了正午,一片浓云滚过,便开始淅淅沥沥地下个不住,空气里潮湿的气息,无孔不入,灶台下,椅腿后,都长出了一层细密的绿色绒毛。连被子里,也觉得湿漉漉的,蒙在身上,都似觉得要在皮肤上生出一层绿苔来。
这样阴雨绵绵的日子,一下便是十来天。
这日清晨还是阴沉沉的天空,看样子还会接着下,学堂里便没有开课。快到晌午时,居然风动云移,太阳从绵厚的云层后探出了大半个脑袋,暖烘烘的阳光立时普照大地,不过大半个时辰,地上的积水也被晒干了大半。
我来到于先生房前,见房门虚掩着,听到屋内有些响动,便敲了敲房门,应声而入。于先生正坐在床前,手中拿着些织物,低头看着。
我来到他床前,问道:“先生,今日外头日头不错,要不要出去坐坐,透透气?”
他闻言,抬起头来,看看窗外的日光,转过头朝我和蔼一笑,点头道:“也好,只是劳烦你了。”
我笑笑道:“怎么会?”说罢,我扶他披衣下床,搀着他来到院中,挪了把藤椅过来,拣了个阳光充足的清爽地儿扶他坐下。
我看他今日精神还好,想了想,问:“要不要我帮您拿本书过来打发时间?”
他点头道:“如此也好。”
我回到房中,拣了两本面上老先生常常翻阅的集子,又将方才先生翻看的织物一并带上,来到庭中,将物什递到他手中。
他朝我和蔼说道:“不用管我了,你去忙吧。”说罢,他翻开一本书,自顾看了起来。
我答应了,又转到厨房,烧了开水,冲了杯茶,放到他身边的小凳子上。
我看着这风和日丽,梅雨季节里难得的好天气,便在院中,用墙角的竹竿,扎起了个三脚架。又挑了根光滑笔直的,一头搭在墙头上,一头搭三角架上,用干净的湿布从头到尾擦了一遍。我回到于先生房中,将他的被褥一齐抱了出来,搭在竹竿上晾晒,然后又拣了几件没晾干的衣服一齐晒起来。
我忙活了好一会,身上也渐渐渗出些汗来。
我干完事,找了个通风的地方,就近靠着于先生坐下纳凉。
于先生看看我,又看看不远处晾晒的衣被,黯然道:“以前真娘在世的时候,逢了这样的天气,也喜欢将衣物拿出来晒晒。”
我在于先生房中见过他亡妻的牌位,真娘是先生以前夫人的名字。
他轻轻叹了口气,低头拣起膝上的一方丝帕,浅浅的黄色,帕子的两个角落里绣着春桃吐蕊。
他喃喃道:“一晃就九年了。昨晚,我又梦到真娘,在梦里,她做着绣活,还是如从前那般对我笑。”
我听了心下不免凄然,听秀兰婶说起于夫人在世时,夫妻二人极为恩爱。可惜九年前于夫人患了一场大疾,没两个月,就撒手去了。有乡亲想给于先生说媒续弦,他也都一一婉拒。夫人在世时也并未留下任何子女,想必这种中年丧妻的境况极是折磨人,他也不过五十来岁,却已须发白了大半,面色蜡黄,形容日渐消瘦。这刻骨的思念,心灵陡然长久的空虚,加上这疾病的折磨,就算比作噬骨毒药也不为过。
可惜我是个年纪尚轻,未经历多少人事,也未经婚姻的毛丫头,不知如何安慰劝解他,默了半晌,只好说:“先生,夫人若泉下有知,知道您日日在这世上好生的活着,代她看看这青山绿水,红花碧树,一定也能在地下安然瞑目了。”
他闻言,牵了牵嘴角,轻轻地点点头,眉目间沉重的哀思略略淡去一些,抬头看着墙外那株高大的合欢树,“这夜合欢树,是当年我和真娘新婚后不久搬来这里时一起亲手种下的。三十几年了,都长的这么高了。真娘最是喜欢这合欢花,还绣在帕子上。”说罢,他从那堆织物中挑起一方丝帕,递到我面前。
我接过丝帕,摊在手心里细看,大概本是白色的帕子,年头久了,也渐渐泛黄,帕子边角都化开了。帕子的一头,绣着簇密的合欢花朵,粉色和白色的双色丝线穿梭交织,每一个针脚都绣得极为工整熨平。透过这薄薄的一方巾帕,我依稀看到那个叫真娘的温婉女子,在某个合欢花开的午后,将这一针又一针,化作点点滴滴的绵绵恩爱,绣进这一方白帕里。即便佳人不在,这方帕子,仍默默昭示当日在这乡村山野里有过的两情缱绻,这世俗里最珍贵的幸福。
我用手指轻轻摩挲过帕子,心下又是酸楚,又是羡慕,默默地递回帕子,轻声道:“绣得真好,夫人生前定是个温柔贤淑,聪慧能干的女子。”
于先生轻笑起来,目光飘向遥遥云端,思绪大概也回到过去,回到了真娘还在人世的时光里,“那时啊,她跟你一般大,我刚刚做了县里的教谕,带她来到这小村子里。真娘的娘家也是书香门户,初来虽是不习惯,屋前屋后什么活儿都是从头学起,她却从来不抱怨嫌弃,跟着我这穷教书匠一住就是二十几年。我总觉得对不起她,她倒常常开解我,还陪我作诗说曲,打发闲时。”
听着先生婉婉讲述着那个叫真娘的女子,那些他们曾经有过的虽清苦却恬然满足的时光,我心下感慨,这样的一辈子,也可以是一个女子的一生,她做了一位善解人意的婉顺妻子,让她的夫君记了她一辈子。
我默默无语,觉得我似乎不该再说什么,那段美丽动人的时光,是于先生和于夫人二人之间最亲密的故事,是只属于他二人之间的秘密,是任谁也不能去碰触的心灵角落。就把这大段大段宁静的午后时光,都留给于先生和他的爱妻吧。
难道这样晴好的天气,居然持续了八九日。前些时日,阴雨绵绵,学堂里的孩子落下了好些课业,我和杨彦商量过后,决定趁着天气好,将午后时光也利用上,把落下的课程补回来。
杨彦自从知道我从未习过字,认识的字不多,看书颇有难度后,给我寻来砚盘、毛笔、墨饼、几沓毛边草纸,和一本半旧的字帖,专供我习字用。我感谢他的相助,答应明日烤了春饼留给他作为谢礼。
午后杨彦在学堂里给孩子们讲授释疑《纂言》,我在一旁寻了张矮几,慢慢地临着字帖。春日阳光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我枯燥地临着帖子,久了不免生出许多困意来。我搁下笔,脑袋枕着胳膊,开始只是决定换个姿势看书,岂料不知不觉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颇美,待得转醒,日影已作偏斜,院落中一个人也没了。
我直起身,活动下胳膊,伸了个懒腰,才见杨彦从后堂绕出来。他看我醒来,走过来,笑道:“睡醒了?”
我讪讪地笑了一下,点点头。想来刚才他定是探望了于先生,这些日子于先生虽日日服药,却还是咳嗽不止,整个人瘦得更厉害,我有些担忧,便问他道:“于先生的病,大夫怎么说?”
杨彦蹙着眉毛,摇了摇头,“大夫还是那句话,日久成疾。如果好生将养,还能拖些日子。”
我心下黯然,道:“前些日子,先生说梦到亡妻,这些天,总是拿着夫人的遗物翻来覆去地看,也不说话,我很担心。”
杨彦叹了口气,“人若无求生之念,没了支撑,身体的景况只怕会急转直下。”
我缓缓道:“先生给我说了许多夫人在世时的事情,时日愈久,先生对夫人就愈是思念刻骨。我以前读过一首诗:
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
梧桐半死清霜后,白头鸳鸯失伴飞。
原上草,露初晞,旧栖新垅两依依。
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
当时念着没感觉,现在想来,才觉得情真意切,字字悲酸。”
杨彦沉默半晌,方道:“生离死别,骨肉拆离,若不是亲身经历,是很难想象事中人的伤痛有多深的。”
墙外的那株大合欢树,今年不知为何,枝头的花儿早开了许多,自两天前始,便有一簇一簇的合欢花儿在枝头盈盈绽放,细细的粉红羽绒散落在羽状复叶间,如片片俏丽的云霞浮在半空,从树下仰望过去,衬着碧蓝的天空,好像心尖上的台阶,只要跟着心中的脚步一步一步踩过去,便能走到蓝天之上。
“你看这合欢树,是于先生和于夫人当年一起亲手植下的,如今已是亭亭如盖,于夫人已香消玉殒,睹物思人,于先生的心该有多难过啊。”
杨彦不语,半晌抿抿嘴角,安慰我道:“有你在他身边陪他说说话,也是好的。”
我苦笑了一下,心头沉重,也不知道再说什么好。
杨彦问道:“你刚才念的那首诗,是谁作的?”
我道:“是我家乡前朝的一位文人,叫贺铸。你若感兴趣,等我想起来些别的,便念给你听。若我的字习得有模样了,便写了送给你。”
他点头称好。
我低头想想,在脑海里搜索着以前读过的唐宋文人的诗词,看看还有哪些片段的记忆是完整的。
我甫一低头,便看见从头上缓缓落下一片合欢花朵,我摇了摇头,摸上发髻,又从头上落下两片。
杨彦看着我不明所以的样子,微笑道:“大概是刚刚学堂里的孩子趁你熟睡时放上的。”
我哑然失笑,又觉有趣,感叹小孩子们的心思真是可爱。
我笑问他道:“那你方才怎么不告诉我?”
他微微一愣,顿了一会,慢慢笑道:“很漂亮。”
春天里午后温暖的斜阳投在他身后半墙新绿的一瀑爬山虎上,折射出的斑斓将他整个人笼上一层薄薄的光彩,他今日着着白色长衫,衬在这半爿油绿前,平添了一份叫人心软的柔和。
我猜此时我脸上的表情大概有一瞬间的停顿,我垂下眼帘,抿了抿嘴唇,双颊微微发热,轻轻道:“谢谢。”
他看着我,眼里盛着点笑意。不久,他似乎想起一事,复严肃道:“夏汛就要来了,过些日子,我可能就要忙起来了。”
这里离源源河及绵水均不远,地势也不高,我一惊,“河里要涨水?会不会淹到这里?”
他两道眉头深锁,“听老河工讲,今年的形势,恐怕比往年要严峻许多,就算是举村迁走,也是大有可能。”
“全村都走?那还回来吗?”
杨彦摇摇头,“那得看水灾过后的情况了。只是这方圆几十里的人家,都不知道要迁往何处去。”
我问:“官府难道不拨银两赈灾济民吗?”
他有些艰难地摇摇头,“近处合适的地方,大多都有人居住。朝廷拨下来的银两,已被各级州府层层盘剥,到我们手里,没剩多少,根本够不上村民的远徙。”
原来上位者贪污腐败,不顾下层百姓死活,发国难财叫人恨得咬牙切齿的事情,哪个朝代哪个时空都有。褚国国祚已延续两百年,树大根深,到今日也早过了政治清廉,海晏河清的时代。这大树,恐怕里头已经烂得不少了。
我想起平日里村头村尾嬉戏玩耍的孩童,每日去田间劳作的邻舍,想到这平静安宁的日子就要被滔滔洪水打得支离破碎,只觉心惊肉跳。
我焦急问道:“那可怎么办?官衙可有应对之法?”
杨彦默然,“时日无多,在洪汛到来以前,我和县衙的同僚也只有尽全力了。”
我仰天长叹,心头沉重发慌,这可怎么办才好,天灾加人祸,这好几百户人家,可要如何才能度过险情?虽说天无绝人之路,可眼下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