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坦诚
我微微睁大眼睛,然后静静地等待他的下文。
窗外的天光快要隐没下去,屋子里的光线很暗了,我回身掌上灯。
我抬头,暗黄柔和的烛火跃动起来,给他的面上投上一层温和的光晕,他的身影也大半没在屋内的阴影里。
“你……”
“我……”
我俩同时开口,又微微一愣。
我勉强一笑,“阿彦,你能不能给我讲讲,这里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他略一点头,沉思半晌,看了看门外的天色,“时候不早了,你先歇下吧,明日我要去宁川府衙公干,大概四五日后回来。”
“嗯。”我点点头,这么晚了,留他在这里说话实在不便,既然如此,待他回来后再说吧。
我送他出门,道:“一路小心。”
我回身进屋,反身关上房门,踱到床边坐下,双臂撑着床沿,重重地吁了口气。
我将衣物收拾好,放回箱底。吃了点东西,又将床头留给燕子姐的书信烧掉。洗漱之后,脱了外衣解散头发,倒在榻上,然后拉过被子,阖上眼睛。
然后想到杨彦。我见过他的字,听过他的课,协助他办过事。此人读书不少,且务实肯干,却不迂腐,十分明白事理,处理事情时从来对事不对人,虽然自己在县衙供职,却从不拿乔,善于聆听旁人意见,很愿意和周围的人交流,却又进退有度,不忘自己的身份和职责所在,在我的观察中,他为人言而有信,且行为端正,做事有规有矩又不失公允,是以我常见村子里的左右邻居在路上见了他会向他主动问安,也几次听见村民在闲时对他的称道。
万幸,我遇上的是他。
大概,我赌赢了。
第二日,我照常去学堂教课。
今日的村子和往常一样,春天到来,人们大多去了田间忙活,宁静的村落里,只闻木纺车的吱呀声,母鸡的咯咯声,猫犬相斗声。抬头远眺,蓝天白云下,碧树青山,村舍错落相连,显得如此美好而确实,仿佛我昨天的历险是个不真实的梦境。
听村子的人讲,春汛来了,为免出意外,我便不再带着学堂里的孩子们去河边习字说故事。于是这几日,我先去河边寻了几斤细沙,回来碾碎筛匀烘干,让每个孩子从家中带来一个小布袋写上自己的名字,向每人分发一些细沙装入各人的布袋里,然后一并收上来,每次习字课上便让他们各人领了去,将细沙薄铺在桌上,然后每人发一根短木棒,作笔在沙盘上练习笔画。
这日过了晌午,到了下学时间,我看着孩子们收好沙土入袋,上交到讲台上,便送他们一个个出门,然后回身关上院门。不多时,有人在“咚咚”的轻声敲门,我打开院门一瞧,是学堂里的一个小丫头,叫于芳兰。
我微微一笑,踏出院门,弯下身去,扶住她的小肩膀,“兰兰,怎么不回家?是不是忘了拿东西?”
她摇摇头,睁着大眼睛看着我,有点羞涩的样子,从身后拿出一个黄纸包,忸怩道:“上个月,恩,那次,下大雨,先生你送我回家,我娘不在,先生还在我家中帮我烧水洗澡换干衣服,我娘说,要谢谢你,这是我娘让我拿给你的。”
哦?我想起来了,有这么件事,只是这些日子我心中事多,早就忘了。
我开心地笑笑,接过纸包,打开一看,原来是一块方方正正的麦芽糖,浅浅的亮黄色,淡淡的甜香扑鼻而来。
我拣起一小块放在嘴里,慢慢吮着,入口即化,香甜软糯,和我童年记忆里的味道一样。
我笑着对她说:“回去替先生谢谢你娘,先生很喜欢你娘做的麦芽糖。”我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发,冲她粲然一笑,“告诉你一个秘密哟,先生最喜欢吃的就是麦芽糖了。”
兰兰咧开小嘴,露出一口残缺不齐的牙齿,笑得眉眼眯眯,然后另一只手从身后伸过来,手里握着几株新摘的桃花,“这个也是给你的。”
我接过来,正要开口道谢,她又道:“先生从来都不戴花朵儿,我娘说,大姑娘们都要戴花儿才更漂亮。”
我开心地笑出声来,寻了朵开得正艳正红的,摘下来,又在发髻间寻了个缝插上去。
然后低头问她:“好看吗?漂不漂亮?”
兰兰使劲地点点头,大眼睛里放出明亮的光彩,“像先生讲的那个故事里的仙女姐姐。”
我看着她纯真的笑脸,心上突然软了一块,孩子的真心,孩子的笑容,大概是这个世上最纯净的东西。
我朝她温柔地笑笑,“兰兰,谢谢你的桃花,先生真的很喜欢,以后先生一定记得天天戴上。好了,回家吧,你娘该等着你吃饭了。”
兰兰点点头,跟我道别,高兴地转身走了,我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路口的转角,然后回身入院。
还未踏入院门,眼角的余光便瞟到一旁院墙外的合欢树下站着个人影,我扭头一看,却是杨彦。
我站在台阶上,此刻他还穿着褐麻色的官服,风尘仆仆的样子,大概是刚刚回来。
我朝他浅浅一笑,正要迎上去,他走过来,道:“我刚回来,给于先生带了些药材。”
我见他手里提着几个纸包,连忙让他入院,和他一起来到后院。
秀兰婶恰从于先生房里出来,见我二人前来,道,“先生刚刚服了药,睡下了。”
杨彦点点头,将手里的药包递过去,告诉秀兰婶此服药的煎法和服法。
我回到前厅,寻了个瓷瓶注入清水,将兰兰送给我的桃花插进去,然后回到于先生房中,将花瓶轻轻地搁在他的床头。
我走到屋外,秀兰婶已经回去了,杨彦一个人站在院中,似在等我。
我走过去,问他:“你用过中午饭了吗?”
他摇摇头,“未曾。”
我一笑,“我也还没有,一起用吧。”
我带着他来到厨房,揭开锅盖一看,只剩下几个菜窝窝,却还是温热的。
“只有这个了。”我递了两个给他,又拿了一个自己吃起来。
我和他走到院内,来到前院,寻了个学堂里的矮凳坐下,杨彦也在一旁坐下。
我看他吃完,我也吃完了,寻思了一会,开口问道:“阿彦,一路上都还好吧?”
他点点头,“一路都还好。”
自从他发现了我的身份,我和他之间就隔了一层别扭,没有了往日的随意,我变得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说话了。
院落中就只有我二人,他看了我一会儿,沉吟片刻,“这里是褚国,现在是我朝泰昭十年,”他犹豫了一会,见我一瞬不瞬地听他讲话,“你现在所在的地方,是宁川府的平川县。”
我想了想,问道:“你们的史书记载里,这里有多少年的历史?”
“鸿蒙之初,盘古开天辟地,现今有文字的记载,大概三千年。”他答道。
原来你们也有盘古。
我又问:“在褚朝以前,还有别的朝代吗?”
他点点头,“三皇五帝太乙七君约六百年,其后殷朝三百年,壬朝两百四十年,陶朝一百七十年,东康一百三十年,西齐两百五十年,诸侯割据八十年,北晋一百九十余年,其后的西晋两百四十年,后六代十三国一百一十年,棠朝四百年,乾,后康,新梁三国鼎立九十年,到我褚朝,现今恰好两百年。”
他一口气说了这许多,我自然一时不能完全记住,听着他们的历史似极中国,朝代更迭,诸侯割据,大概一直都是皇帝轮流坐,明年到我家的封建社会。
我点点头,“和我家乡的历史很像,每百十年便王朝更替,江山易主。”
我想了想,又问:“在褚国的周围,还有别的国家吗?”
“褚国的北面,广接高漠,罕有人烟,西面是厦甘草原,其上是十几个游牧民族结成的联盟,褚国南面是喀南等国,其中也有几个褚国的臣属国。”
原来是这样的地方,看来和我所估计的也差不太多。
“阿彦,谢谢你解答了我心中的疑问。”
他摇摇头,“这也本不是什么秘密。”
我又问:“阿彦,你以前可曾听说,或是在书里读到过,任何关于异世来客的记载?”
他摇头道:“未曾。也许有过却没有记载,或者我没有读过,也许,你是第一个。”
我有些失望,却又有些释然,试探他问:“阿彦,这么说,你是相信我的话了?”
他既未摇头,也不点头,只道:“你那日所着衣衫,还有给我看的那个计时的东西,确实不是这世上应有之物。这世上,虽多奇珍异宝,样式却总还能让人大致认识,你的东西的样式和做工,确实古怪。再说,这天下,本就是千奇百怪,若以我个人有限之学识去猜度判定这宇宙洪荒的无限变数,就可笑非常了。”
我心下终于长长地舒了口气。幸也,何其有幸,我遇到的是他。
他见我默不作声,安慰我道:“你放心,我不会将你的来历说出去。你的那些随身物品,也要保管好,若教心存歹念之人钻了空子,怕是要惹出祸事来的。”
我感动得不知说什么才好,连连点头,这连日来的惊恐不安也一齐消殆大半,心中的酸楚委屈一时涌上心头,双眼泪盈于睫,差点要立时扑过去抱住他,哭一场才好。
可这是个讲究礼教的地方,我只有忍住,站起身,朝他躬身敛衽行礼,感谢他的相助。
他轻轻一笑,一手指着我的手臂道:“左手和右手的位置都不对,腰也应该再弯下一点。”
我赧然,照着他的指示又做了一次,他才点点头。
我想起初次见他时,也对他这样行过礼,便半开玩笑问道:“以前你见我这样不对,便有些怀疑我了吧?”
他没回答,朝我眨眨眼睛,略挑了一挑左眉,微翘起嘴角,笑了一下。我这才发现,阿彦笑起来的样子,也是很好看的,一点也不张扬明显,却温暖人心。他五官端正,隐隐会生出些英气,看来相由心生,这话不假。
我终是忍不住,问他:“你从什么时候发现我不一般的?”
他笑笑,低下头,“从我见到你的那一天。我第一次见到女子如此大胆自荐。再后来,你在学堂里的授课方式内容,还有你帮我修建程老太家的山竹水管,我就猜到,你一定学过算学。而且,你安慰老太太的那番话,都足以说明,你的不寻常。”
原来是这样,我叹服他的用心和观察入微。
于是我也笑了,心头的惨淡疑雾终于解散。
阿彦站起身,负手看向墙外云端,遥遥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的身量不算魁梧,却身板笔直,比我还要高出一个头,即使是低品阶的官服穿在他身上,也是十分合身,虽然掩盖了他平时着便服襕衫时言谈举止间流露出的俊雅儒气。我一时想象,不知道紫袍玉带加在他身上,会是个什么样子?还是如现在这般吗?
春风正好,扶起他的袍摆,穿堂而过,带起我发间的花香,萦绕在我的鼻端。
午后,日出云开,天光潋滟,金灿灿的阳光不像是真的,墙外的大合欢树上,点点新绿在不知不觉中变得越来越浓密,在这个夏天就会连成一片绿色云头,而不知名的鸟儿正在枝头婉转啼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