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秉昆的大学
许多年以后，首批考进第一工人夜大的人，仍然不会忘记，那个坐在教室里跟老师们畅谈理想的下午。
跟普通人一样，周蓉、郑娟、国庆...，他们在五月八号的那天，接到了进行复试的通知。
复试的地点是在拖拉机厂的工人礼堂，有三层楼那么高，庄严肃穆。
讲台上空空荡荡，并没有开大会时候那种排成一长排的领导座位。在背景幕布上，贴着一行标语：让我们为岁月刻下痕迹。
当天的主持人是还名不经传的周秉昆，一米七十多的大男孩，瘦瘦的，留着一个蘑菇头，穿一身新做的中山装，像个刚出校门的高中生。
会议流程省略了领导讲话，标语背诵，甚至连忆往昔、看今朝的开场词也没有。
秉昆只是问了大家一个问题：大家说，未来会更美好么？
这个问题是很沉重的，外面是老美领着的联合国，进行全面经济封锁。北边是闹翻的老大哥，带着一众小弟，划清界限。国家刚刚倾尽全力打造的初步工业化体系，还没来得及运转，就跟世界脱了钩。
加上战争的乌云时刻笼罩，普通人完全活在一种恐慌和沉重当中。
这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会有无数的青年人，展现出超越常理的浪漫主义情怀。是的，那不过是应对强压的反应，在沉重之中，留给自己的解脱。义无反顾的冲着理想狂奔，能让人暂时忘却凝聚在心头的恐慌。
未来会更美好么？
像曲书记和马守常这样的人，会用自己的信仰来回答：会，一定会的！他们会尽自己一切的力量，来改造这个世界，创造美好的未来。
像拖拉机厂的厂长和工会主席这样的人，会用自己的职责来回答：会，必须会！他们是一项工业产业的带头人，无论何时，无论谁问，答案都只能是是：未来一定会更好！这是国家和人民，交给他们的使命。
像蔡晓光和周蓉这样的人，会用自己的自信来回答：会，应该会的！所谓的天之骄子，总是会略过一切困难，坚信自己的理想一定会实现。
更多的人，像曹德宝、吕川、国庆、春燕这样的，他们心中没有答案。他们随波逐流，在命运的惊涛骇浪里，任由安排。有一份工作、组建一个家庭、养育几个儿女、给父母养老送终。这就是一辈子，如果能无病无灾，老死床头。那就是不可奢求的完美人生。
未来会美好么？他们的回答是：希望会吧！
不过秉昆今天的答案，显然出乎所有人意料。
他说：“不会，未来不会更美好！”
所有坐在前排的领导，屁股底下像是被装了钉子，顿时浑身发冷，汗流浃背。
所有能听清他话语的考生们，惊诧得手足无措，一时之间不知道是不是要冲上去把他打倒。
“时间，是流动的，是连续的。没有昨天的积淀，当下的努力，美好的明天绝不可能从天而降......”
吓坏了的人们，重新安静下来。
“我们经历过一些挫折，也走了一些弯路，即便是未来，我们也还会犯下这样那样的错误......”
曲书记面色凝重，秉昆的台词，跟交给她审阅的，完全不同。这个毛躁的小兔崽子，到底要干什么，他不会惹出什么乱子来吧？
“这是正常的，从可以追溯的历史来看，这就是社会运转的基本模式。必须要付出代价，从无数的错误当中，找到那个正确的答案。”
幸亏今天秉昆妈没来，否则一定会当场病发。
“怎么找？有的人去翻前人的记述，搞借古鉴今；有人去和聪明人辩论，用逻辑和哲学分析社会；有人决定自己顿悟，他们职能发明宗教；也有的人，发明了学校，比如春秋时期的稷下学宫、孔夫子收了三千门徒、柏拉图开办了雅典学园。这些都是前人的尝试，他们希望能找到更多的聪明人，来参透世界的真相，寻找到更好的办法，把这个世界变得更美好。”
“非常可惜，最终他们并没有找到答案。昨天的积淀不够，即便今天如何努力，都不可能在一代人之间，找到创建美好世界的道路。千百年过去了，在这一路上积极探索的人涌现出无数的伟人和智者。他们留下了数万卷描绘真理的书籍，数万个表述真理的公式，甚至还用自己的经历，指引后来者去追寻真理的方向。”
“他们没有成功，100年前，世界上最强国家的首都，还是屎尿横流的景象。这一百年来，人们依然挥舞着武器相互屠杀，人们依然会因为一条教义或者一种言论而被追捕，野蛮的皇帝和贵族仍然高高在上，贪婪的资本家依然把大众当成牛马。”
“如今，历史的接力棒，交到了我们手中。昨天，是两千年来先贤们留给我们的遗产。明天，是强大敌人给我们设置的决斗战场。明天是不是会更美好，取决于我们今天的努力和奋斗。光明不会无缘无故的从天而降，只有靠我们的双手，靠我们的勇气，去争取、去战斗。”
“无论你是谁，你都肩负着这样的使命。那就是，继往开来，站在前贤的肩膀上，继承他们建设美好世界的理想！我们的夜大，就是让你们接收先辈智慧遗产的地方。你们将肩负着过去两千多年以来，无数人用智慧、用生命、用鲜血，所凝聚的遗产，继承他们的使命，去建设一个更美好的世界。”
“那好，现在我要问你们第二个问题！”
“你们准备好了吗？”
台下的年轻人个个激动到不能自已，全都紧攥着拳头，高声呼喊着：我们准备好了.......
“既然你们已经准备好了，现在，就按照所报的班级，提出一份详细的学习计划。今天下午，就在这里，逐一汇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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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后来成了第一工人夜大的校庆日。他们说，夜大是从那一天开始拥有了灵魂的。
那一天，拖拉机厂就像个大学，到处是开会讨论的年轻人，一个个情绪激动、神采飞扬。
那一天，周蓉终于知道，自己的弟弟，长大了。再也不是那个跟在她屁股后面，话都说不利索的小毛孩子了。
下午的汇报也很成功，是前所未有的成功。
几位主要的老领导，似乎又回到了他们年轻的时候，充满了战斗热情。
从那一天开始，在夜大的学员当中，在吉春的部分年轻人当中，流传着一种说法。
周秉昆，才是夜大的校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