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意义游戏的教育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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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对于我们,童年已逝。但是童年又未曾远去,它化为缕缕芬芳回荡在我们的记忆中,也积淀成现在的我们。如果童年难以忘怀,那么儿时的游戏就是镶嵌在童年记忆中的金色光环,焕发着最迷人的光。

对儿童来说,游戏可是一件大事儿,为了和小伙伴玩耍,其他的事情通通可以放在一边。丰子恺先生曾描述孩子对游戏的痴迷:“一旦同伴们有了有趣的游戏,冬晨睡在床里的会立刻从被窝钻出,穿了寝衣来参加;正在换衣服的会赤了膊来参加;正在洗浴的也会立刻离开浴盆,用湿淋淋的赤身去参加。被参加的团体中的人们对于这浪漫的参加者也恬不为怪,因为他们大家把全精神沉浸在游戏的兴味中,大家入了‘忘我’的三昧境,更无余暇顾到实际生活上的事及世间的习惯了。” 为了玩,儿童可以“化腐朽为神奇”,唾手可得的平凡之物转眼就变成了他们的玩具。对于女孩子来说,拉上几个情投意合的小伙伴,找几个破罐破碗,再挖来一些泥土,捡来几片树叶,“过家家”的场景就组建好了,至于做什么事儿,有什么情节,那就天马行空、肆意发挥好了。对于男孩子来说,“过家家”似乎太小儿科了,爬树抓虫、下河捕鱼才带劲呢,如果就几个男孩赤手空拳地摔跤打架也是件无比快乐的事,当然他们很少会真的打起来,因为这只是玩玩而已。在游戏中,孩子们忘了时间、忘了周遭,甚至忘了自己……

人类小婴儿一降临于世就在“游戏”。小婴儿满怀着好奇投身于世,是一个不安分的小生命。他们的手总是闲不住,抓到什么就想玩弄、嬉戏,他们也爱“玩”自己的身体,咬手指、啃小脚、挠身体……原初的身体动作是无意的,但就是在这无意的把玩中,他们慢慢获得对自己的感知,也慢慢建立与周遭世界的联系。与抚养者的嬉闹、“对话”更是在他们与周遭世界间打开另一扇大门。当妈妈用夸张的音调、表情、动作与小婴儿“对话”,而小婴儿也用他们独有的“婴儿语”回应,一个交流、互动的意义发生场就在愉悦的气氛中形成了。随着孩子慢慢长大,他们更是徜徉在各种各样的游戏中。游戏中的儿童赋予寻常事物另一种意义,也创造了一个暂时与生活相隔离的游戏世界,在这个物我交融、情境合一的世界中,他们感受着自己、世界以及两者的关系,意义在游戏中涌动、生成与扩展。

孩子不仅仅玩游戏,游戏也是他们与世界打交道的方式:天冷了妈妈给孩子加衣,孩子也给小树披上一件外套;看到天上的星星,孩子说这是树枝戳破天空留下的小窟窿;看见水面的层层涟漪,孩子说这是风留下的脚印;孩子说春天是一只大懒虫,春雷公公大吼一声把它吓醒了……游戏是儿童诗意的存在,游戏的存在使儿童在这个世界诗意地栖居、逗留与生存。

游戏是儿童的基本生活方式。教育即生活,儿童走出家庭来到幼儿园,与小伙伴、老师一起生活,那么儿童是否也在幼儿园中享受诗意的游戏生活呢?现实好像并不如此。虽然在我国游戏早已被确定为“幼儿园的基本活动”,也确确实实地在幼儿园开展着。但是幼儿园场域里的游戏似乎变味了,与“诗意的生活”相去甚远。游戏被寄予了重重期望,游戏中的儿童在老师的安排、指导下变得束手束脚。一个集体游戏结束以后,有个孩子跑到老师身边兴奋地问:“现在我们可以去玩了吗?”孩子的话提醒我们:老师认为的游戏在孩子心目中似乎并不是真正的游戏。跨学科游戏研究者萨顿-史密斯(Brian Sutton­ Smith)回忆起儿时的游戏时仍无比激动:“他和小伙伴幻想着将农场里的牛粪作为恶作剧的道具,将其干燥的一面放在手上,而将那潮湿的一面糊到对方的脸上;他们喜欢爬到荒芜的、阴森的鬼屋,蹑手蹑脚地四处寻找从未见过的鬼魂,体验着未被鬼魂找到的宽慰和未找到鬼魂的失望……” 这激动人心的时刻在游戏者全身心投入的那一刻迸发出耀眼的火花,也焕发出别样的人生意义。这样的感受不也是我们对游戏、对童年的感受吗?这是一种沉浸在游戏之中的“人生是值得的”的意义充盈与丰满。这可能正是教育场域中的游戏所缺少的,是孩子们觉得老师安排的游戏不是真正的游戏的原因。

当然,随着儿童游戏权利的保障与“幼儿园以游戏为基本活动”的政策指引,幼儿自主游戏日渐受到重视,孩子们也有越来越多的机会玩“自己的游戏”。但是,自主游戏在自主与自由的意义捆绑下仿佛成了自成一体之物,隔绝了与教师、教育的关系。意义在幼儿自主游戏中“升腾”,却在游戏结束后“戛然而止”,游戏与教育在各自的空间中“独舞”。如果说游戏不是“儿童的游戏”是游戏意义的直接陨落,那么,自主游戏与教育的隔离就是游戏意义的间接陨落,是游戏意义的教育放弃。

儿童在游戏中可能获得“人生值得”的享受与满足吗?游戏在教育之域中可能以意义充盈与丰满之姿存在吗?游戏会获得更深远的教育意义的延伸与扩展吗?——这些正是本书想探讨并为之努力的问题。

意义,来自人在其世界中的牵涉,是人在与周遭世界的交互作用中形成的对周遭世界及其与自身关系的整体性理解与感受。游戏是儿童的基本生活方式,“有意义的游戏”是指能使儿童与世界建立起多样化的交互关系、促成儿童意义世界自由生成、展露与扩展的具有丰富意蕴与意义的活动。如何使有意义游戏通向教育,在教育中获得意义的丰盈是游戏突破“重围”的现实诉求,也是游戏与教育深入结合的发展趋势,这是本书的中心议题。围绕着这一议题,本研究分五个部分层层展开。

第一部分从三个视角揭露游戏在我国幼儿园中“被围困”的现状,从而提出问题。“实践之困”从幼儿园游戏课程设计、教学游戏、互通式角色游戏、自主游戏等种种游戏现象出发来揭示游戏实施中意义“被围困”的现实处境;“政策理解之困”对“幼儿园以游戏为基本活动”这一基本游戏政策的现有理解进行了探讨,揭露现有理解对游戏意义的框限以及“基本活动”实现方式的重重迷茫。“哲思之困”从游戏的“经验”迷途、现代范式下幼儿教育远离“游戏”“中心论”对游戏意义的固封等角度阐释游戏的理论困境。种种游戏“被围困”现象的本质是游戏的丰富意义在幼儿教育中的困境和限制,游戏无法在教育之域中舒展意义充盈与丰满之姿。

游戏“被围困”的处境有其现实成因,也有其历史脉络与渊源,由此转入第二部分对游戏与教育关系的历史追溯。首先,梳理了游戏与教育聚散离合的关系演变:从原始形态教育中游戏与教育的自然融合到教育形式化进程中的相互分离,再到游戏在教育中的复归以及两者结合的日渐深入。在此基础上,探讨了游戏在我国幼儿园中的角色变迁:从“体育运动”到“活动”“主导活动”,再到幼儿园的“基本活动”的演变。基于教育与游戏的历史关系追溯与游戏在幼儿园的角色变迁来分析游戏“被围困”的历史缘由并提出游戏“突围”的可能,即以存在论哲学为理论视域探寻有意义游戏通向教育之路。

第三部分展开存在论视域下儿童游戏的探讨。该部分从分析游戏的含义、游戏的“属儿童性”以及作为儿童之“事”的游戏的特性出发,在缕析儿童意义世界及其建构的基础上,探析游戏“庇护天性”与“引入世界”的双重意义建构功能以及游戏中儿童意义世界的建构机制,探寻游戏与儿童意义世界之间的关系,阐析游戏中儿童如何实现意义世界的生成与扩展从而走上“意义成人”之路。

第四部分探讨有意义游戏通向教育的理路。首先,从“无目的”“去中心”与“自组织”三点来阐发“教育即游戏”的游戏教育本体论意蕴,有意义游戏的教育是师幼共赴一场从游戏出发的意义生成之旅。进而,围绕着“游戏意义的体验生成”来阐释“成长即体验”的游戏教育认识论意涵,并探讨如何促成游戏的体验以及游戏体验的延伸与扩展。最后,从关系性视角来重释“游戏作为幼儿园的基本活动”的政策,并引出以游戏为基本驱动力、尊重儿童游戏框架、促成游戏意义的生成与扩展这三条游戏教育的基本原则。

第五部分构想有意义游戏教育的实践模型并探讨可能的实施路径。在历史文化学派游戏学者舒斯波(Ivy Schousboe)的游戏三领域关系模型的启发下,提出名为“整合意义模型”的儿童游戏教育模型,阐释了该模型的三个结构——“叙事结构”“组织结构”和“现实结构”的含义、关系及教育机理。在此基础上,结合我国“安吉游戏”与瑞典“游戏响应式教学”的案例,探讨了“非参与性”与“参与性”两种可能的实施路径。

游戏与教育的结合是一件既容易又困难的事。说它容易,是因为游戏看起来很容易实施,也是我国幼儿教育中的常态。说它困难,是因为游戏之形式难保其意蕴的真切与丰润。从游戏形态来说,“幼儿园以游戏为基本活动”的政策早已落实到幼儿教育中,但从游戏本质来说,游戏之形式开展无以承载作为幼儿园“基本活动”的丰富意蕴,“幼儿园以游戏为基本活动”的真正实现仍是“路漫漫其修远兮”。这条道路是还游戏以自然、真切的存在及丰富的意蕴,并使有意义游戏通向教育之路。本研究以存在论哲学为理论基础,融合心理学、美学、文化学等多学科视角,来构想有意义游戏通向教育之路。随着研究的展开,一些问题逐渐揭开“谜团”,同时,另一些问题也在慢慢浮现。就研究本身而言,本书仍存在不少问题。

首先,“游戏”是复杂、多变的,多学科视野、跨学科融合是儿童游戏与教育研究的发展趋势,本研究也尝试以存在论哲学为基础融合多学科视野来探讨儿童游戏及教育。但就目前来看,儿童游戏与教育研究仍限于多学科的视野,如何从多学科视野迈向多学科、跨学科的对话与融合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跨学科研究既不是多学科共同研究,也不是单学科方法的扩散式应用,“它应该被理解成为是超学科社会研究,必然是基础性(不是学科性)问题、统一方法和‘现象学’意义上的三者结合的产物” 。跨学科的儿童游戏与教育研究如何突破多学科研究成果与方法的集结,而实现多学科系统性的整合,是后续需要努力的方向之一。

其次,紧接着上一问题,如何将“存在论”现象学方法与其他研究方法、技术手段糅合与协调,全面、深入地探讨游戏中儿童意义世界的建构,从而全面、立体呈现“意义成人”的游戏图景是后续研究中需要深入探讨的。虽然本研究从存在论视域出发,结合多学科研究成果探讨游戏中儿童意义世界的建构,但是由于研究对象的特殊性,对于儿童,尤其是年幼儿童在游戏中是如何建构自身的意义世界的,这是一个难点,也是后续研究中需要探索的问题之一。

最后,“游戏课程化”是当前游戏与幼儿教育结合的热点。但由于时间的有限,本研究只是初步构想了有意义游戏的教育模型以及可能的实施路径,如何基于幼儿园课程的视角来系统探讨“游戏课程化”并促成游戏与课程的深度结合等仍有待进一步深入。

这些问题与不足既是本研究的遗憾,也是新的研究生长点,是留给未来的课题。正如游戏拥有生成、开放及面向未来的无限可能性一样,儿童游戏与教育研究也在不断地生成与生长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