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开国(960—1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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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引子:五代群雄太平梦

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

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

九州道路无豺虎,远行不劳吉日出。

齐纨鲁缟车班班,男耕女桑不相失。

宫中圣人奏云门,天下朋友皆胶漆。

百余年间未灾变,叔孙礼乐萧何律。

——杜甫《忆昔》节选

大宋的历史,要从五代写起……

唐昭宣帝天祐四年(907),立国近三百年的大唐帝国轰然倒下。潮起又潮落,花开更花谢!自古无不亡之国,无不败之朝。改朝换代是古代王朝政治不变的定律,是所有王朝的宿命,大唐自然也不例外。不过,大唐的历史尽管走到了终点,大唐曾经作为人类文明灯塔的无上辉煌和荣光,却不会随之灰飞烟灭。那“天可汗”唐太宗李世民开创的万国来贺的“贞观之治”,“太平天子”唐明皇李隆基造就的“开元盛世”,早已在诗人的笔下和人们的心中,幻化为如歌如梦的太平盛世的传奇,超越了一家一姓的兴亡成败,在历史的天空永远定位于永恒。

时势造英雄,英雄造时势。朱李石刘郭,梁唐晋汉周!你方唱罢我登场的五代群雄们,究竟谁是真正大英雄,谁将与唐太宗、唐明皇比肩而立,“太平天子”的桂冠将花落谁家?还是大浪淘沙,重整山河待后生?毕竟,梦还在,希望就在……梦回大唐,一曲慷慨悲歌,古今传唱。

乱世枭雄:朱温灭唐

大唐谢幕,五代登场。

大唐僖宗中和四年(884)五月十四日,深夜,开封郊外四十里的上元驿。下榻于此的大唐河东节度使李克用一行,突然遭到了猛烈的袭击。真相很快大白,事件的筹划者竟是大唐宣武镇节度使朱温!朱、李二人白天尚且把酒言欢,为李克用击败黄巢举行庆功宴,夜间朱温即乘李克用醉酒之机发动突然袭击,并四面纵火,图谋置李克用于死地。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从天而降的一场瓢泼大雨不期而至,浇灭了大火,李克用本人也及时地从醉酒中清醒过来,在养子李嗣源的拼死护卫下,狼狈不堪地冲出了重围,但他的三百余名卫队被朱温全部消灭。这就是有名的“上元驿事件”。

上元驿,作为五代的起点,被记入了历史。也许并非是巧合,七十六年后的建隆元年(960),同样是在上元驿,宋太祖赵匡胤兵变于此,最终结束了五代。只不过,那时的上元驿已经更名为“陈桥驿”了……

朱温成功地打破了一个旧世界,他废黜唐昭宣帝,改国号为梁(907~923),成为五代的第一位皇帝,后梁的开国之君梁太祖。朱温建都东京开封府(今河南开封),他的开国年号是“开平”,也就是“开创太平”的意思。但他真正开创了一个新的太平时代吗?

据说,朱温素怀大志,有志于“经营王业”,放猪出身、后来参加黄巢起义军的他,了解民间疾苦,也确实推行了不少打击门阀、减轻税赋的利民政策。洛阳地区在后梁时期,就最早从战争的废墟中恢复了过来。但除了这一抹难得的亮色之外,整个后梁时期的国政乏善可陈。

更何况,朱温虽然堪称白手起家的一代枭雄,其刚猛英断,杀伐用兵,皆不输于三国时的曹操,但他有一个致命的弱点,那就是急于称帝。从“安史之乱”之后,各藩镇节度使们跋扈称雄,都是各地实际的土皇帝,但他们通常并不尝试用武力推翻唐中央政府,至多是控制朝廷,力图挟天子以令诸侯。这是唐末各藩镇心照不宣的潜规则。

当朱温连弑昭宗和昭宣帝两位大唐皇帝,又贸然将唐室一脚踢开,第一个打破了这一潜规则之后,本来就虎视眈眈的天下群雄,岂能甘居其下,善罢甘休?割据太原、人称“独眼龙”的河东节度使李克用,随即打出了“中兴唐室”的旗帜,割据江南的杨行密、割据四川的王建等大大小小的军阀,也大多闻风响应。其实,李克用也好,杨行密也罢,这些人也都不好说是什么大唐帝国真正的“忠臣”,只不过是借题发挥,乐得挥舞朱温免费赠送给他们的“勤王讨逆”的金字招牌罢了。连他自己阵营当中的心腹大将、镇守重镇潞州(今山西长治)的丁会,当得知朱温杀唐昭宗的消息之后,也立即宣布讨伐篡逆,不战而降李克用,致使朱温经略幽州(今北京)、河东的大业功败垂成。

可以说,朱温登上皇帝宝座的那一天,也就是他众叛亲离的开始。这一点,倒十分类似于后来民国的窃国大盗袁世凯的命运。相比而言,当孙权遣使劝曹操称帝时,曹操当即就洞察了孙权的险恶用心:“这小子,不过是要把我放在火炉子上烤!”一笑置之。后来,他又公开表白说:“若天命果真在曹氏,那我就做周文王好了。”经过曹操多年的苦心经营,他的儿子曹丕果然就像周武王一样,水到渠成、顺理成章地坐稳了皇帝宝座。

朱温急于称帝,不但使自己损兵折将,他的后梁政权和朱氏子孙也落了个凄惨的下场。难怪他的大哥朱全昱就当面骂他此举一定会使朱氏“覆宗灭祀”。说到底,朱温毕竟没有曹操的胸怀。

当然,朱温推翻大唐,也与他黄巢起义军大将的本色有关,从这一点上来说,他当年背叛黄巢投降唐朝,确实是迫于形势所逼。黄巢战败之后,其余部绝大部分归附了朱温,成为朱温势力的主要骨干。由他来置唐朝于死地,也算是曲折完成了黄巢起义军的使命。

英雄立马起沙陀:李克用、李存勗父子

李克用和李存勗父子,则始终以“中兴唐室”为号召,与篡夺大唐的朱温势不两立,李存勗同光元年(923)称帝后也仍然以“唐”为国号,为表示与朱梁划清界限,李存勗还下令将都城由开封迁往大唐的东都洛阳。李克用死后被李存勗追谥为“唐武皇”,李存勗自己则被谥为后唐“庄宗”。

不过,李克用其实不姓李,他出身西突厥沙陀部落贵族,长期活动于代北地区,即今天的山西北部、河北西部和内蒙古中部一带,其祖上本姓“朱邪”,因世代效忠大唐,多次出兵勤王,被唐朝皇帝赐姓为李,并列入了皇室的族谱。李克用和李存勗父子,遂自称大唐后裔,以大唐合法的继承人自居。

李克用因为一只眼睛长得大,一只眼睛长得小,外号“独眼龙”。他自幼骁勇善战,还利用部落当中认干儿子“义子”、“太保”的形式,纠集沙陀、突厥、回鹘、粟特等代北地区蕃汉各民族的雄杰鸠武之士,组建起了一支绝对效忠于他个人的剽悍的武装“义儿军”。

大唐僖宗中和三年(883)七月,李克用率兵南下进关勤王,以三万多一点的兵力,以少胜多,大破黄巢主力十五万众于沙苑(今陕西大荔)附近的梁天阪,杀得横尸三十里,随即一举夺回长安。经此一战,曾称雄天下的黄巢起义军江河日下,迅速败亡。李克用则一举成名,作为绞杀黄巢起义军最凶恶的刽子手,被大唐封为检校司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河东节度使,自此雄居重镇太原。“独眼龙”李克用和他的沙陀铁骑“义儿军”,就此成为令中原军阀们闻风丧胆的噩梦。

李存勗胆勇过人,英武更胜其父,他十一岁开始从军打仗,二十五岁的时候继父位为晋王、河东节度使,执掌河东兵权,一举痛歼了乘李克用之死来犯的后梁精锐,连其死敌朱温闻讯后都模仿曹操称赞孙权的语气,心悦诚服地慨叹道:“生子当如李亚子!”后唐同光元年(923)十月,李存勗力排众议,亲率精骑,置梁军的纠缠于不顾,出其不意地直取后梁都城开封,不仅颠覆了后梁政权,为朱梁、李唐二十年夹河苦战画上了句号,更是古代战争史上的经典杰作,堪称“斩首行动”的范例。

此前,李存勗已先后消灭了幽州刘仁恭、刘守光等当时的枭雄,制服了成德(治河北正定)、魏博(治河北大名)等地半独立的河朔强藩,这是自唐代“安史之乱”之后,整个华北地区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统一。他还一度统一了四川,并多次击败了契丹的开国君主耶律阿保机,将契丹的势力牢牢阻挡在幽州之外。李存勗时期的后唐,是整个五代时期版图最大的。

更为传奇的是,李存勗以冲锋陷阵为乐,在向敌阵发起冲锋的时候,李存勗本人和全军将士往往都要齐声高唱战歌,伴随着军乐队的奏乐,真正是凯歌行进,响遏行云。这些慷慨激昂的战歌,都是由李存勗亲自吟诗作赋,亲自作词作曲,人称“御制歌”。

李克用和李存勗父子叱咤沙场的壮举,使他们成为五代家喻户晓的英雄传奇,被尊奉为“战神”。宋太祖的父亲赵弘殷,就是李存勗的追随者,宋太祖本人也是以李存勗为偶像,他在即皇帝位后,曾经专门礼聘了一位曾经侍奉过李存勗的宦官李承进,专门向他打听李存勗的事迹。宋太祖自己也酷嗜音乐戏曲,在军中组建了颇具规模的军乐队“钧容直”。这一切,显然都有李存勗的影子。

毫无疑义,李克用和李存勗父子是五代最出类拔萃的、最优秀的职业军人,他们统率的沙陀铁骑是五代历史上最为强大的武装力量之一。但是,正所谓“马上”得天下,却不能“马上”治天下。仅凭强大的武力,未必能打出一个太平盛世来。一名优秀的军人,若要成为称职的政治家,还必须要经历痛苦转型的过程,否则就难免在战场上称雄,却在政坛上被淘汰。李克用父子的军事生涯,可以称之完美而无愧,但他们作为政治人物却是比较失败的,甚至较之于老对手朱温也尚逊一筹。

李克用空负足以睥睨当时的沙陀铁骑,却在朱温连珠炮似的打击下一筹莫展,长期局促于太原一隅。他没能在政治上打开像样的局面,拿不出什么办法,以至于纵容士兵自行烧杀抢掠,当然难以成事。可以说,李克用骨子里只是沙陀铁骑的军头,至多只是优秀的河东节度使,而不是合格的“晋王”。

李存勗登上皇帝宝座之后,虽贵为皇帝,依然百分百地保持着军人的本色,没大仗可打的他意犹未尽,或者是成天带队行围打猎,围剿豺狼狐兔;或者是变本加厉地痴迷于梨园戏曲,在粉墨登场当中寻找厮杀的感觉。他还为自己起了个艺名“李天下”,但这位“李天下”,实在是只知如何“打天下”,哪知如何“理天下”!

可以说,李存勗从来就没有真正找到过做皇帝的感觉,对军中的部下,他懂得克尽统帅职责,尽可能地重赏厚赐以收其心,然百姓疾苦、国计民生等皇帝的分内之事,他就既不擅长,更没有什么兴趣。据李存勗本人所说,他十三岁的时候就通读了儒家的经典《春秋》,还曾多次亲手抄录。但从他称帝后的所作所为看,他的这一说法,要么纯属自我夸耀,要么就仅是死记硬背,根本就未能体会到儒家经典中安邦治国精髓的一分一毫。

李存勗的夫人刘皇后则是贪财好货。为勒索钱财,她竟然腆颜认当时的洛阳首富张全义为干爹,当刘皇后穷困潦倒的亲爹上门认亲的时候,却被她命人一顿乱棍给打了出去。偏偏李存勗有“爱美人”的英雄通病,对如此一位夫人言听计从,任由她搜刮民脂民膏,还下令各地交纳的税赋贡品都要先运送皇宫内库,经由刘皇后过目挑选。如此一来,本来就一团乱麻的政府财政更加吃紧,连军饷都无法按时发放,刘皇后私人所藏的金银财宝堆积如山,但却一毛不拔。

枢密使郭崇韬是李存勗的谋主,他在军事上是一位干才,但在政治上也十分的短视。因为姓郭,郭崇韬就自称大唐名将郭子仪之后,装模作样地以名门望族自居,还以提拔、扶植崔、卢、李、郑等为代表的“中朝士族”为己任,对真正有能力的人,反而以“家无门阀”为理由拒之门外,演出了一场乌烟瘴气的门阀贵族卷土重来的闹剧。

后唐君臣行事如此,焉能不败?果然,同光四年(926)四月,李存勗就在主要由一群伶官发动起来的政变当中戏剧性地死于非命。此时,距离他灭亡后梁,才不过刚刚过去短短的两年多一点儿的时间。

“小康”之治:后唐明宗李嗣源

相比而言,李克用的养子后唐明宗李嗣源,倒是在治国理政方面颇有些建树。天成、长兴(926~933)七年之间,他开创了五代一个“年谷屡丰,兵革罕用”的难得的“小康”局面。

李嗣源,外号“李横冲”,沙陀人,自幼追随李克用,以“义子”的身份担任李克用的贴身亲兵卫士。上元驿事件的时候,年仅十七岁的李嗣源拼死冲杀,护卫李克用,当被逼到墙角的生死关头,李嗣源以罕见的神勇,背负着李克用跳出墙外,得以逃脱了朱温的追杀。从此之后,李嗣源就被李克用视为心腹爱将,在李氏父子军中青云直上,由亲兵卫士而卫士长,由卫士长而独当一面的大将,由大将而中书令、蕃汉内外马步军都总管,成为后唐禁军的最高统帅。同光四年(926)兵变爆发后,李嗣源受命平叛,但当他率兵迅即南下收拾残局时,却被部下们拥戴,登上了皇帝的宝座。此时,他已经年逾六旬。

李嗣源虽然也是起家沙陀军人,但与李克用父子相比,他有一个很大的不同,那就是:李氏父子世袭酋长,是沙陀最为显赫的部落贵族,而李嗣源幼年时连自己的姓氏都没有,只有一个小名“邈佶烈”,被李克用收养为义子之后方得名“李嗣源”。李嗣源也没有受到教育的机会,毕生大字不识一个,当了皇帝之后,看不懂大臣们所上的奏章,只能是让人念给他听。可见,李嗣源完完全全是出身贫贱的部落平民。早年的平民生活,加以多年充当性情暴戾的李克用的亲兵卫士的经历,都使他养成了谨小慎微、深沉稳重的性格。

身为大将的时候,李嗣源作战勇猛,战功最大,但从不争功,更不跋扈,表现得十分的低调。因此,尽管有人以“功高位重”、功高震主为理由,建议庄宗李存勗早日除掉他,而李存勗也对他产生了怀疑,曾一度解除了他的兵权,但李嗣源终于安然渡过了危机,重掌兵权,靠的就是韬光养晦,让李存勗既抓不着什么把柄,又低估了他的能力和雄心。当然,这并不是容易做到的。

登上皇位之后,李嗣源一如既往地较为低调,表现得颇有自知之明。和庄宗李存勗相比,李存勗奢侈淫逸,后宫佳丽三千人,充斥着来自幽州(今北京)、镇州(今河北正定)和定州(今河北定州)各地的美女。李嗣源生活俭朴,将她们大部遣散,后宫中仅留百余名老年宫女负责洒扫,年轻漂亮的都放出宫去,与家人团聚。在古代帝王当中,这一直是被视为很难得的“盛德”之举,自然也减轻了朝廷财政供应的负担。李存勗曾向功臣们竖起手指,傲气而又嚣张地说:“我从十个指头上得天下!”李嗣源却谦和地表白:“我是被大家拥戴到这个位子上的,哪里能治理天下!”李存勗擅长吟风弄月,自夸手抄《春秋》。李嗣源目不识丁,却喜欢听儒生讲解儒家经典,向他们请教和从中体会治国安邦的道理,更勇于承认自己治国才能有限的事实,放手重用冯道、任圜、赵凤等汉人士大夫为宰相。

冯道此人后来在历史上的形象不太光彩,但此时的冯道,风华正茂,全然没有“长乐老”的世故和暮气,他担任宰相之后,不顾高门大族们的冷嘲热讽,大刀阔斧,断然将滥竽充数的门阀子弟从朝廷中撵了出去,破格提拔、任用了一大批有才能、有见识的平民才俊之士,使得后唐庄宗以来门阀回潮的逆流为之丕变,尚不愧为“真士大夫”。任圜也是一个“以天下为己任”的人,性格耿直,而且精于理财,他出任宰相兼财政主管三司使之后,不到一年的时间,朝廷的府库都充裕起来,军民的生活也得以改善。

李嗣源充分发挥了汉人士大夫们治国理政的才华,又清除了宦官、伶人等乱政的毒瘤,使得庄宗末年乌烟瘴气的朝政,很快就焕然一新。

尤其难得的是,贫贱出身的李嗣源即使在登上帝位之后,仍然没有完全忘本,对民间的疾苦总有一份割舍不下的共鸣,一首控诉苛政重税的《伤田家诗》:

二月卖新丝,五月粜秋谷。

医得眼下疮,剜却心头肉。

我愿君王心,化作光明烛。

不照绮罗筵,偏照逃亡屋。

就能让他泪眼婆娑,当即下令废除两税加耗等多项苛捐杂税,还专门让人把这首诗誊录在卧室的屏风上,时常吟诵;鱼肉百姓的贪官污吏,总令他怒不可遏,痛斥他们都是罪该万死的“老百姓的蠹虫”,曾一口气下令处死了三四名州刺史一级的高级贪官……

直到一百多年之后,当宋朝史学家欧阳修编撰《新五代史》的时候,他仍然亲耳听到了许多民间口耳相传的关于后唐明宗李嗣源“为人纯质,宽仁爱人”、“纯厚仁慈”的佳话,于是乎挥笔泼墨,为李嗣源写下了这样一段激情洋溢的赞语:明宗“不迩声色,不乐游畋。在位七年,于五代之君,最为长世,兵革粗息,年屡丰登,生民实赖以休息”。

七年的“小康”之治,时间不算长,但其意义却无法低估。按史书的记载,后唐天成元年(926),李嗣源登基之后,每天晚上都在皇宫中焚香向上天祷告说:“我是一个胡人,只是因乱世才被众人拥戴到皇帝的位子上,但愿上天早日降生真正的圣人,为万民之主。”因宋太祖赵匡胤恰恰出生在天成二年(927),宋人在谈论这段历史的时候,这往往是他们最津津乐道的一件事。范仲淹、苏轼等宋代的名流们,就异口同声地说:“我太祖皇帝应期而生。”“应期”云云,当然是神化宋太祖,不足为凭,但也不能说是纯属无稽之谈,因为,范仲淹们毕竟讲明白了这样一个基本的事实:

正是有了后唐明宗七年的“小康”之治,不仅使刚刚经过二十余年梁、唐惨烈厮杀的民众有了一个难得的休养生息的机会,更使赵匡胤等新生代们有了一个还能说得上大致安宁、祥和、温馨的童年生活,能够得以健康地成长起来……

草原天骄:辽太宗耶律德光的“大同”梦

长兴四年(933),李嗣源病死,他的几个儿子争夺皇位,后唐政局大乱。李嗣源的女婿、北京留守、河东节度使石敬瑭趁机在太原起兵,迁都开封,建立了后晋政权(936~946)。石敬瑭起家于突厥沙陀军人,实际上是昭武九姓粟特人的后裔。至于石敬瑭称帝以后,自称为春秋时期卫国的大夫石碏和西汉的丞相石奋之后,那就纯属典型的乱认祖宗了。

昭武九姓粟特人,也叫“九姓胡”,是中国南北朝、隋唐时期分布于今天中亚阿姆河和锡尔河两河流域的古老民族。粟特人是一个商贸民族,随着丝绸之路的繁荣,他们大量东移中国。定居中国的粟特人,通常以自己的城邦为姓氏,主要的有康、石、米、史、何、安等。“安史之乱”中的安禄山,就是粟特人,幽州城就是粟特人主要的聚居区之一。宋太祖的皇后宋氏,妹夫米福德,将军康延泽、安守忠,徽宗时的大书法家米芾,也都是粟特人。其他的,像“安史之乱”的史思明、镇州军阀王镕、宋朝开国元勋石守信等,也都有或多或少的粟特背景。

石敬瑭的父亲,名叫“臬捩鸡”,一听就是一个落魄的部落无赖。出身如此低微的石敬瑭却能够开创帝业,当然是一个枭雄式的人物。他在位的六年多时间里,据说就做到了“礼贤从谏”。石敬瑭的谋主、宰相桑维翰,更是一个很有能力的人,宋太祖赵匡胤就十分欣赏他,曾当着宰相赵普的面说赵普为相不及桑维翰。

但是,石敬瑭的皇位,得来的却实在是太不光彩了。他的“大晋”国号,竟然是契丹君主耶律德光赐予的;他的大晋皇帝,也是耶律德光册封的;他能够打败后唐的政府军,攻进洛阳,依靠的也是契丹的五万骑兵。

世界上从来没有免费的午餐。作为交换,石敬瑭主动提出和答应了契丹许多极其苛刻、屈辱的条件,如向契丹称臣,每年向契丹交纳绢帛三十万匹,还要称契丹主耶律德光为父,自居于“儿皇帝”。其实,石敬瑭要大耶律德光九岁多。

最为致命的条件,是石敬瑭承诺把以幽州为中心的十六个州的土地,即幽(今北京)、蓟(今天津蓟县)、瀛(今河北河间)、莫(今河北任丘)、涿(今河北涿县)、檀(今北京密云)、顺(今北京顺义)、新(今河北涿鹿)、妫(今河北怀来)、儒(今北京延庆)、武(今河北宣化)、云(今山西大同)、应(今山西应县)、寰(今山西朔县东马邑镇)、朔(今山西朔县)、蔚(今河北蔚县),都割让给契丹。这就是著名的“燕云十六州”,也叫“幽云十六州”。

“燕云十六州”的割让,不仅使中原王朝丧失了十六州的土地和人民,更重要的是使中原失去了险要的长城关隘。因为,“燕云十六州”一带,正是万里长城从北京至山西一线的所在地,“关山险峻,川泽通流,据天下之脊”。幽州自身的城池也十分坚固,堪称天下之冠。

契丹此前攻击过几次幽州,都遭到了惨败。石敬瑭把这一大片战略要地拱手奉送给契丹,使得广大中原地区无险可恃,原本完整的北方防线出现了一个无法弥补的大缺口;而契丹铁骑则居高临下,俯视华北,以幽州城为屯兵基地,进可以长驱直入华北大平原,直接威胁河南的汴京开封,退可以据城固守,以逸待劳,从而在与中原王朝的军事较量当中牢牢居于进退自如的优势地位。

由于“燕云十六州”是契丹凭借条约“合法”取得的,所以当后周和宋朝经略幽燕的时候,就不得不尴尬地面对石敬瑭的这一“历史遗产”,契丹辽国一方反而更加师出有名,宋仁宗时辽就曾以此为据,“义正词严”地来索取被周世宗用武力收回的瀛(今河北河间)、莫(今河北任丘)二州之地,经过一番交涉之后,宋朝也只能被动地答应增加“岁币”了事。

石敬瑭为了称帝的一己私利,不惜出卖中原地区的核心利益,难怪成为中国古代历史上最为声名狼藉的皇帝,被永远钉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如此奇耻大辱换来的皇帝宝座,当然既不会有什么荣耀,也是不容易坐稳的。道理很简单,契丹既然能立石敬瑭当皇帝,当然也就可能名正言顺地把他给废掉。不论石敬瑭如何竭尽全力地侍奉,契丹的贪欲都会水涨船高。更何况,如此窝囊的皇帝,对内怎么可能有威信可言!各地方藩镇节度使乘机异动,此起彼伏的兵变让石敬瑭焦头烂额,很快就在内外交困之中忧郁而死。

石敬瑭的侄儿即位后,对契丹略有反抗的表示,契丹立即兴兵南下,攻破了开封城,灭亡了后晋。石敬瑭的子孙都当了俘虏,被契丹流放到了东北的黄龙府(今吉林农安附近),也就是后来金朝流放宋徽宗和宋钦宗的地方。“决鲸海以救焚,何逃没溺;饮鸩浆以止渴,终取丧亡。谋之不臧,何至于是!”这是《旧五代史》当中对石敬瑭的评价,可谓盖棺论定。欧阳修在《新五代史·晋高祖本纪》当中,更是干脆没有给他写下哪怕一个字的评语。

石敬瑭充其量就是一个傀儡。后晋天福元年(936)至辽大同元年(947)的十余年间,真正强有力的人物,要属大契丹国的皇帝耶律德光。

契丹是我国东北地区一个十分古老的民族,兴起于“松漠之间”,即今天辽河、潢河和大凌河流域等广阔而富饶的地区。宋人称其为匈奴的后裔,但他们一直称自己是中华民族的人文始祖黄帝和炎帝的嫡系后代。北魏时,契丹开始见诸史册。隋唐时期,契丹发展到了部落联盟的阶段,由八个部落组成,部落联盟的首领由八部贵族“大人”轮流担任,任期通常为三年。唐朝中央政府在当地设立了“松漠都督府”,授予契丹贵族以都督、刺史等大唐官职,管辖契丹的事务。

“安史之乱”爆发后,北方大乱,契丹的势力趁机突飞猛进。开平元年(907)初,大约在朱温建立后梁略早一点,契丹当时的“夷离堇”即军事首领耶律阿保机,以世代互相联姻的耶律氏和萧氏两大族系的联盟为基础,又得到了韩知古等契丹化的汉人士大夫的谋划和支持,铲除了其他各部“大人”,取得了契丹可汗位,建立了“大契丹国”。贞明二年(916),耶律阿保机正式称皇帝,年号“神册”。

契丹开国后,耶律阿保机向东攻灭了当时的东北大国渤海国,又与中原后梁朱温、后唐李存勗、幽州刘仁恭等多股势力相互周旋,纵横捭阖,以优厚的条件大量吸纳逃亡的汉人,力量愈来愈大。到他的儿子耶律德光即位的时候,契丹拥铁骑十余万,成为名副其实的北方强国,已经具备了逐鹿中原的实力。

耶律德光和后来元朝的元世祖忽必烈很相似,都是北方草原诞生的气魄宏大的英主,都是对中原汉文化有着极其浓厚的兴趣,身边也都聚集着一批中原的汉人士大夫,在他们的影响之下,耶律德光不满足于仅仅当契丹的可汗,而有志于做中原的皇帝。耶律德光在唾手而得“燕云十六州”之后,就没有强行在当地推行契丹制度,而是很有创造性地推出了胡、汉并行的“南北面官制”,即实行一国两制,在以幽州为中心的汉人地区仍然实行原来的汉制,允许汉人保留农耕民族的生产方式和发型、服饰等生活习俗,并放手重用韩、刘、马、赵等当地的汉人大族直接管理,因而很快就得到了燕云十六州多数当地人的真心拥戴。相比于后来金朝一度强迫金统治区内的汉人剃头辫发,清军入关后更下野蛮血腥的“剃发令”,耶律德光的民族政策显然是相当开明的。

正因为有在燕云地区成功的经验,耶律德光对自己坐稳中原的皇位信心十足。大同元年(947)正月初一,耶律德光进入开封。二月初一,耶律德光就于开封举行了盛大的典礼,在胡族贵族、汉人官僚们的簇拥下登上帝位,将“大契丹国”改为“大辽”,并改元为“大同”元年。

引人注目的是,耶律德光出席大典的时候,头戴通天冠,身披绛纱袍,手执玉珪,完完全全是一幅中原皇帝的装束。给《资治通鉴》作注的元代学者胡三省就此评论说:“契丹主犹知用夏变夷。”其实,不仅是改服中原衣冠,耶律德光改“大契丹国”为“大辽”,意指“蕃汉一家”,与后来忽必烈改“大蒙古国”为“大元”,皇太极改“金国”为“大清”,意义是一样的,都是为了淡化本民族的色彩,表示要做天下华、夷的共主。

至于“大同”的年号,更具有特别的象征意义,其典出自儒家经典《礼记》中最为有名的《礼运》篇: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

可见,“大同”是儒家学说当中“天下为公、四海一家”的最为美好的理想时代。按照汉代经学家郑玄的解释“同,犹和也,平也”,大同,也就是最和谐、最太平的时代的意思。中国古代大王朝的皇帝公开以“大同”为年号,公开以“大同”为目标,辽太宗耶律德光算是第一次,也大致是唯一的一次,从中不难看出耶律德光的雄心壮志。范仲淹、王安石等宋代的士大夫们后来所打出的治国旗帜,也是复“三代之治”,即超越汉、唐,重建“大同”。从这个角度上说,耶律德光也可以说是他们的先行者。

无独有偶,在清朝末年天下大乱的时候,康有为也曾以“大同”为标题,写下了著名的《大同书》,集中阐发他所理解的理想社会。当代的一位伟人还不无惋惜地评论其人其书说:“康有为写了《大同书》,他没有也不可能找到一条到大同的路。”

那么,敢于以“大同”为年号的耶律德光,他找到了一条通向“大同”的道路了吗?答案似乎是不言而喻的。但耶律德光起码是颇有些许体会:他一进入开封城的时候,就专门登上了城楼,任民众围观,还命人向惊慌奔走的开封市民喊话说:“我来开封,是为了让你们过上太平的好日子。我虽然是契丹人,但也是人,大家都不要害怕!”他还曾当面向名臣冯道请教:“天下百姓,如何可救?”又对文武百官们自信地表白说:“自今以后,不修甲兵,不买战马,减免赋税和徭役,天下太平矣!”可以说,如果耶律德光能够把他上述的见解真正落到实处的话,由他开创一个混融华、夷,并包中原、漠北、辽东的大辽王朝,绝对不止是一个乌托邦式的空想。

按照传统的儒家的政治文化,“《春秋》大一统者,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义”。“大一统”,是第一位的,也是古代政权合法性最主要的来源。“自古帝王,非大一统者,不得为正统”,说的也就是这个道理。至于是由中原华夏还是边地夷胡来具体地实现“大一统”,则是第二位的。当然,胡族入主中原要取得合法性,还必须“以夏变夷”,即服膺华夏文明。相应的,“夷狄进于中国,则中国之”,胡族若服膺华夏文明,推行仁政,中原则要开怀接纳,彼此无间。

大同元年(947)的辽太宗耶律德光,既手握有能力一统天下的强大铁骑,又主动地“以夏变夷”,服膺华夏文明,还表示要解救天下百姓,兴致“大同”、太平,他完全有资格也有可能坐稳中原的皇帝。此前的北魏拓跋氏是如此,后来的蒙元和清朝也是如此。更何况,五代的后唐、后晋以及后汉,都是由突厥沙陀人建立的王朝,因而有“沙陀三王朝”的称呼。沙陀既然能做中原之主,炎黄的子孙“大契丹国”的皇帝耶律德光,又有何不可?因此,当耶律德光入主开封时,冯道对他所说的:“此时天下百姓,佛再出也救不得,唯有皇帝救得。”其他大臣也再三向耶律德光表示:“天无二日。夷、夏之心,皆愿推戴皇帝!”都不能简单地认为是骗耶律德光高兴的鬼话。当耶律德光征召各地的节度使入朝表态的时候,多数的藩镇节度使们虽然各拥兵马,但也是飞马进京,争先恐后地向耶律德光上表称臣。“大同”的太平旗帜,无疑是有强大的号召力的。

可惜的是,耶律德光设想的、已经在燕云地区初步实现了的“蕃汉一家”的局面,并没有在中原大地如期出现。在短短一两个月的蜜月期之后,中原各地反而很快是烽烟四起,驱逐契丹人的民众暴动此起彼伏,愈演愈烈。面对雪片一样飞来的告急文书,耶律德光懊恼地说:“我没有想到中原的民众竟然如此难以治理!”胡三省在《资治通鉴》注当中驳斥道:“中原的民众,困于契丹的陵暴掊克,才起而为盗,哪里有什么难以治理的!”

显而易见,这种混乱局面的出现,耶律德光本人的失策、辽军以占领军自居的凶暴和倨傲,无疑才是真正的主导因素。耶律德光后来在撤退时总算是恍然大悟,他总结说:“我此行有‘三失’,一是纵容士兵掠夺粮草,二是搜刮市民私财,三是不早放各节度使还镇。我有这‘三失’,中原百姓都背叛我是很应当的。”这个说法,倒真是一个很难得的、实事求是式的自我批评。

除了“三失”之外,客观地说,契丹和中原民众之间相互之间的不了解,对双方矛盾的激化也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耶律德光自己曾对后晋的大臣们说:“中原对契丹的事情都不了解,而我对中原的情况却了如指掌。”事实上,中原民众对契丹的事务固然是知之甚少,但契丹对中原的了解主要也是来自于传闻,又能真正知道多少呢?众所周知,连两个普通人之间融洽关系的建立,尚且需要较长的时间来互相了解,互相相处,当然也需要互相调整,更何况曾彼此冲突的两个兄弟民族呢?双方的了解,无疑需要更多的时间。

时间偏偏没有站在耶律德光一边。那一年的夏天来得似乎特别的早,三月的开封城已经是烈日炎炎,耶律德光和契丹将士都来自经年冰天雪地的东北,习惯了寒冷气候,实在无法忍受酷暑,只能是被迫北返。四月初一,耶律德光离开了开封。在北返的途中,他仍然是雄心不已,在给自己弟弟的信中,他还自信满满地说:“只要再给我一年的时间,太平不难指掌而致。”然而,就在当月的十三日,耶律德光就因为中暑而得了重病,二十二日病死于栾城(今河北栾城)的杀胡林。此时,距离他进入开封,才只有一百一十二天;距离他在开封称帝,更只有八十二天。

耶律德光壮志未酬,他的“大同”梦,只做了八十二天就破灭了。辽太宗终究没能像唐太宗那样,做成华、夷的天下共主。这无疑是他个人的悲剧。辽太宗死后,契丹在绝大多数的时间里,重新回归于“草原本位”政策,不再主动大规模地南下中原,更无一统华、夷的雄心大志,连他的“大辽”国号,在太平兴国八年(983)的时候也被改回为“大契丹国”。即便是历史上鼎鼎大名的大契丹国“萧太后”萧燕燕,她虽然挥师南进到黄河北岸的澶州(今河南濮阳)城下,距开封城仅一河之隔,但她的目标仍然不过是以战迫和而已。这对此后历史的走向,究竟是福邪?还是祸邪?恐怕都是很难做出判断的。若天假其年,耶律德光果真实现了以大辽为主导的华、夷大一统,是不是后汉的乱局以及北宋、契丹之间惨烈的战争,就很有可能避免了呢?当然,历史是无法假设的。

三十年致“太平”:商人皇帝周世宗

辽从开封退兵之后,中原群龙无首,坐镇太原的后晋北平王、北京留守、河东节度使刘知远趁机自立为皇帝。因为刘知远姓刘,遂定国号为“汉”,刘知远就是汉高祖。然此汉高祖,非彼汉高祖。据《新五代史》的记载,刘知远紫色面庞,白眼睛,是纯粹的突厥沙陀人,亲随石敬瑭得以起家,与历史上的汉高祖刘邦没有任何关系。

相比刘邦开创的四百余年帝业的大汉帝国,刘知远开创的后汉(947~950)却是先天失调,更后天不足,仅仅存在了短短的四个年头,不但是在五代,就是在中国历代稍具规模的王朝当中,也是最为短命的一个政权。

后汉开国伊始,整个华北地区,经过后晋与契丹多年残酷战争的破坏,早已是疮痍满目。乾祐元年(948),河中(今山西永济)、凤翔(今陕西凤翔)、长安(今陕西西安)的三镇节度使又联合起兵反叛,持续一年多的叛乱虽然最终被平定了下去,但原本尚属富庶的关中地区也就此遭到了毁灭性的摧残,后汉更加奄奄一息了。

客观的形势如此恶劣,偏偏后汉内部的权力斗争更如火如荼,四分五裂。刘知远只当了还不到一年的皇帝就去世了,临终前他指定由枢密使杨邠、郭威、侍卫亲军都指挥使史弘肇和宰相苏逢吉、苏禹珪五位文武心腹为顾命大臣,辅佐他的儿子汉隐帝刘承祐。但刘知远一死,顾命大臣们立即分裂成为两大集团,杨邠、郭威、史弘肇三位武将为一伙,苏逢吉、苏禹珪两位文臣为一伙,彼此水火不容,势不两立。武将们兵权在手,又由于刘知远留有遗嘱:“朝廷大事不要与书生商量,书生们怯懦胆小,必将误国。”所以,武将集团占尽了上风,杨邠最讨厌书生,多次扬言:“国家府库充裕,兵力强大,才是当务之急,什么文章礼乐,都是糊弄人的。”史弘肇亦然,他曾当面辱骂宰相苏逢吉说:“安朝廷,定祸乱,靠的是我手里的长枪大剑,你那毛锥子能管什么用呢?”还拔刀相向,险些上演了火并的闹剧。苏逢吉手无缚鸡之力,只能是忍气吞声。

至于皇帝刘承祐,众将们也不把他太当回事,一次朝堂议事,刘承祐刚刚说了一句:“此事大家要好好商量。”杨邠当即厉声呵斥:“陛下还是闭嘴吧,凡事有我们几个处理。”刘承祐当时只有十八岁,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不甘心当傀儡皇帝。于是,他联络宰相苏逢吉,于乾祐三年(950)十一月十三日一大早,在皇宫里埋伏了数十名武士,趁杨邠、史弘肇上早朝的时候,冷不防地一拥而上,把二人杀死在朝堂之上。

刘承祐还不分青红皂白,极其残酷地将杨邠、史弘肇等人的家属、亲戚、党羽、故旧、仆从全部屠杀,连妇女儿童都不放过,制造了空前的血案。一夜之间,后汉朝堂为之一空。郭威是杨邠、史弘肇的死党,当时以枢密使、邺都留守、天雄军节度使的身份坐镇重镇邺都(今河北大名),主持河北防御辽军的战事,因而侥幸逃脱了一死,但他的家属都被刘承祐杀死。

郭威,河北邢州尧山(今河北邢台隆尧)人,绰号“郭雀儿”,出身贫贱,自幼父母双亡,十八岁当兵,追随石敬瑭和刘知远,从士兵一步一步地做到了枢密使。三十年的军旅和官场生涯,把他锤炼为一个老谋深算、城府极深的政治人物。刘知远能够成功称帝,郭威居功至伟。后汉党争呈现白热化之势时,郭威又棋高一着,主动前往河北督师,从而一则避免了成为矛盾的焦点,可以坐山观虎斗,二则重镇在握,兵权在手,又可以虎视开封,居于进退自如的主动地位。开封事变的消息传来,郭威抢先下手,即刻以“清君侧”为旗帜起兵。刘承祐倒是敢作敢当,御驾亲征,在开封北郊的刘子阪迎击郭威,但他只是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哪里是郭威的对手?双方接战,刘承祐死于乱军之中,郭威大获全胜,攻进了开封城。

郭威控制了开封,皇位已然在握,但他偏偏乐此不疲地以大汉“忠臣”自居,经过给刘承祐发丧、拥立刘知远的侄子刘赟即位、领兵北上抗辽等几番声情并茂的充分表演,最终方以兵变澶州(今河南濮阳)极其戏剧性化的一幕而收场:士兵们蜂拥而上,大汉“忠臣”郭威东躲西藏,仍被士兵们按住,把一面黄色的军旗当作黄袍披到了他的身上,并山呼万岁,拥戴他当皇帝。郭威见无法逃避,遂放声大哭,竟一连昏过去好几次。

正所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郭威这些欲盖弥彰的骗人把戏,虽然令人眼花缭乱,但其实都是自欺欺人,表演得太过了,也就糊弄不了旁人,倒是显得自己小家子气,白白落了个“奸雄”的骂名,还不如直接称帝来得光明磊落。颇具讽刺意味的是,赵匡胤后来推翻后周的陈桥兵变,与郭威的澶州兵变如出一辙,这倒也不奇怪,在澶州向郭威山呼万岁的那群官兵,其中就有赵匡胤,轻车自然熟路。广顺元年(951)正月,郭威正式称帝,因他自称系周文王的后裔,遂定国号为周,史称后周(951~960)。

郭威夺权过程中的最大败笔,就是纵容士兵洗劫开封城。早在南下之初,为满足士兵们的贪欲,郭威就公开传令:“打下开封城,将士们可大抢十天!”入城之后,郭威果然任由士兵们自行肆意妄为。结果,仅仅一天一夜的时间,开封城上至官府的金库,下至官民的私财,都被郭家军抢劫一空。如狼似虎的乱兵还趁机到处放火,杀人越货,无恶不作。若不是部下提醒郭威:再不禁止烧杀,开封城就要化为一座废墟。郭威说不定真要兑现他“大抢十天”的承诺呢。

郭威兵变,五代的动乱达到了顶点。然而,物极则必反,否极则泰来。郭威处事蝇营狗苟,在位三年没有多少作为,但在郭威之后即位的周世宗柴荣,却是五代历史上最为英武有为的皇帝,正如南宋大学者朱熹所说的:“五代时甚么样,周世宗一出便振!”五代由乱而治的历史拐点,终于真正出现了。

赵州石桥什么人修?玉石栏杆什么人留?什么人骑驴桥上走?什么人推车轧了一道沟?

赵州石桥鲁班爷爷修,玉石的栏杆圣人留。张果老骑驴桥上走,柴王爷推车就轧了一道沟。

这是一首流传很广、脍炙人口的河北童谣《小放牛》。歌中所唱的赵州(今河北赵县)石桥,指的是隋代工匠李春修建的石拱桥“赵州桥”,有“天下第一桥”的美誉;柴王爷,指的就是周世宗柴荣。歌谣里柴王爷“推车”卖货的形象,可以说是周世宗早年经商经历的极为传神的写照。

周世宗柴荣,河北邢州龙岗(今河北邢台龙岗)人,家境贫寒,自幼投奔姑母郭威的夫人柴氏,后来被姑父、姑母收养为义子。因为郭威常年在外当兵打仗,为了补贴家用,柴荣就和当地一位名叫颉跌氏的商人一起搭伙经商。

当时,江南地区出产的茶叶在北方最为畅销,茶叶的集散中心,在荆南高氏政权的首府江陵(今湖北荆州);河北定州(今河北定州)则是北方的瓷都,曲阳(今河北曲阳)定窑出产的白瓷是当时的抢手货。所以,柴荣主要就是推车贩运这些特产,奔波在江陵和定州之间。赵州桥是定州和邢州间的必经之路,所以当地留下了许多关于周世宗的传说。

周世宗经商十余年,凭借着推车贩卖瓷器和茶叶,很快就发了大财,郭威从政也得到了源源不断的资金资助,终至开创了帝业。由于郭威的两个亲生儿子都被汉隐帝刘承祐所杀,柴荣就以养子的身份成为郭威的继承人。显德元年(954),周世宗登上了皇位。这一年,他三十三岁。

也许是因为靠贩运瓷器发了大财吧,周世宗当了皇帝之后,还专门下令在开封(一说在郑州)设立了御用瓷窑,称“御窑”,大宋开国后就改称“柴窑”,柴窑出产的瓷器,以“青如天,明如镜,薄如纸,声如磬”驰名,是瓷器中公认的精品。到清代的时候,即使是柴窑瓷器的残片,都已经是价值连城,远比黄金贵重。

说起来,周世宗的姑母柴氏也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她本来是后唐皇宫中的妃嫔,侍奉过后唐庄宗李存勗。后唐明宗李嗣源遣散宫女的时候,她在离宫返乡的途中,认定当时只是一介小兵的郭威是一个将来能够大富大贵的人物。父母嫌贫爱富,斥责她说:“你是侍奉过皇帝的人,最差也要嫁个节度使,哪能便宜这个穷小子!”她却不为所动,当即委身下嫁。她的五万贯私房钱,就成为郭威在政治上创业的第一笔“启动”资金,郭威能够攀附上刘知远,靠的就是这一大笔钱。柴氏夫人,一介女流之辈,能在风尘中识得英雄好汉,能够“奇货可居”,堪称是女“吕不韦”。

五代的绝大多数皇帝都起家行伍,像周世宗这样有着多年经商经历的,可以说是绝无仅有。在整个中国古代历史上,周世宗也许是唯一的一位商人出身的皇帝。在中国传统文化当中,商人似乎总是与“无商不奸”、“坑蒙拐骗”等一类字句联系在一起,其社会形象一直是比较负面的,重农抑商也是多数王朝的主流政策。

其实,且不说“农不如工,工不如商”,商业对经济发展的促进作用是不可估量的,重农抑商是非常愚蠢的。商人作为一个职业群体,或许有这样那样的毛病,但他们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长处同样突出。更何况,一个能够在商场上取得成功的商人往往都具备这样的优秀素质:目标远大,计划周密,尤其是眼光敏锐,关键时刻敢于放手一搏。周世宗就是如此。这位商人皇帝的执政风格,处处凸现着与众不同的精明。

周世宗是五代第一个公开宣布有志于做唐太宗第二的皇帝。他甫一即位,立即在朝堂上说:此后绝不会再苟且“偷安”,而是要以唐太宗为楷模,亲征创业,平定天下。后来更宣布了一个为期三十年的宏伟计划:“十年开拓天下”,“十年养百姓”,“十年致太平”,决心开创一个堪比“贞观之治”的太平盛世。宰相冯道暮气沉沉,只会冷嘲热讽:“唐太宗可不是容易学的哟,陛下您真相信自己有这个潜力吗?”其实,凡事不怕做不到,只怕想不到。如果连想都不敢去想,哪还能做成什么事呢?只要敢想、敢闯,就会有成功的可能。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周世宗三十年“致太平”的计划一提出,一大批有志之士都为之一振,如周世宗提拔的宰相李榖,在读书时即立有大志:“中原若用我为相,取江淮如探囊取物!”最得周世宗器重的枢密使王朴,更是一个英气逼人、文武兼备的奇才。他们与周世宗志同道合,团结在周世宗的周围,组成了一个以“天下苍生为念”的、理想主义的新型政治群体,从而与只知保住个人权位的五代老朽旧官僚们划清了界限。

周世宗拿出了五代第一个切实可行的统一天下的具体方案。他采纳王朴的建议,确立了“先易后难”、“先南后北”的统一总方针,即循序渐进,以十年为期,次第击败南唐、后蜀等南方政权,然后积聚力量,全力对付北方的契丹辽国和北汉,最终完成收复燕云十六州的战略目标。从后周到北宋,除了有必要的微调之外,统一实践大致上遵守了这一方案,说明这是一个十分高明而且计划周密的方案。

周世宗目光敏锐,关键时刻敢于抓住机会,以生死相搏。显德元年(954)的高平之战,当后周军队全线动摇的危急时刻,周世宗却以罕见的神勇,仅率五十余名亲兵卫士跃马直冲北汉最强的中军。皇帝的英雄壮举激励了全军的将士,终于挽狂澜于既倒。战后,周世宗又以前所未有的魄力,一天之内斩杀七十余名临阵脱逃的禁军中高级军官,随即破格提拔了赵匡胤等七十余名青年才俊,提前完成了禁军的新陈代谢。敢于如此严惩骄兵悍将,这在五代的历史上还是第一次,其分量和意义绝不亚于在战场上击败北汉和契丹的联军。

周世宗的经济政策也是五代最为成功的。作为一名曾经的成功商人,周世宗在战火纷飞的岁月,高度重视发挥商业的作用。例如他攻取南唐的江北诸州,除了攻城略地之外,牢牢锁定的目标之一,就是泰州(今江苏泰州)的盐场。通过推行盐的专卖,当地丰富的海盐资源就此成为后周朝廷战略性的财源基地。

又如显德二年(955)的“灭佛”,主要目的之一是为了销毁铜像以铸造铜钱。因为,发展商业对铜钱等金属货币的需求最为迫切,而铜矿大多在江南地区。周世宗为了解决铜钱的缺乏,曾专门派人到朝鲜采购原铜,但远水不解近渴。打击佛教,既有利于避免社会资源的浪费,又解决了铜钱问题,堪称是一举两得。

显德六年(959)二月,周世宗命枢密使王朴先后调动禁军士兵和调发民夫十余万人,对以开封为中心的汴河、蔡河、五丈河等漕运水系进行了全面的疏通和整治,南北商贾就此云集开封,奠定了开封成为商业中心大都市的基础。这些举措,当时就收到了良好的效果,为周世宗开拓天下提供了必要的财政支持,到了宋朝,更是为经济的繁荣发挥了巨大的积极作用。

显德六年(959),后周的国势蒸蒸日上,这年的四月,周世宗审时度势,抓住了契丹“睡王”辽穆宗在位的千载良机,发倾国之师,果断地向强敌主动出击,只用了四十二天的时间,就一举收复了燕云十六州中的莫州(河北任丘)、瀛州(今河北河间)两个州以及瓦桥关(今河北雄县)、益津关(今河北霸县)、淤口关(今河北霸县信安镇)等合称为“三关”的战略重地,后又收复易州(今河北易县),共计十七个县。契丹慑于周世宗的威名,准备放弃幽州,北逃沙漠。然而,就在这十年“开拓天下”的任务即将提前完成,三十年“致太平”也不再是梦想的时候,周世宗于军前突发急病,七月就病逝于开封,享年只有三十九岁,在位前后才五年六个月。周世宗死后不到半年的时间,后周殿前都点检赵匡胤就发动了陈桥兵变,黄袍加身,后周随之覆灭,五代也随之画上了句号。

周世宗英年早逝,收复燕云功败垂成,令人扼腕长叹,元代的学者郝经就曾写过一首名叫《白沟行》的诗:

石郎作帝从珂败,便割燕云十六州。

世宗恰得关南死,点检陈桥作天子。

汉儿不复见中原,当年祸基元在此。

沟上残城有遗堞,岁岁辽人来把截。

周世宗才识过人,气魄出众,不仅在五代诸帝当中无与伦匹,宋朝的宋太祖、宋太宗兄弟也仅能望其项背。如若他在位的时间能再延长几年,那么“十年开拓天下”、“十年养百姓”、“十年致太平”的宏图完全有可能实现,起码统一的局面要较宋朝好得多。这是古今史家的共识。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周世宗倒在了胜利的前夜,不禁让人感慨生命的脆弱和命运的无情。

雨过天晴:步入大宋

周世宗走了,带走了他三十年致“太平”的梦想,五代群雄的太平梦终究未能实现。这一历史使命,就留给大宋去完成了。

然而,五代的历史,是否就真得像欧阳修《新五代史》那样动辄“呜呼”,真的就只是一个黑暗的战乱时代吗?答案当然是否定的。五代群雄固然未能一圆太平梦,但经过五十四年岁月的流逝和群雄的奋斗,相比于唐代安史之乱以后的形势,已经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一个最为明显的表现,就是五代历朝相承,苦心经营,中央政府手中掌握了一支愈来愈强大的禁军,到了后周的时候,特别是经过周世宗的整军经武,中央禁军的总兵力已经高达二十万以上,战斗力也有了质的提升。唐代中期以来,中央兵力寥寥无几、雄兵猛将皆归地方藩镇的内轻外重局面,得以彻底地改变。五代时期,地方节度使跋扈称雄者依然不少,但至迟从后唐开始,除非极其特殊的情况,真正有实力与中央进行军事对抗的藩镇已经是少之又少。这就为中央集权的重建、扫平地方割据势力准备了最重要的前提条件。

其二,五代虽然是一个分裂的时期,但南北统一的趋势越来越明显。据《新五代史》的记载:到周世宗的时候,后周先后击败了北汉、后蜀、南唐和契丹四大强敌,分别从后蜀手中夺回了四个州,取南唐江北十四个州,取契丹三个州,已经拥有了一百一十八个州。这个数字仅略少于后唐的一百二十三个州,但要多于后晋的一百零九个州和后汉的一百零六个州,更远多于后周初年的九十六个州,占当时南北总计二百六十八个州的百分之四十四强。而且,经过周世宗的南征北战,北汉、南唐都遭到了致命性的打击,南唐已经削去了帝号,改向后周称臣,后蜀和南汉也成了惊弓之鸟,两湖、吴越、福建等地的地方政权则早已向中原王朝称臣纳贡。即便是强大的契丹,也因为失去了幽州的关南屏障,对后周被迫采取了守势。这一切,都为大宋统一南北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据说,周世宗曾亲自规定:后周御窑所产瓷器的颜色为“雨过天青云破处,这般颜色作将来”,以此来象征后周的国运如“雨过天晴”般兴旺发达。应该说,后周的国运最终并没有能“雨过天晴”,仍然和梁、唐、晋、汉一样,悲剧性地成为第五个短命的王朝。但就安史之乱后中国的历史来说,经过周世宗的努力,确实已经是“雨过天晴”了。太平盛世的明媚阳光,已经就在眼前了。

如果把眼光放得再长远一些,五代的历史意义可能还不止于此。五代时期,五十四年的时间里更迭了十四个皇帝、八个姓氏,混乱当然是混乱,但伴随着一顶顶的皇冠被打落尘埃,汉、唐以来笼罩在皇冠上的“君权神授”的神圣光环也随之被无情地打破,天子“惟兵强马壮者为之”,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的本质,得以大白于天下。皇帝在民众口中的称呼,也由半神半人的“天子”下降为“官家”,也就是做官的人,后来更被戏称为“老头子”。五代以后的皇帝,很难再用天命、祥瑞、封禅一类骗人的把戏,就能廉价地换取民众的效忠。他们必须要给民众带来实际的利益,否则就会被无情地抛弃。

与此同时,伴随着五代“手提宝剑喝西风”、“少提一剑去乡里,四十年后将相还”,一幕幕社会底层人士通过个人奋斗实现发迹变泰的英雄传奇,使得魏晋隋唐的门阀统治终于彻底终结了,五代以来“取士不论家世,婚姻不问阀阅”、“贱不必不贵,贫不必不富”的观念深入人心,一个社会平等大为增强的新时代到来了。

宋朝开国之后,宋太祖在保护历代帝王陵寝的同时,专门下令为后梁太祖朱温、后唐庄宗李存勗、明宗李嗣源、后晋高祖石敬瑭的陵墓,各设守陵二户,每三年由官府举行一次正式的祭祀活动。至于后周的太祖郭威、世宗柴荣和恭帝柴宗训,更是每逢忌日,都要由大宋朝廷出面隆重祭祀。宋太宗的时候,当有人上书建议宋朝直接上承唐朝,否定五代各朝的正统地位时,宋太宗当即就予以了拒绝。确实,这是对历史应有的尊重,也是五代群雄应得的地位。无论如何,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每一个牺牲都是伟大的,每一份耕耘也都会有一份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