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福从展禅师

漳州保福院从展禅师，福州陈氏子。年十五，礼雪峰为受业师，游吴楚间，后归执侍。

峰一日忽召曰：“还会么？”师欲近前，峰以杖拄之，师当下知归。

尝以古今方便询于长庆。一日，庆谓师曰：“宁说阿罗汉有三毒［1］，不可说如来有二种语［2］。不道如来无语，只是无二种语。”师曰：“作么生是如来语？”庆曰：“聋人争得闻？”师曰：“情知和尚向第二头［3］道。”庆曰：“汝又作么生？”师曰：“吃茶去。”

（云居锡云：“甚么处是长庆向第二头道处。”）

因举：“盘山道：‘光境俱亡，复是何物？’洞山道：‘光境未亡，复是何物？’”师曰：“据此二尊宿商量，犹未得剿绝。”乃问长庆：“如今作么生道得剿绝？”庆良久，师曰：“情知和尚向鬼窟里作活计。”庆却问：“作么生？”师曰：“两手扶犁水过膝。”

长庆问：“见色便见心，还见船子么？”师曰：“见。”曰：“船子且置，作么生是心？”师却指船子。

（归宗柔别云：“和尚只解问人。”）

雪峰上堂曰：“诸上座！望州亭与汝相见了也，乌石岭与汝相见了也，僧堂前与汝相见了也。”师举问鹅湖：“僧堂前相见即且置，只如望州亭、乌石岭甚么处相见？”鹅湖骤步归方丈，师低头入僧堂。

梁贞明［4］四年，漳州刺史王公创保福禅苑，迎请居之。开堂日，王公礼跪三请，躬自扶掖升座。师乃曰：“须起个笑端［5］作么？然虽如此，再三不容推免。诸仁者还识么？若识得，便与古佛齐肩。”时有僧出，方礼拜，师曰：“晴干不肯去，直待雨淋头［6］。”

问：“郡守崇建精舍，大阐真风，便请和尚举扬宗教。”师曰：“还会么？”曰：“恁么则群生有赖也。”师曰：“莫涂污［7］人好！”

又僧出礼拜，师曰：“大德好与，莫覆却船子。”僧问：“泯默之时，将何为则？”师曰：“落在甚么处？”曰：“不会。”师曰：“瞌睡汉，出去！”

上堂：“此事如击石火，似闪电光，构得构不得，未免丧身失命。”僧问：“未审构得底人还免丧身失命也无？”师曰：“适来且置，阇黎还构得么？”曰：“若构不得，未免大众怪笑。”师曰：“作家！作家！”曰：“是甚么心行？”师曰：“一杓屎拦面泼，也不知臭。”

师见僧，以杖打露柱，又打其僧头。僧作忍痛声，师曰：“那个为甚么不痛？”僧无对。

（玄觉代云：“贪行拄杖。”）

问：“摩腾［8］入汉，一藏分明；达磨西来，将何指示？”师曰：“上座行脚事作么生？”曰：“不会。”师曰：“不会会取，莫傍家取人处分。若是久在丛林，粗委些子，远近可以随处任真［9］。其有初心后学，未知次序，山僧所以不惜口业，向汝道尘劫来事，只在如今，还会么？然佛法付嘱，国王、大臣、郡守昔同佛会，今方如是。若是福禄荣贵，则且不论，只如当时受佛付嘱底事还记得么？若识得，便与千圣齐肩。傥未识得，直须谛信此事不从人得，自己亦非。言多去道转远，直道言语道断，心行处灭，犹未是在。久立！珍重。”

上堂：“有人从佛殿后过，见是张三李四；从佛殿前过，为甚么不见？且道佛法利害在甚么处？”僧曰：“为有一分粗境，所以不见。”师乃叱之，自代曰：“若是佛殿即不见。”曰：“不是佛殿，还可见否？”师曰：“不是佛殿，见个甚么？”

问：“十二时中如何据验？”师曰：“恰好据验。”曰：“学人为甚么不见？”师曰：“不可更捏目去也。”

问：“主伴重重，极十方而齐唱。如何是极十方而齐唱？”师曰：“汝何不教别人问？”

问：“因言辨意时如何？”师曰：“因甚么言？”僧低头良久，师曰：“掣电之机，徒劳伫思。”

师因僧侍立，问曰：“汝得恁么粗心？”僧曰：“甚么处是某甲粗心处？”师拈一块土，度与僧曰：“抛向门前著。”僧抛了，却来曰：“甚么处是某甲粗心处？”师曰：“我见筑著磕著［10］，所以道汝粗心。”

师问罗山：“僧问岩头：‘浩浩尘中如何辨主？’头曰：‘铜沙锣里满盛油。’意作么生？”［11］山召师，师应诺。山曰：“猕猴入道场。”山却问明招：“忽有人问你，又作么生？”招曰：“箭穿红日影。”

师问罗山：“岩头道：‘与么与么，不与么不与么。’意作么生？”山召师，师应诺。山曰：“双明亦双暗。”师礼谢。三日后却问：“前日蒙和尚垂慈，只为看不破。”山曰：“尽情向汝道了也！”师曰：“和尚是把火行。”山曰：“若与么，据汝疑处问将来。”［12］师曰：“如何是双明亦双暗？”山曰：“同生亦同死。”师又礼谢而退。别有僧问师：“同生亦同死时如何？”师曰：“彼此合取狗口。”曰：“和尚收取口吃饭。”其僧却问罗山：“同生亦同死如何？”山曰：“如牛无角。”曰：“同生不同死时如何？”山曰：“如虎戴角。”

师见僧吃饭，乃拓钵曰：“家常。”僧曰：“和尚是甚么心行？”

有尼到参，师问：“阿谁？”侍者报曰：“觉师姑。”师曰：“既是觉师姑，用来作么？”尼曰：“仁义道中即不无。”师别云：“和尚是甚么心行？”

师闻长生卓庵，乃往相访。茶话次，生曰：“曾有僧问祖师西来意，某甲举拂子示之，不知得不得？”师曰：“某甲争敢道得不得！有个问，有人赞叹此事如虎戴角，有人轻毁此事分文不直。一等是恁么事，因甚么毁赞不同？”生曰：“适来出自偶尔。”

（老宿云：“毁又争得？”又老宿云：“借取眉毛好。”太原孚云：“若无智眼，难辨得失。”）

师问僧：“殿里底是甚么？”曰：“和尚定当看。”师曰：“释迦佛。”曰：“和尚莫谩人好！”师曰：“却是汝谩我。”

闽帅遣使送朱记［13］到，师上堂提起印曰：“去即印住，住即印破。”僧曰：“不去不住，用印奚为？”师便打，僧曰：“恁么则鬼窟里全因今日也。”师持印归方丈。

问僧：“甚处来？”曰：“江西。”师曰：“学得底那？”曰：“拈不出。”师曰：“作么生？”（法眼别云：“谩语。”）僧无对。

师举洞山真赞云［14］：“徒观纸与墨，不是山中人。”僧问：“如何是山中人？”师曰：“汝试邈掠［15］看。”曰：“若不黠儿［16］，几成邈掠。”师曰：“汝是黠儿？”曰：“和尚是甚么心行？”师曰：“来言不丰。”

僧数钱次，师乃展手曰：“乞我一钱。”曰：“和尚因何到恁么地？”师曰：“我到恁么地。”曰：“若到恁么地，将取一文去。”师曰：“汝因甚到恁么地？”

问僧：“甚处来？”曰：“观音。”师曰：“还见观音么？”曰：“见。”师曰：“左边见，右边见？”曰：“见时不历左右。”

（法眼别云：“如和尚见。”）

问：“如何是入火不烧，入水不溺？”师曰：“若是水火，即被烧溺。”

师问饭头：“镬阔多少？”曰：“和尚试量看。”师以手作量势。曰：“和尚莫谩某甲。”师曰：“却是汝谩我。”

问：“欲达无生路，应须识本源。如何是本源？”师良久，却问侍者：“这僧问甚么？”其僧再举，师乃喝出，曰：“我不患聋。”

问：“学人近入丛林，乞师全示入路。”师曰：“若教全示，我却礼拜汝。”

师问僧：“汝作甚么业来，得恁么长大？”曰：“和尚短多少？”师却蹲身作短势，僧曰：“和尚莫谩人好！”师曰：“却是汝谩我。”

师令侍者屈［17］隆寿长老云：“但独自来，莫将侍者来。”寿曰：“不许将来，争解离得？”师曰：“太煞恩爱。”寿无对，师代曰：“更谢和尚上足传示。”

闽帅奏命服［18］。一日示微疾，僧入丈室问讯，师曰：“吾与汝相识年深，有何方术相救？”曰：“方术甚有，闻说和尚不解忌口。”（法灯别云：“和尚解忌口么？”）又谓众曰：“吾旬日来气力困劣，别无他，只是时至也。”僧问：“时既至矣，师去即是，住即是？”师曰：“道道！”曰：“恁么则某甲不敢造次。”师曰：“失钱遭罪［19］。”言讫而寂。

【注释】

［1］三毒：指贪欲、嗔恚、愚痴（又称贪嗔痴、淫怒痴、欲嗔无明）三种烦恼。又作三火、三垢。一切烦恼本通称为毒，然此三种烦恼通摄三界，系毒害众生出世善心中之最甚者，能令有情长劫受苦而不得出离，故特称三毒。此三毒又为身、口、意等三恶行之根源，故亦称三不善根，为根本烦恼之首。

［2］二种语：指世语、出世语。据《北本涅槃经》卷十四载，如来为二乘人与菩萨之说法不同，其中，为诸声闻、缘觉宣说世间有为之法，称为世语；为诸菩萨宣说出世间无为之法，称为出世语。

［3］第二头：指玄妙禅法以外的义理。《祖堂集》卷二十“米和尚”条：“师因教僧问仰山：‘今时还假悟也无？’仰山云：‘悟则不无，争奈落第二头何？’师肯之。”《仰山语录》：“陆希声相公欲谒师，先作此○相封呈。师开封，于相下面书云：‘不思而知，落第二头；思而知之，落第三首。’遂封回。”本书第二十章“慧通清旦”条：“说佛说祖，正如好肉剜疮；举古举今，犹若残羹馊饭；一闻便悟，已落第二头；一举便行，早是不著便。”（不著便：错过时机。）也说作“第二”“第三首”。（摘自《禅宗大词典》）

［4］贞明：年号，续藏本作“真明”有误，旧校本未更正。

［5］笑端：指笑话、笑料。

［6］晴干不肯去，直待雨淋头：暗指禅机已失，为时已晚。

［7］涂污：①作弄，折腾。《云门广录》卷中：“雪峰勘僧：‘什么处去？’僧云：‘识得即知去处。’峰云：‘尔是了事人，乱走作什么？’僧云：‘莫涂污人好。’”②涂抹。《禅林宝训》卷一“浮山远”条：“远公谓道吾真曰：‘学未至于道，炫耀见闻，驰骋机解，以口舌辩利相胜者，犹如厕屋涂污丹雘（红色颜料），只增其臭耳。”（摘自《禅宗大词典》）

［8］摩腾：指迦叶摩腾（？～73年），我国佛教之初传入者。中印度人。又称摄摩腾、竺摄摩腾、竺叶摩腾。略称摩腾。生于婆罗门家，博通大小乘经典，尝至西印度一小国讲《金光明经》，由此因缘遂使该国免于刀兵之祸。后汉永平十年（67年），应汉明帝之请，与竺法兰携经卷与佛像至洛阳，住于明帝为其所建之白马寺，两人合译《四十二章经》，为我国译经之滥觞，亦为东土有佛法之始。永平十四年正月一日，五岳八山之道士褚善信等六百九十人上表，请帝火验佛道二教之优劣。同月十五日，帝集众于坛上，验烧二教经典，道教之书尽成灰烬，而佛经毫无损坏，摩腾与法兰乃出而宣扬佛德，凡见闻者，皆相率归依佛门。永平十六年，示寂于洛阳，年寿不详。

［9］随处任真：谓得道者具平常心，处处事事顺其自然。禅家认为如此可养护悟心，也体现道法的日常运用。任真：凡事顺其自然，率真。是得道者具平常心的体现。

［10］筑著磕著：（突然地）撞着碰着，隐指顿时领悟禅法。《密庵语录》：“府中归，上堂：‘一出一入，一动一静，酒肆茶坊，红尘闹市，猪肉案头，蓦然筑著磕著，如虎戴角，凛凛风生。”续藏本作“策着磕着”，有误，旧校本未更正。

［11］师问罗山：“僧问岩头：‘浩浩尘中如何辨主？’头曰：‘铜沙锣里满盛油。’意作么生？”：旧校本标点有误。这段话是“师”例举“僧”与“岩头”的问答来向罗山请教，后文“铜沙锣里满盛油”是岩头回答的话，“意作么生”则是“师”请教的话，不能放入“头曰”单引号之内。

［12］三日后却问：“前日蒙和尚垂慈，只为看不破。”山曰：“尽情向汝道了也！”师曰：“和尚是把火行。”山曰：“若与么，据汝疑处问将来。”：旧校本标点作“把火行山”，聊城大学任连明、孙祥愉《中华本〈五灯会元〉句读疑误类举》认为：根据行文可知，皆为“山曰”“师曰”，一问一答，前后呼应。“行山”之“山”当属下句，指罗山禅师。“和尚是把火行”表面义为“和尚手持火把行走”，喻指和尚修禅学道好比摸着石头过河。如此则即符合前后行文格式，又文通义顺。此类用例佛经中常见，如：《续灯正统》卷三十七，顺德府蓬鹊山石河庵天然圆佐禅师：“曰：‘和尚是把火行，期如学人何？’师曰：‘闭目中秋坐，却怨月无光。’”《佛说目连问戒律中五百轻重事·问杂事品》：“问比丘：‘夜得把火行不？’答：‘冬得，夏灯烛亦得，若把火，犯堕。’”佛典中亦有“把火行山”的用例，与“把火行山”同义，如：《宗统编年·首建临济宗世祖》：“安隐忍曰：‘临济最初，三寸甚密，及乎举了，又道个有权有实，有照有用，大似把火行山。’”

［13］朱记：红色印记。古代以胶泥封公文书简，隋、唐后改用红色颜料涂印面，钤于封口，称“朱记”。

［14］师举洞山真赞云：“真”是画像。此处中间不宜逗号点开，旧校本标点有误。

［15］邈掠：犹描摹。

［16］黠儿：聪慧的儿童。

［17］屈：屈尊之意，邀请对方的敬辞。

［18］命服：指朝廷赐的礼服。

［19］失钱遭罪：比喻丢掉了必需而又重要的东西，就会遇到很多的困难和麻烦。

【概要】

保福从展禅师，五代禅僧。俗姓陈，福州（今属福建）人。十五岁礼雪峰义存为受业师。后梁贞明四年（918年），漳州刺史创保福禅苑，迎请居之。后唐天成三年（928年），说法端坐而化。

“保福妙峰顶”公案，指保福从展、长庆慧棱、镜清道怤等三人一挨一拶以发挥宗风之故事。《碧岩录》第二十三则：“保福、长庆游山次，福以手指云：‘只这里便是妙峰顶。’庆云：‘是则是，可惜许！’（中略）后举似镜清，清云：‘若不是孙公，便见髑髅遍野。’”此谓保福与长庆一日游山时，保福指山中之地为妙峰顶。妙峰顶出自《华严经》，用以喻显宇宙本体之圆满平等；盖保福之意，谓眼前所见即是妙峰顶，无须求诸远方，以彻见本来面目。而长庆答以是则是，然惜哉妙峰顶如今已崩坏；此长庆之意，概谓唯有铁眼铜睛之人始不被惑。后镜清赞此言，说若非长庆（俗姓孙），则天下参禅之人将视活活泼泼之妙峰顶为冷冷清清之死物。盖保福乃据向上之所见，提起圆满平等之全相；长庆向下立点，以显生生无尽之活用；此即镜清之所以赞长庆之故。总此三人之挨拶，毕竟显示同拈同用同唱同和之境界。雪窦对此公案评语云：“百千年后不道无，只是少。”以此称叹。更有颂云：“妙峰孤顶草离离，拈得分明付与谁？不是孙公辨端的，髑髅著地几人知？”

【参考文献】

《景德传灯录》卷十九；《十国春秋》卷九十九；《碧岩录》第二十三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