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谈话
在卡尔顿酒店的“莫拉特之家”餐厅中,我们选定一张餐桌坐下。亨利·马蒂斯坐在一张长凳上,我坐在他对面的一把椅子上。餐厅狭长、冷清,甚至不怎么讨喜。马蒂斯要了一瓶波尔多酒。酒店老板拿来了一瓶1880年的老酒,一瓶过老的酒。我们把酒给退了,因为用马蒂斯的话说,酒味已经“败了”,而我们正兴高采烈地吃着他点的鸡肉和芦笋,神情似乎在说:“您看,没酒也行。”马蒂斯穿了一件蓝色的羊毛套衫,领口几乎顶到了领结的位置(他得提防感冒)。我端详着他那绯红的皮肤,看着他那几乎称得上耳垂硕大的耳朵,以及用英式布料制作的灰色西服纽扣上的玫瑰花饰。马蒂斯的秘书替他收着他的灰色毛皮大衣。“这位女士是俄国人,西伯利亚人。”马蒂斯说道。她长着一张纤巧的鹅蛋脸,眉毛像是出自画家之笔,说话的语气温柔、恬静。阿尔贝·斯基拉也在场。我们谈论着里昂,这座城市在那一面面朝着罗讷河猛冲而下的墙壁上开满了窗户,上方则是银灰色 的天空。马蒂斯认为里昂是一座凹陷的城市,一座有景深的城市:“里昂是一座坚固可靠的城市,尼斯则是一件装饰品,一件脆弱而美丽非凡的东西,不过,您在尼斯可见不着人(活该尼斯人倒霉!)。见不着人的意思是,若是在尼斯也有一些像我这样的人窝在角落里工作的话,那么我们之间不会认识,也不会见面,我们不会出现在这片风景之中。来尼斯的都是些想赌博、闲逛以获得放松的人,何况这些事很快就做完了,因为每次饭后大家都会问这个问题:‘我们接下来干什么?昨天去了蒙特卡洛,前天去了戛纳。我们还能去哪儿?’这座城市属于某些幻想家,尤其属于首饰商、酒店老板与漂亮姑娘们。有人还想把罗马学院[1]设在那里。”
马蒂斯说这些话时,眼神凝滞,嘴角微微露出嘲弄之色,好像人们常说的那种讲话颠三倒四而且谎言早已为人所知的老人。我和他聊起了他的出生,那是在1869年12月31日,在康布雷附近的卡托[2]镇,他说道:
我出生在我的祖母热拉尔家。我父亲住在几公里外一个叫博安[3]的地方,经营着谷物生意。12岁那年,我作为寄宿生进入了圣康坦中学(传统学制)。
您那时没有被要求去接手您父亲的生意吗?
有的,但当时我患上了反复发作的阑尾炎。阑尾炎那时没法做手术。有人说:他得找一份安静的工作,一个清静的职业。那他能干吗呢?
医生去找了,而且还找到了。他说:他要是药剂师就好了!他可以待在药店后面,可以雇一个副手帮他做所有的事。他可以用这样的方式治病,通过静养来治病,等着它慢慢过去。阑尾炎通常发作一个月,一个半月,有时是两个月。人得了这种病,就不要去从事一份操劳的工作,而要找一份可以由别人代劳的活儿。
那后来事情没成吗?
没有,不过我成了一名诉讼代理人。假期中,大人们不知道该怎么安排我。我当时很听话,别人怎么安排我都行。在漫长的康复期中,有一次我和父亲在村镇里散步,他对我说:“你去抄些诉讼文书怎么样?了解一些业务,还是很不错的。”他把这事儿和一个朋友说了。我就去了,去抄写文书。我看到了一些非常奇妙、生动的东西:一些奇闻怪事,背后普遍由利益驱动,经常见诸一些家族事务和“生意纠纷”之中。
有一天,一个常驻巴黎的律师来我们这里做审查。他问我:“你在这儿做什么?来巴黎吧,至少你能在法律上获得初级资格,可以得到诉讼代理人方面的培训。”我和父亲讲了这事儿。他是一位在一切务实之事上都极为理性的人,“这是条路子”,他这么说道。
我去巴黎待了一年。我当时没什么感兴趣的事情。我定期上课,但上课对我来说就像听天书。考试前,我整天把自己关在旅店房间里,反复学习那些功课。我有一个玻璃吹管和一些乳香供我消遣。我从六楼看着那些向路人吹下去的乳香球。在那段时期,所有的人,即便是雇工,都戴着高帽子。我看着乳香球在帽子上弹起,或者穿透行人的报纸。行人挨得可真不少……
和波德莱尔笔下玻璃工与花盆的故事[4]很像!
我不知道那个故事。
波德莱尔也开过性质类似的神经质玩笑:有一天,他让一个花盆从窗台掉了下去,摔在了一位可怜玻璃工的背上。和这个比起来,您用乳香球轰炸的危险性要小些。
这事儿一直没停,直到有一天,我把乳香球射到了对面那座房子阁楼里的女裁缝身上。她身型丰满,我的乳香球落在了她的胸部。女裁缝跳了起来,查看球是从哪儿来的。我的吹管的尾部从百叶窗叶片之间透了出去,她瞥见了上面的反光。我被发现了。她跑去酒店投诉,旅店老板走上楼来和我说:“在这儿不能搞这个。”这是我学习法律期间残留的全部几段记忆之一。
您总归还是取得了考试成绩吧?
是的。我参加了法律的头一门考试,不是很难。因为考官在看见我们翻开法典时,就已经很满意了。为了给学生出难题,老师会对学生说:这里有一部法典,请向我指出与婚姻法相关的一个条文。学生拿起书。如果他连与婚姻法相关的页面在哪儿都不知道的话,那他就真的不及格了。如果他翻到了正确的页面,便已经得到了不错的分数。
我从巴黎回来后,便被安排在圣康坦担任诉讼代理人。
从本质上来说,是阑尾炎让您从学习法律的无聊中解脱出来的?不然的话,您已经成为马蒂斯阁下了?不过晚一点或许您还是会发现自己的使命吧?
不会的,估计没机会了。对一件事进行历史推演其实挺有趣的:事情的起源常常是一场意外。
您是怎么开始画画的?
是在圣康坦中学的时候,完全出于偶然。当时我和一个叫艾米尔·让的朋友一起上学。我们两个人都是最认真的,一边观察我们面前的实物,一边在纸上涂抹。实物有时是无花果叶,有时是罗马半身雕像,我们对班里正在发生的事情,对那些起哄的家伙干的事情毫不关心。素描老师是安托姆神父,他五六十岁的年纪,患有哮喘病,喘气有些困难。他管着教室的钥匙。有一天,他迟到了。两点钟的时候,我们站在楼梯上等待,那是一个旋转小楼梯,我至今还对它记忆犹新。我们在画室紧闭的大门外等待。那里喧闹声阵阵,有个学监正在维持秩序。我们和学监一起待在那儿,学监试图让大家不要喧哗。当大家瞥见安托姆神父开始爬楼梯时,吵闹声变得惊天动地。他戴着一顶大礼帽,学生们就朝他的帽子上吐唾沫。他气喘吁吁、结结巴巴地喊学监过来作证:“天啊!先生,他们……他们……竟敢往我的帽子上吐唾沫!”
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打算画画的呢?
是在那一年年底,艾米尔·让和我都获得了素描一等奖或是二等奖,我发现自己可能在素描方面有些才能,但当时并没有任何继续深入的想法,是在这很久之后我才想要去画画的。
我得了阑尾炎。于是有了一些闲暇,被我利用了起来。这时,颜料盒走进了我的生活。我当时21岁。我和你说过,疗养期很漫长(那时候阑尾炎不做手术)。我在父母家疗养时,有一个邻居,他是一家小布料厂的经理。他在业余时间会画一些关于瑞士风景的彩色画片:比如松林前的木屋以及翻腾的溪流。当时他常常对我说:“你看,墙上终于有点儿东西了。”看到我在休养期间自个儿管自个儿,我的这位朋友便建议我和他一样来散散心。这个想法并没有打动我的父亲,是我母亲出钱给我买了一套颜料盒。颜料盒底部有两张小幅彩色画片,一张画着风车,另一张则画着一座小村庄的村口。
您照着画了吗?
是的。风车那张,我以“ESSITAM”署名,把我的姓反过来写。一幅画可不就是一件签了名的东西嘛。
以前,我对什么都提不起劲。我对别人想让我干的任何事情都毫无兴致。自从我手里有了这套颜料盒之后,我感觉到这才是我的人生。就像一头野兽奔向它的所爱之物一样,我在朝着这个方向前进,我父亲当然很绝望,这也能理解——他让我学习的可是其他科目。绘画具有巨大的吸引力,就像一座复乐园,我在其中感到彻底的自由、孤独与宁静,而在做别人让我做的各种事情时,我总是感到有点焦虑和无聊。
您知道这些早期作品的下落吗?
我把这两小幅有趣的临摹送给了我的朋友费尔南·封丹,但后来由于战局而丢失了。
之后我买了一本书:《绘画的方式》,由古皮出版社[5]出版。我手里拿着这本书,边看边画。法律?我之后就几乎再也没想过这事。
我惊讶于马蒂斯有过这样一个毫无绘画沃土,甚至手握一把烂牌的起点,竟然还能够成为他今天的样子。
这是一粒种子,需要让它生长,让嫩芽破土而出。自此之后,我满脑子想的都是绘画。这个念头疯狂生长,也不知道源自哪里。我们家里没有画家,我的故乡也没有画家。如果有一个专业的环境,事情肯定会更有把握些。
您在博安度过了童年,那个地方难道没有某种艺术的或者最起码手工艺的氛围吗?
博安是一个手工织造中心。人们以前在那里制作一些印度的编织披肩。在当时那个年代,人们还裹着饰有棕榈叶和流苏的披肩,像在某些古老的弗拉芒绘画中出现过的那样。那些织造厂在博安有办事处,他们把织物材料分发给当地的农民,农民们过来取走,然后拿回家里编织。农民家中通常有一间大屋子,屋子里有一张床,中间放着一张桌子,角落里摆着织布用的提花织机。在附近的每一个村庄里,都有许多“个体纺织户”,而非纺织工人。
四十年前,我在菲尼斯泰尔省的伯泽克卡西赞[6]地区见过类似的东西,屋子最里面的角落被一头奶牛与它的草料饲槽占据着。
圣康坦学院的开设也是因为织造的缘故吗?
是也不是。圣康坦学院是给圣康坦地区服务的,而由于博安是一个相对较大的中心,值得拥有属于它自己的素描与织造学校。总而言之,博安学院(像圣康坦的那所学校,全名康坦拉图尔素描学院一样)是给那些准备在工业领域就业的年轻人准备的,在织造方面,主要涉及室内家具布料以及窗帘面料。它位于老费尔瓦克宫内。
我想,您经常去那里吧?
在漫长的疗养期间,我第一次接触到了绘画,之后,当我回到圣康坦,每天早上七点到八点,在事务所开门之前,我就去那里画素描。
我想您是偷偷开始画画的吧。您父亲反对您的这种想法。
他做得很到位:他想看看这事儿能不能成。在圣康坦地区有一所名叫“拉图尔”的学校,从巴黎来了一位老师,是博纳[7]的学生,开设了一门为窗帘设计师们准备的课程。我早晨七点到八点之间去那里画素描。中午匆匆吃完午饭之后:画画。晚上六点从公证处回来之后:画画。我当时要等到天暗下来以后才吃晚饭。在事务所,老板总是问我:“马蒂斯先生,业务怎么样了?”对于我的不予答复,他已然习以为常,并且亲自去查看那些文件。我是一个昏昏欲睡的“纸片人”。之后老板就再也不向我询问任何事情了。我父亲时不时来拜访他。父亲每一次来访,我都希望老板对他说“事情做得不怎么样”,然后把我扫地出门。然而我听到的总是:“还行,他能干好的。”在学校,有一天老师跟我说:“您可以画画了。”我的父亲已经为我交了学费。当我说“我想成为一名画家”时,便等于在对这个男人说:你所做的事情对我毫无用处,一点儿帮助都没有。“就让他干一年吧,”我母亲这么说道。她给了我父亲一个美好的人生,于是他就心软了。也正是这样,我来到了巴黎,得到了一年的自由。
在您临摹的《磨坊》之后,您的第一件原创绘画作品是什么?
有一天,我在父母的阁楼里找到了我画的第一幅画:这是我的第一幅静物,是照着我的法律课本画的。
我惊讶地在这幅画中发现了此后自己构思的一切,我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又多干了十年。在思考过后,我意识到,我在其中发现的,是我的个性。随后我告诉自己,如果我只画了这一幅画,这种个性就会难以被察觉,因为它或许不会得到发展。
我们处于我们所做的一切事物之中,既处在早期的绘画中,也处在晚期的绘画中。然而,在第一幅绘画中已经存在个性,正是它的发展将会令它真正存活于世,因为它获得了发展。个性早已存在,然而尚处于胚胎状态。
您的这些话,让我想起曾经去您位于蒙帕纳斯大道的工作室拜访时看到的那些旧画作。在每一幅独立的绘画中,我都能找到您,然而,如果我没有对您的全部绘画已经有所了解的话,那些色彩艳丽的谷垛、圣米歇尔堤边的塞纳河河岸以及削皮苹果的静物画,便很有可能无法向我提供对您艺术的整体把握。我们喜欢在这些早期作品中重新找到那些链条,在此,新颖的笔触总是稀释于传统之中,然而,在一件真正具有开创性的作品面前,肇始期总是显得漫长,辨识起来也更为困难,所有的链接似乎都被割断了。
漫长是一件好事。
他用自己的甜点刀,在桌布上画着一些短线。他的手指从来不会闲着,总要握住一支铅笔或者摩挲一把叉子。他的手显得白皙,护理得不错,手背布满了雀斑,双手永远在移动。
我们听到了一阵椅子声。一群身着便衣的德国人[8]吃完饭,正从单间走出来。我看着他们按照军衔等级依次离开,好像在排队出操。当马蒂斯观察他们的时候,我在想:他留在了法国,他在灾难发生之后留在了自己的国家(马蒂斯向我们诉说他是如何逃往圣让——德吕兹[9],之后又如何在尼斯找回了他的阳光并寻医问病)。
马蒂斯掏出了他的护照。我看到了一张前往巴西的签证,日期是1940年5月1日。
就在我打算出发前往巴西待一个月的当口,我在波埃西街遇到了毕加索。他看见我,神情很快活:
“我的老伙计,您这是怎么了?”
“呃,我这不是要去巴西嘛。”
“您难道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吗?德国人在兰斯呢。”
毕加索比画了一个手势:“就在那儿,很近。是啊,我的老伙计,就在那儿!这简直就是美院[10]。”
马蒂斯一边说着话,一边用手轻敲着桌面。在这略显阴沉死寂的大厅中,我们显得郁郁寡欢,老板娘站在柜台后面,显出凛然不可侵犯的模样。
马蒂斯承认自己有点累了:“我昨天和你们说的那些话,半夜里又来纠缠我了。”我们几乎不敢约他第二天再见面。不过他主动向我们发出了邀请:“我们再会吧,餐馆由你们来选。”
[1]罗马学院:全称为“法兰西罗马学院”(Académie de France à Rome),位于罗马,是历史、考古与人文社科方面的专业学术机构。
[2]卡托(Cateau):位于法国北部,是康布雷附近的一个村镇。
[3]博安(Bohain):位于法国北部,是圣康坦附近的一个村镇。
[4]波德莱尔在《巴黎的忧郁》中《晦气的玻璃匠》一文中写道:“我走到阳台上,抓起一只小花盆,等那家伙一走出楼门,就把这件武器径直丢了下去,不偏不倚,刚好砸在他背着的货架边上,这一记重击,砸得那家伙应声倒地,他所有那点儿可怜的家当都被压在身子下面碎了个精光,犹如炸雷一声响,劈碎水晶宫。而我,依然陶醉在一己狂态之中不能自拔,暴怒地狂叫:‘美化生活!美化生活!’此类神经质的恶作剧并非没有风险,而且往往代价高昂。可是,对于一个瞬间得到了无穷快乐的人来说,无尽的天谴又算得了什么呢?”
[5]古皮出版社是由阿道尔夫·古皮(Adolphe Goupil,1806—1893)于1827年成立的一家出版社,总部位于巴黎,是19世纪重要的艺术书籍出版社。
[6]伯泽克卡西赞(Beuzec-Cap-Sizun):位于法国最西部菲尼斯泰尔省的一个市镇。
[7]莱昂·博纳(Léon Bonnat,1833—1922):法国画家,1888年至1905年间被任命为巴黎美院画室主任。
[8]当时法国已经在二战中战败,北部成为纳粹控制的沦陷区,因此里昂驻扎着大批德军。
[9]圣让-德吕兹(Saint-Jean-de-Luz):法国西南部靠近西班牙的一个沿海城镇。
[10]毕加索把二战中法军看似坚不可摧的防线比作巴黎美院,意思是在德军进攻下,法军就和当年美院面对毕加索和马蒂斯的新艺术一样不堪一击。——原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