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一七八九年七月十四日,中午
“我们认为,把精神病当作特殊的研究领域,是不明智的……”
每次,当菲利普为了显得自然,把目光从讲稿上移开,注视着听众说话时,看到的都是坐在对面的科学院院士严肃得令人生畏的表情。值得庆幸的是,在他们中间能看到孔多塞先生的笑脸,他的蓝眼睛似乎在和善地赞许他。
头顶上,法兰西学院金色的拱顶显得极其巨大,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可能是这地方特有的氛围,似乎让大厅膨胀起来,像在大热气球里一样。他的心都快跳到嗓子眼儿了,扑通扑通声大得让他担心别人会听到。他注意到有几个院士已经开始交头接耳,仿佛厌倦了这场演讲似的。他必须要赶快结束。
“综上所述……我要说……我要说,不应该把精神病患当作罪犯来惩罚……”
外面传来人群的喧闹声,打断了他。声音越来越大,喊叫声和分辨不清的歌声。院士们转过脸去看窗外,最年轻的那几个还站起来出去看了看。传达员从后面的小门进来,对常任秘书长说了些什么。
他们一个接着一个把话传下去。
“他们要去巴士底狱。”
“什么?”
“去巴士底狱。”
整个大厅安静下来,大家都在等外面的喧嚷过去。
外面慢慢安静下来。随着最后几声喊叫过去,一切完全平静下来了。
他应该要继续演讲,可喉咙好干涩啊。在重新开口前,他想,我再也不会让自己经历同样的考验了。
“综上所述……我要说……我要说,不应该把精神病患当作罪犯来惩罚;他们是病人,承受着病痛的煎熬。我们怎样对待肉体生病的人,也应该怎样对待脑袋生病的人。我们需要研究出最简单有效的方式帮助他们恢复理智……”
他停顿了一下。
“……先生们,感谢你们花费时间耐心听我演讲。”
“你们有问题吗?”常任秘书长问道,语气有点儿急躁。要么是刚刚的演讲让他不耐烦,要么就是同事们漠不关心的态度激怒了他。
可院士们已经又开始彼此交谈,有些站起来去观察窗外。看来,精神病患不是今天的主题。
皮内尔把讲稿整理好,从讲台上走下来,看到孔多塞正朝他走来,像一位慈父,微笑着。
“您的演讲太精彩了!好几个同事都来跟我称赞您。”
“先生,谢谢您这么好,来鼓励我。”
“不是我好,您刚刚提醒我们,所有人,包括那些疯了的人,都应该享有公正和自由。”
他们被远处大炮的声音打断了。
“您听到了吗?”
又传来好几声轰鸣,比大炮声稍微轻一些,毫无疑问是枪声。
“所有这些朝什么方向发展呢?”菲利普问道,隐隐希望他的导师可以预测未来。
“一点儿骚乱。真正的革命发生在议会。”
“您不担心会有一场大混乱吗?”
“当然有一点儿,可在法国,没有人希望爆发内战。我们的革命会比我们的美国朋友更美更温和……”
这位导师的蓝眼睛闪着喜悦的光彩,想到世界将因此变得更好,他不由得兴高采烈。
“……伏尔泰如果还在世,看到他的思想赢得胜利,将会多么幸福。自由,权利平等。启蒙思想终于在关乎人类切身福祉的领域发光了!”
“多么幸运,这些大事就发生在我身边,”菲利普想,“离开图卢兹真的太对了!”如果不是下午要去贝洛姆疗养院看诊,又快到时间了,他会继续留下来和孔多塞先生谈话。
去给病人查房前,为了知道他们的最新状况,菲利普先去找院长,但到处都找不到人。他既不在办公室,也不在花园。最后,菲利普在厨房里找到贝洛姆,厨房在这个时间照理是空无一人的。他脸色阴沉,坐在桌子旁边,桌上摆着一个空瓶子。就衣领上的酒渍来推断,他应该是把整瓶酒快速地灌了下去。菲利普很吃惊,他没有想到院长那么多的缺点里居然还囊括了醉酒。
“先生,我到处找您。”
毫无回应。贝洛姆的注意力集中在空瓶子上,眉毛紧皱,双拳紧握。
怎样唤醒他,又不让他觉得突兀?或许从好消息开始?
“我刚才和孔多塞先生谈话了。他说启蒙运动正在进行,我们的社会将会有更多的自由和公正。您听到我说的了吗?”
“……沃德朗走了。”
“您说什么?”
“您的小妇人沃德朗太太提着行李箱走了。她被暴动的声音吓到了。就在刚才,我们还听到大炮声了。”
“又有炮声了吗?是谁发射的?是不是朝巴黎人民发射的?”
“人民?从我面前经过的那些败类?这些该被绞死的人,到处找碴儿……”
菲利普被激怒了。怎么可以质疑人民的诚意?他们所迸发的愤怒是义怒,虽然有时过于激烈,那也是受了过多的苦和不公正的待遇造成的。
“先生,您指的是巴黎人民,还有很多第三等级的代表。”
“第三等级的代表!这些做梦要成为贵族的资产家!太荒唐了!但愿他们都不得好死!”
“先生,您说得过火了!”
“上天啊!我的寄宿者们都走了!暴动赢了,这个疗养院要毁了!而像您这样的毛头小子,居然还傻傻地开心!”
“先生,我刚刚说到了孔多塞先生……”
“孔多塞先生!孔多塞先生!就是因为他,这个叛徒!让他高兴去吧!他最后一定会跟这些人一起毁灭的!这正是他该有的结局,可我们要在他之前毁了。都是因为他疯狂的启蒙运动,什么人民的自由,全都疯了!”
“可是先生,人民……”
贝洛姆咆哮着站起来,抓住菲利普的衣领,朝他吹酒气。
“人民!您说着这个词,可您根本就不知道它的含义!而我,我却知道。我在人民中出生,从人民中来,人民,人民,我知道什么是人民!解放了人民,就是释放了野兽!人民,是野兽!野兽!”
“先生,第三等级的议员……”
“所有这些蠢货,最后都会被绞死。看着吧,形势会突然转向的,我们所有人都要被屠杀!”
“先生!”
贝洛姆松开菲利普,声嘶力竭地大叫起来。
“大屠杀!大屠杀!大屠杀!”
“我们怎么能对历史生气呢?”听着院长破口大骂,菲利普想,“哎,又一个因为自己的蝇头小利失去理智而发疯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