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北门山顾名思义,地处山省北面,一山之隔的另一面是少数民族区域,历史上无论哪个朝代,山省这边兴许天翻地覆的变化着,那一面一直都鲜少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因为北门山靠向山省的这一面,尚且可以让人迹有所至,另一面却是直愣愣的万丈深渊,深渊之下才是一片浅滩,再过去能发现些许村庄痕迹。北门山山脉极长,都是这样的作势,要想绕进那边的少数民族区,要绕道很远的山势缓和地区才能勉强过去。
北门山很有名也在于此,游客们喜欢从这一侧登高之后远眺,想象一下那边遥远的部落世界,充满神秘的色彩。
海市开过去可也不近,所以,放长假期时这边才会很多人过来,平日里,大家都没什么精力这样来回折腾。
中巴车连人带狗,被刚好坐满。
出行的这队人,最终,方晓明千方百计的邀请没什么结果,无心插柳的何从却带来两个人。齐哲本来不想去,接到电话他都还没来得及犹豫,同宿舍的凛冬和王子鑫却帮他一口答应下来。结果,他这里又多三人。
最后,方晓明脑袋瓜一转,给何家爷爷奶奶打了电话。他们进城上学这两年,开始有更多机会往老人家里走动。方晓明粘人亲人的性格,给两位老人带来不少欢乐。他一打电话,老两口爽快答应,还特意要求也要带上家里的狗孙子大宝贝。
这样一车人,刚好坐满。连狗孙子都有个位置。
大宝贝像是第一次见这么多人关注它,还有点儿害羞,老老实实的趴在何奶奶脚边,一会儿又鐏坐到它自己座位上,对于车里时不时过来想撸两下的哥哥们非常客气的伸爪握个手,再想去亲切的舔两下表示喜欢,人家又都嫌弃它口水。
何从不太爱说话,闷头靠窗坐着,后排的何奶奶时不时拿自己手机里的一些照片让她看,想给她买裙子穿。何从无奈,她其实柜子里好几条裙子了,都是何奶奶给买的,连标签都没剪掉。
“这个好看,你看,我瞧见楼下有个遛狗的小姑娘,比你大不了一两岁,人家穿着这样式的裙子,很漂亮。”
“奶奶,我真用不上。平时学校穿的都是校服,出了学校也没几天能穿自己的衣服。”
“女孩子哪有嫌弃衣服多的。一天换八套都是正常的。”何奶奶不气馁的纠正,“你这正是爱美的年纪,怎么可能不喜欢漂亮衣服。”
“奶奶,您就别给她买了。她就是一天换八套,也是在睡衣和外出运动服之间来回换。我爸给买的运动服可不止八套了。”方晓明嘻嘻笑,“要不,您给我买吧。我给您当孙女。”
何爷爷本来眯着眼酝酿睡意,被逗得不得不插两句:“你瞅瞅,你个皮猴子,把你姐该有的那点儿女孩子气儿赶紧还回去!”
“大何不乐意当女孩,我替她嘛。”
何从拍拍他,表示,你可真善解人意。话都懒得说。方晓明就顺势后背往何从侧肩膀一靠,这样又可以和后排的爷爷奶奶说话,又能眯着眼睡。
最后排的孙思第二次见何从,第一次见方晓明。他是付鲲鹏家的特殊投资规划师。所谓特殊,是无法公开的那种特殊。他其实是个看风水的。付鲲鹏老爸早先是个军人,后来几经辗转波折的人生,最后是个有某些背景的商人。可能经历太多,所有无法用科学解释的,只能最后求助玄而又玄的风水神学。
看风水的人和看相的都有个相同点,眼毒。就像他前几天一眼就看出何从跟一般人不一样,方晓明也不一样。他们的这种不一样,不是性格上的,也不是成长环境造成的,跟肉体凡胎没关系。可具体哪里不一样,孙思又看不出个所以然。
即便方大同和何启发这两个当爹的都不太一样。这一家四口,看起来比一般的家庭还更亲密更有爱,但每个和每个又都没有一点儿血缘关系。
付鲲鹏胳膊顶了下他:“别老盯着人家看,没礼貌。”
孙思收回眼光,颇有深意的评价:“很有意思。”
那边何爷爷还在逗着方晓明玩儿。
“小明你现在能打过小何了吗?”
方晓明本来半眯着眼睛,听到何爷爷挑衅的问题,他睁开眼,很认真的看着何爷爷:“爷爷,你在教小孩打人。”方晓明肯定打不过何从,先不说身体素质,就说那份气势,方晓明没有打架的狠劲儿。
何爷爷从老花镜上头的缝隙看着方晓明:“男子汉嘛,爷爷年轻的时候就......”
何奶奶插话:“你年轻的时候也打不过我。你个老头子,可别给孩子教这些。”
齐哲带来的两个同学凛冬和王子鑫两人伸着脖子看热闹。他们平时见到方晓明的机会很多,方晓明一有空就跑到市一中找齐哲,说是为了让齐哲给他讲题,其实他就是闲得荒。
何从不想再被牵连进话题,她用肩膀颠了下方晓明,示意他闭嘴睡觉。方晓明脑袋本来是卡在何从脖颈和座椅间的,被晃了一下好像失去了舒服的位置,他又不老实的来回转着找刚才的姿势。
“你不懂,这是年轻人的新......新主义。”何爷爷反驳老太太。
“啥新主义,啥主义?”老太太不满,她从座椅缝隙拍了下何从,“别听你爷爷瞎说,女孩子还得有个女孩子样儿。”
“不懂了吧,现在的女孩子,都是硬核女孩。反正你看那电视里电影里,都是能打能摔的女孩子了。小从这叫新人类。”
“新人类不是人啊。那我咋看周围都是乖乖巧巧的女孩子呢。”何老太太不满意这个对话,转头又对何从嘱咐,“可别听你爷爷的。”
何从心说,我其实也没法太听您的。不过,她忍着没出声,过了几秒才生硬的岔开话题。
“来,小明,给大家唱个歌吧,你嗓子好,也练下肺活量。”
“对对,小明,来,给大家唱一首。你嗓子音正。”齐哲帮腔,他一向喜欢站队到何从那边,看方晓明各种花式献宝,这是他们三人间最常见的娱乐模式。
“肺活量要在车上练吗?我这得多高功力啊。等我想想啊。”他翻了翻手机,“我要伴奏才行,不然清唱不好听。”
手机里音乐一出来,虽然还是盖不住汽车“呜呜”的噪音,但歌曲伴奏还挺有气势,大家一下子都不说话等着他唱。
“笑你我枉花光心计
爱竞逐镜花那美丽
怕幸运会转眼远逝
为贪嗔喜恶怒着迷
责你我太贪功恋势
怪大地众生太美丽
悔旧日太执信约誓
为悲欢哀怨妒着迷
啊舍不得璀璨俗世
啊躲不开痴恋的欣慰
啊找不到色相代替
啊参一生参不透这条难题”
方晓明还唱的是粤语,副驾上的方大同都惊的回头看儿子,喃喃地跟何启发念叨:“这小子啥时候学的粤语。唱得还挺好。”
“这歌挺老了吧。我都快不记得有这么首歌了。”何启发开车,没法多看后面,只从后视镜里瞧见方晓明背对着他,唱的很投入。
“吞风吻雨葬落日未曾徬徨
欺山赶海践雪径也未绝望
拈花把酒偏折煞世人情狂
凭这两眼与百臂或千手不能防
天阔阔雪漫漫共谁同航
这沙滚滚水皱皱笑着浪荡
贪欢一饷偏教那女儿情长埋葬”
“这歌快成爷爷辈的经典了。”方大同感叹。
“这话说得跟咱俩多年轻似的。”何启发直视前方,眼角却有笑意。这曲子他听过,但确实是曾经长他几岁的人经常听的。方晓明个小屁孩儿能翻出来这种老歌,还能唱得这么好,确实比会个时下什么新曲更让人惊艳。
“小明,可以啊!”王子鑫忍不住夸他,“这歌什么名字?”因为粤语,他其实也没听清唱了什么,但是真的很好听。
方晓明把自己的手机递给他:“5678上买的。”
何爷爷何奶奶也很意外。虽然年纪大,想不起来叫什么,在哪儿听过,但是那个音儿熟悉得不能再熟。两个老人鼓掌都很用力,仿佛回到了年轻的时候。
方晓明像在舞台演出一样,还站起来给大家鞠躬,挥舞一下手说:“我就是瞎唱,瞎唱。”
孙思看向方晓明,更加觉得这孩子绝非一般人类。他转头跟付鲲鹏感慨:“果然他们不是亲姐弟。”
付鲲鹏“嗯”了一声,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又说,“听是听不懂,但确实好听。”
又问,“你能听懂粤语?”
孙思想了想,轻笑一声说:“我不仅能听懂粤语,还能听懂梵音。”
“又来!”
“看,你还不信,不然你家老爷子能请我给你家镇宅?”
“说得你像个镇宅仙啊。”
“那倒不是。”孙思笑笑,这么些年,付鲲鹏总是不相信他说得话。这就是没有“仙根”之人。他一向不在意和这样的人开玩笑,反正他们不信,你怎么说,都是玩笑。
车子开进山区的时候,明显感觉信号不好了。手机上的信号格子都只剩了一个小小的点。而且,逐渐的,耳压也开始出现,方大同问要不要帮何启发开一会儿,毕竟山里难开,最好不要疲劳驾驶。
“还没累,刚才休息站迷糊了十来分钟,很管事。”他自然的从后视镜看了眼后面的人,大部分都迷迷糊糊的睡着。中午太阳时不时从车窗照进来,斑驳在那一块的人身上脸上。何启发有一眼瞧着孙思的半边身体格外亮,亮的有些透明感。他也没过多在意,只想着是太阳足过了头,估计晒到的人并不舒服。于是提醒身边的方大同,
“你那边晒不晒,把遮阳板拉开吧。你看后面谁那里晒着,帮着拉下来。”
方大同往后面看的时候,山路正好转进遮阴的一段,方大同也没起来。
孙思那边确实有点儿晒得慌,他的体质特殊,别人越晒越黑越晒越红,他是越晒越白。有时候太阳太足了,几乎能把他晒成透明的。他越过付鲲鹏拉下遮阳帘,又合上眼眯着。直到身体又恢复了正常温度,他才有意无意的睁眼看了看前面,仿佛是在确认到哪了。
他说话的声音变得小小的,并没有惊动大家,
“这是到了半山腰了吧?”
“嗯,要开上半山腰才能爬,这段路全靠自己爬估计不行。”方大同从前面跟他聊起来,“你以前没来过?”
“没有。不过,我小时候也在老家过的,那里也是山上,倒是比较熟悉山里的环境。”
“呦呵,那你这次爬山可不跟玩儿似的。”
“有点儿不夸张的说,我真的爬山跟走平地似的。”他也不觉得这有什么大言不惭,他年龄比他们几个都大,看起来二十五六的样子,跟付鲲鹏在一起都显得像个哥哥样子,所以,与其把他归在孩子们一堆,他更愿意跟开车和坐副驾的一起。
“你老家哪里?”方大同老家也是农村,不过属于平原地带,他上完大学到黎村当村官才知道山里的生活是什么样。虽然黎村并不完全算是山区。
“邻省北面,抚远县。那边很多山,虽然不比这个高险,但是山区太多了。”孙思忽然想起我自己老爹,掏出手机准备联系一下。
“那边比这里海拔更高。听说也不少少数民族,去过两趟省城兰亭市,再周边就没去过了。”何启发像是在跟方大同讲,后面的人也没听太清。
齐哲迷迷糊糊的问:
“那边的山都是什么样的?石头多还是树多?”
孙思一边发着信息,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回:“坟多。”
“什么?”齐哲的座位就跟他隔着一条通道,被惊的睁大眼盯着他。孙思也不抬头,嘴角微微翘起,
“吓着了?”
“坟多?荒山野岭乱坟岗?”
“啊!差不多吧。”孙思依然笑着,发完信息扭头看他,“我老家那片地方有个庙,我家离着近。庙后面都是坟。我小时候就是在那里玩儿坟长大的。”
“不可思议!”方晓明都扭头过来,“那不吓人么?”
“不会。从小就习惯了。”孙思琢磨了一下,“不过,倒是有些有意思的事。”
“快快快,讲讲,这太带劲了。”齐哲的两个同学催促,困意全无。
“我家旁边那庙,最早先有个和尚,那时候后面没有坟。听说是当地的穷人没钱给家里去世的人置办棺材,就都草草的找地方随便埋了,别说立碑,插个木牌的都少。那和尚每次遇到这事,就帮着把坟修的好好的,还就地取材,用山里的树木削出个墓碑出来。久而久之,那附近山下的人都知道这里的和尚心善,帮着大家料理坟头这些事。坟就越来越多。”
“总有些个稍微有点儿经济基础的,会留下点儿钱意思一下。那庙就这么也能勉强支撑。”
“我小时候,就是帮着没几天去转转坟堆,看看哪些坏了补补,哪些被山里的动物刨了。尤其新坟,我小时候山里人不讲究火化,尸体埋进去有味儿就会引来动物。”
“那一片当时一共有六百八十二个坟。我几乎能记住每个坟头都是谁。每次去都像见到老朋友似的,跟这个打打招呼,跟那个客套两句。其实,我也不知道他们本来都是什么样的人,墓碑上有卒年,我就按照年龄叫这个婶子,那个叔叔的。”
齐哲听得入神,难以想象同样是山区,还能有这样的生活,不禁插嘴感叹,
“这也太......你爸妈不管你么?他们允许?”
孙思嘿嘿一笑,“这是积功德的事,你不觉得我不害怕才是最重要的。”他有些得意的样子。
“哎,书归正传啊!”
“我每次去,这么沿途数过去,手里还拎着纸笔,那时候纸笔都是墨笔,墨笔呢,是看着谁的墓碑字迹模糊了给补补,纸呢,一半是纸钱,外加一张宣纸。补完墓碑,我都按照庙里的习惯给纸钱上写上名字,烧几张。就为了证明这坟头还是那个人的吧。然后,宣纸就记着这次是给谁烧的。这也是庙里经济不宽裕,这种烧过的,当年清明节就不再给他烧,能省几分是几分。”
“你别看这些小钱,庙里当年也穷,算的挺清的。”
“等到清明节前,我这一合计,你猜怎么着?”他故弄玄虚似的,话音一顿,等着听他“说书”的几个人做些反应。连何爷爷何奶奶都被吸引过来。方大同扭着脖子也等着听。
“怎么了?”方晓明急的追问,“难不成纸钱被鬼偷了?”他很难不把鬼提出来,毕竟都说到坟了。
“哪有鬼!”孙思笑着说,“那我也该吓死了。”他这么一说,众人都觉得,可能就是有些什么凑巧的事吧,反而放松了精神。
“你合计出什么了?”齐哲又催,“快说吧。急死人了。”
“我这一合计啊,发现——就这一年里,我给同一个人的墓碑描了二十七次碑名,也烧了二十七次纸。”
“这是有点儿蹊跷。那别的坟呢?”
“你要知道通常木质的东西,墨迹确实容易模糊,所以,那庙里刻墓碑,都是刻的很深,而且,刷完墨都会再在上面涂一层亮油漆,通常不那么容易烂。字迹也不会那么频繁的脱墨。”
“别的坟,有的十多年也不见需要补一下。”
“那是小动物啃了?”
孙思这次笑得有点儿大声,“山里那么多果子,小动物才不傻去啃块味道那么差的木头。”
“我呀,就又跑回去看那个坟到底怎么回事。我就蹲那儿问:喂,老兄,你怎么回事,想占便宜别这么搞啊,这能多赚几个纸钱?”
“我觉得你更像个鬼。”付鲲鹏实在忍不住,他可知道孙思要是耍起嘴皮子来能有多唬人。
“这可不是瞎编的,我这不是活跃下气氛么。”他又继续说,“那坟里原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叫华春风。我就说:华老兄,你看你这一年吃够了。我们庙小,供不起你吃太多,要不咱们打个商量,为了长久着想,你就差不多得了。不然供不起你就要把你迁走了。”
“你这还是闹鬼啊。”
“没闹没闹。”孙思摇摇头,“因为自打我说完这话,他就老实了。往后再也没无缘无故自己呼噜名字玩儿了。”
众人听完,都惊了一会儿,又惊了一会儿,又惊了一会儿,然后......
还说这不是闹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