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那年八月末，何从顺顺利利的去军区附属中学报道了。学校环境哪哪都不错，包吃包住，还给发补助。
方晓明实在好奇中学是个什么样，更好奇军队是什么样，以为跟来了就能都看到。结果，到处找也没能找到电视里那种练兵的场景，有点儿失望。
坐在食堂里，他忍不住问：“这谁能知道是军队学校啊？一点儿样子也没有啊？”
“军区附属中学，这是专门给军队家属设置的，当然课程也可外面的稍微有点儿区别。平时操练的时间多些。”方大同给他耐心的解释。
“那都练什么？像正经军人那么练么？”方晓明还是很好奇，他瞪着大眼睛看方大同，方大同用筷子头点点他的肩膀，问他：‘要是那样，你来么？’
“来是可以来，但我得再养养。”他有点儿没自信，但笑嘻嘻得，“我主要是怕你们心疼嘛。”
何从本来埋头吃饭，她很满意这食堂的饭菜，听到“怕你们心疼”她忽然想起来，开学之前，她把方晓明但凡能自己做的事都规整了一遍讲给他，唯独有一件事，每每她刚一提及，就被岔开话题，以致于她一直没有机会说清楚。
“你回去就别追着张静跑了。哪回你都没有好果子吃，擎等着挨欺负。”
方晓明瞅瞅方大同，方大同意欲表示赞同，他赶紧转向一旁一直看热闹的何启发：
“何爸爸，大何以后就跟你在城里过了。周末了会回来看我们么？”
何启发虽然没有天天跟方晓明在一起，但这岔开话题的意图太明显，想听不出来都难。他笑笑，帮着闺女又把话题绕回去：
“啊！可不，你可以把挨欺负攒一周，回去一块让小从给你找回来。”
方晓明沮丧地低头巴拉饭菜，把嘴塞满了才嘟嘟囔囔的说：
“我都多大了。成天被女孩子保护，我不要面子的吗！”
所以，这就是无声的抗议。等他们留下何从，回了黎村，方晓明忽然觉得，自己就豪情万丈了。
闯世界的时机到了。
他决定，怎么也要跟张静死磕一回。
其实，张静这个孩子也不是顽劣成性的坏孩子，就是男孩那点儿诡异的穷折腾劲儿。他家跟方晓明家就隔着两户，以前方大同一忙不过来，大多都会把何从和方晓明托给张家婶子照顾。那个时候，张家婶子也刚好在家要照顾张静，所以，三个孩子还能凑一起放养。
按道理，这从小到大的感情，不至于都不跟方晓明玩儿。但张静从小是被方晓明吓大的。
方晓明刚会走的时候，有次张家婶子一不留神，这个小病秧子走路不稳，磕在石阶上，胳膊腿流血不止。跑医院一查，就失血过多，贫血。张家婶子过意不去，来回跑医院好几趟替方大同照顾。又有几次，不知道是院子里吃饭着了风，还是冷热哪里没照顾到，他不是高烧不退，就是呼吸困难要叫救护车，要么咳嗽不止，要么就浑身起疹子，奇痒无比的那种。反正歇歇停停，没几天好时候。张家婶子看他就跟看个易碎品一样，照顾的时间越长，越小心，越心疼。所以，平时总是对着自己儿子提醒他：
“你别总给小明吃这个。”
“你别带着他到处跑，河里水凉，你别激着他。”
“你们野别让小明磕着碰着，他不好养好。”
“成天钻那些臭山洞，里面有啥不干净的，你别让小明进去。”
“你给我照顾好他，不然我抽你。”
张静被灌输得满脑子都是这个不行那个不行，方晓明又像个跟屁虫一样，他烦不胜烦。好几次都想把他欺负跑，又不敢用猛劲，他也很为难。
方晓明又跟上张静带着一群孩子往河里跑的时候，天气已经有点儿凉了。何从还没有从海城回来，这是个周五的下午。
张静一扭头：“你给我回去。赶紧回家去。我不跟你玩儿。”
方晓明就乖乖站在河边：“我不下去，我站这里等你们。”
“你跟这里站着干啥啊？”上次何从说了不能欺负方晓明，张静也不敢再推搡他。
“其实我没事，我现在不生病了。长大了嘛。婶子也说，长大了抵抗力就好了。”方晓明自己鼓励自己似的，“再说，我可一直都在喝牛奶，现在感觉都比以前有力气多了呢。”
好像喝牛奶能治百病一样。
张静懒得理他。他妈可不是这么跟他说的。尽管最近确实没见方晓明生过病，可他妈之前抽他的地方，一看到方晓明就还疼。
“那你跟这里站着吧。可千万别下来。”他从河里抓了把水草，别的孩子都游到深一点儿的地方了，他匆匆扔下嘱咐道，“你把水草摘干净，绑好了再放到水里，别晒干，等回去的时候带上，我妈要加到鸡饲料里。”
方晓明像是被安排了任务的小兵，愉快的点头。然后老老实实的蹲到临近的水边，把裤腿挽高一些，露出依然细瘦的脚腕，只让一点点脚尖沾一些水。他守着一大把水草，也不知道哪些要留，只尽职尽责的把带上来的泥都洗掉，一根根的把水草都捋顺，绑成一把。
被何从和他妈抽过的地方可能还在疼，张静在水里看着光反射到方晓明脸上，自己的眼也被刺了下。他游回岸边。
“哎！你要不到没小腿的地方试试？敢吗？”
“那有啥不敢的。”方晓明爽快地把裤腿又挽高一些，他其实经常跟何从在水里蹚水玩儿，但只限蹚水。可张静问他的敢不敢，倒不是敢不敢下水，是敢不敢下可能对他有些凉的水。
张静伸出手，拉着他。方晓明却摆摆手，要自己来。
“你别着急往深处，谁知道你要什么水温合适，再说，你也不会游泳啊。”
“就到这里，你试试，觉得水凉吗？”明明一群孩子都在更深的地方跟鱼似的游来游去，张静还得这样问，他其实心里根本不是这么想的，但好像是为了听他妈的话，他必须这么问。
“不凉。太好玩儿了。”方晓明的眼里闪着光，比河水反射的阳光还要亮，“我都想躺里面，一定很舒服。”他每次下水都是在暑天，有何从陪着才行，这次是真正意义上的自己独立和朋友在一起下水，尽管没法像别人那样自由自在的游泳，他也开心的像飞起来一样。
“你可别。就试试玩儿会就行了。”张静不敢撒手，生怕他摔在水里，搞个浑身湿，回头再发烧感冒，那会有很多麻烦出来。何从不在的这些日子，他似乎失去了逗弄方晓明的兴致，腾出来的精力反而让他看着方晓明好像还挺乖巧的。不像以前，单纯觉得他又粘人又烦人。
“那我能吃一颗糖吗？”方晓明指着岸边的书包，“我包里有一大包子。可以给大家分啊。”
张静嘱咐他站好别乱动，自己三下两下跑回去拿。
“你带这么多糖干嘛？不怕长蛀牙？”
“是我带给大家的。没机会分，我就一直带着。”他得意的笑，“这不就用上了。”好像他预谋很久的计划终于得以实现。
张静有点儿不好意思了。
“你一直带着啊？多久了？”
“开学那会儿，我们送大何去学校，在城里买的。我一直没舍得吃，自己只吃了一两块。”他剥开一块给张静，“很好吃的糖。你尝尝。”
河里的几个孩子游累了，往这边靠过来。
“吃啥呢？有福同享啊！”一个扯着嗓子喊。
“过来给你们分好吃的。”张静一挥手，“小明给大家的糖，当入队礼啦。”
先游过来的小齐问张静：“这是收他啦？”也不等回答，先抓了一块糖塞进嘴里。
方晓明盯着张静和和小齐，他没想过这事可以这么简单，意外又惊喜，期待的看着张静。张静腮帮子鼓着块糖，口齿不清，“就算你一个吧。看你成天可怜巴巴的。”
“哎！这可太好了！”方晓明高兴的要跳起来，忘了脚底下石头滑，刚要跳起来，身体却向水里倒。张静吓得赶紧一把抓住，威胁他：“你敢掉进去试试，我马上开除你。”
方晓明还是很高兴，高兴大过了被威胁的震慑力，他嘻嘻笑起来，赶紧讨好地说：“不要不要，我以后有什么好吃的好玩儿的都带给你们，大家有福同享嘛。”
周围的几个孩子一看张静答应了，再听到有好玩儿好吃的，那更愿意了，拍着方晓明的肩膀就开始论资排辈：
“你以后叫我齐哥，叫他大宝哥，静哥不在的时候，我们罩你。”小齐处处以张静示瞻，说话也一嘴的混子口气。可方晓明觉得这话说得非常有本事的样子，他真像找到了大哥罩的衰仔一样，一口一个这个哥那个哥的叫，笑得真诚又开心。
何从无法时时盯梢的这一年里，方晓明确实像他自己保证的那样，安安稳稳得追到了自己的小伙伴，没有生过大病，在齐哲的帮助下，成绩也没落下。唯一令他有点儿小失望的是，何从没法远程指挥他了，方大同似乎想把这个任务接下来。
何从上中学之前，几乎他每天二十四小时都跟何从在一起，很少有单独的时间，他也习惯了被约束，这个不能吃，那个不能玩儿，天冷不出门，风大家里瘫。他本想着何从一离开，他可以自由一点儿了，谁知道，方大同不放心他，总是三五不时的在他认为最不合时宜的时候出现。
他跟同学撒丫子从学校往回跑的时候，方大同骑着电三轮从背后追上来；
他跟一群孩子扎到村头菜市场，东边买个烤串，西边来杯冰饮，被方大同老远扯着嗓子喊出来；
他学着大宝哥二宝哥往运动鞋里灌水，说踩着像踩在解压泥上，又被方大同捞个正着......
几次过后，方晓明心里有了阴影，每次都得左右瞧半天，才敢跟着别的孩子“野”。可即便这样，也还是总有那么个概率被捉到。
其实，方大同倒不是把他管的多紧，只不过是因为何从不在，好容易这些年磨合出来的那些默契，一时间没了搭档，方大同还得自己勤奋的补上。可是，男孩子们，一起疯起来，大人不管不约束的场合很少。方大同一边补，一边感叹，这些年，小从真真是帮了他太多。这还不算这两年方晓明身体好了很多。搁之前，短了几天，长了月把，方晓明准要病一次。方大同也不能天天在家看着他，都是何从在陪着。吃药喝水上厕所，饿了给热饭，闷了陪着玩儿。
真不是十来岁的孩子该干的事！
也不是三十多岁的男人该干的事！方大同忿忿的想，有时候，真想揍一顿啊！就是舍不得。
这么硬挺了一年，又一年，前一年还有齐哲帮着搭把手盯会儿，后一年，可能也是习惯了，可能也是方晓明又大了两岁，方大同越来越得心应手。
但生活，就是要不断的变。这边当爸爸才刚有了成就感，方晓明又要上中学了。
去年，齐哲以黎村第一名，县里状元的身份进了省一中，那是省里最牛的重点中学。方晓明当时就发誓，也要进城上学。他嘴上说着要跟大哲一样好好学习，考个好学校。其实，他那个小心思早就众人皆知：我要自由！
他的这种“自由需求”不像青春期叛逆的孩子一样，充满了挑衅和对抗。他是纯纯的想，然后各种迂回的表示。
像齐哲也上了中学，他就委婉的告诉方大同：我早晚也得这样独立。
买衣服的时候，不管个子长了多高，他都得趁机给方大同洗脑一下：又长高了，是个大人了。
方大同偶尔惯性的表扬下：不错啊，写作业挺认真的嘛。他就赶紧补上一句：那是，都多大的人了，这点儿事还是明白的。
不管是因为对自由的渴望驱使，还是齐哲多年的补习起了作用，方晓明最后真的也考上了省城一个不错的学校。以方晓明的认知，这简直好极了。
他可以随时去找何从和齐哲，三个人可以一起玩儿，离开了家，自己也独立成人了。这种惬意又新奇的心情每天早中晚得跟他打招呼。
方大同曾经在无数个日日夜夜里盼着方晓明独立成人，当梦想突然而至，他却有点儿慌。
方晓明等待开学的这个暑假里，方大同一会儿觉得这孩子没心没肺会招人欺负，一会儿又觉得住宿生活方晓明可能不适应。冲动的时候甚至想退了这所学校。然而，看到方晓明的满心期待，方大同瞬间又清醒了。方晓明还真的是长大了。
“爸，这个书包好，我能多装点儿东西。你瞧，这里塞点好吃的，这里多放些文具，多准备总是没错的。”
“校服要帮我多订两套，这样我就不用发愁每天穿什么啦。”
“住宿的东西嘛，我来准备，大何和大哲当初准备的什么我都记着呢。”
这份心气，倒让当爸爸的没啥可说的了。他只能半附和半担忧地说：
“行，爸相信你。以后离着远了，你自己凡是多留点儿心。爸爸赶过去就得半天呢。别跟不熟悉的孩子往外跑。”
何启发听着这话，发酸的接：
“合着我就是空气。”
确实，何启发工作在省城，自打何从上了中学，他几乎固定的每周接上何从回黎村，比自己之前一个人行动还准时。这也算风雨无阻的跑了两年了。合着，就你方大同是给人当爹的？
方大同自己也觉得有点儿过，反思，为啥都是这么大的孩子，当年何从上的还是半军校，他都没这么操心？
可还是忍不住。开学第一天去报道，他又是一通千叮咛万嘱咐，何启发眼看着他又要开始絮叨那不知道是第几遍的话，索性替他背：
——平时吃饭还是学校里的，毕竟卫生会好些。
——有急事了先给爸爸或者班主任打电话，打给何爸爸也行。主要要找个大人给你想办法。
——小卖铺里的东西别乱买，不健康。
——住宿舍啥样的孩子都有，别跟着皮孩子玩儿，省得又挨揍。
——缺了什么东西给你何爸爸打电话，能快点儿送过来。
——出门记得带上学生证和公交卡。放在背包好拿的地方，每次记得用完再放回去，别丢了或者被偷了都不知道，背包要背在前面。
..........
说到最后，何启发笑了，“我看还是你打印个清单出来，让他贴床头，每天早晨起来就念两边，这样你总能放心了吧？！”
方大同深深叹了口气，又拍拍小明的头，表面上表示是自己焦虑了，心里却在默默决定，以后还是每三天过来一趟，一周怕是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