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方大同的三天操心计划最后也没有成形。可不就是,大小也是个村长,不能成天请假去看儿子,这也不是个理由。何从想其所想,隔一天就跑一趟方晓明的二十二中,回来还会给方大同打个汇报。这个棉袄做得是冬暖夏凉。
何启发瞧着何从每天放学坐公交着实费时间,问她:“要不爸给你买个自行车吧?我看你俩这学校其实不远,公交绕路反而耽误不少时间。”
何从呲牙一笑:“那敢情好!”
骑上了自行车的何从如虎添翼,这回不仅能天天跑二十二中,连带着时不时还跑去齐哲的一中那里。齐哲自打上了中学,没有像何从一样基本每周都回黎村,这其中有路费问题,更主要的是,他大部分课余时间要在学校门口的一家小商店里打工,帮着店主看店搬东西。店主陈老伯快七十岁了,儿子女儿都离着远,平时店里就他一个老人。何从混熟了,有时候齐哲没时间,她就帮着在店里忙活。陈老伯开始还打趣她:
“你这么给我帮忙,我可不给你开工资啊。”
何从不太会开玩笑,她很认真的说:“不用,这都算是齐哲的工作,该怎么算您跟他说就行。”
“像个姐姐样儿。好孩子!”陈老伯透过老花眼镜瞧着何从,又叮嘱她,“你不常在这里,如果见着个和我一样老的老头子来,进来光说话,不买东西的,你就给他赶走。不用客气。”
“为什么?”何从不解。
“那个老头,疯疯癫癫的,总爱跟着进来买东西的人东拉西扯,我这大都是一中的学生们,别再被骗了。我嫌弃他。”陈老伯表达的很直白,自己也是个糟老头,但自己不疯癫。比那个强多了。
“好。我会小心盯着。”何从一向不爱多想什么事,但这次居然鲜少地脑补出了一个老头子的样子。她不禁笑了笑,也不知道笑得什么。
何从能帮着看店到晚上八点,之后学校开始查房,她就必须要在宿舍了。夏天的时候,天黑的晚,八点天还没黑透,如今快入冬了,天气也冷起来,陈老伯就在下午五点前让她赶紧回去。
十月底的天气,确实开始有了冬天的意思。尤其太阳落山以后,何从骑车顶风的话温度就更低一些。不过,这些对于她来说完全不是问题。一旦蹬起自行车,她就像飞起来一样,浑身散发着的热气像个保护层,冷风都打不透。
何从顶着一身热气回到宿舍,第一件事就是给方大同打电话。这已经是这几个月来养成的新习惯。
“方爸,下班没?”今天何从去小卖店盯了会儿,想着这会儿方大同应该饭都吃过了。
“刚吃完,你爸在呢。”
就听那边何启发心疼的对着话筒喊:“闺女,小明没事,你别成天跑,两三天跑一次就行了。天也冷了。”
“听见没,方爸也这意思。再说,你一个女孩子,成天这么跑万一路上有啥坏人呢。”
何从听话能听很久,接话大部分只接最后一句:
“我不害怕。”
“这不光是害怕不害怕的问题。天黑的早了,又冷。方爸心疼你。”方大同很知道蛇打七寸。何从从小要说跟方大同多亲近,那远比不上方晓明撒娇卖萌又卖惨来得明显,何从就怕这家里谁跟他漏出那么点儿亲情味儿,说是软肋么,也许,但她那副被惊到的表情,你很难想象出她是在享受关爱。
“好!”何从一口答应。她不太想听方大同再继续说“手心手背都是肉”“你是女孩子,方爸更心疼你一些”“女孩子就应该被捧在手心爱护着”之类的话,她有时候想,可能因为她和方晓明都是方爸一个人带大的,所以,硬生生把个男的磋磨得有些琐碎。当然这话她是从来只在心里想的。
她不知道的是,方大同一个村长,每天面对那么多东家长西家短的琐事,嘴皮子那一定要功力够,不然压不住这好几百家的三百六十五日年复一年。她知道的是,心是真的。何从思维简单,知道心就够了,话就免了。
“小明他最近跟宿舍一个叫凛冬的小孩玩儿的挺好。那孩子看着挺好的。”
“嗯,他也大了,咱都得给他点成长的空间。”方大同像是说给自己,又像是安慰何从。
方晓明自从迈进了中学校园,总时不时漏出些谁都别管我的架势。要说他有多憋屈,没有。就是一直以来弱不禁风,怕冷怕热,怕风怕雨的经历让他倍感束缚,真正谁束缚他多少,也没有。这两年明显身体好多了,初生牛犊的心气儿日渐抬头,他总禁不住用那种还没养壮的口气屡次试探着突破些什么。
“你别总来啦,我一个男孩子能有什么事!”
“你别总跟个老妈子似的追着我,我又不是一两岁的小孩儿。”
“我送你回去吧?啊?你这么回去,我还不放心呢。”
这都是方晓明最近跟何从不断冒出来的话,尤其说送何从回去,何从听着就跟听方大同讲“爸也爱你”“你也是爸的宝贝”一样,如遭雷电混击,二话不说扭头就跑了。
还是给他留些成长的空间吧!
她飞驰在路上的时候琢磨:可能,小明真的在长大,对,就是长大了吧,越来越像方爸。
何从同宿舍的徐子萱,每天见她跟晨昏定省一样的给家里人打电话,无法想象这深厚的父女情深,打趣的问:
“你爸得是有多爱你俩,就没哪天不打电话的。”
何从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尤其这种让她本来就容易进入尴尬的话题。她想了一会儿才回:
“是我弟。让我爸放心。”
“哎,你爸是不是偏爱儿子那种?就重男轻女?”徐子萱按照故事里的演绎,“你就是那个长姐如母的地位?”她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刚上初一那会儿她就知道,何从家是没有妈妈的,“抱歉抱歉,我就最近看古装剧看多了,有点儿出不来戏。”
何从倒没觉得怎么样。她有记忆开始,就是每天被方大同带着去医院看方晓明。往后的日子,她更多的都在奋力想帮助方大同照顾方晓明,没有什么心思去琢磨家庭结构问题。还是方晓明,在他慢慢有了思想认知这个世界的时候,在他无数次去邻居家蹭饭的时候,有那么一天夜里,他问何从:
“你说,我们要是有个妈妈,是不是会更幸福?”
“怎么更幸福?”
“妈妈会给我们做饭,照顾我们的生活,晚上会讲故事,我生病了,会照顾我。”
“可这些,我也可以。”何从那个时候不过也才六七岁。
“妈妈的爱是最伟大的。她什么都可以。”
“嗯。你说的对,那你还想要什么?”
“就是有时候想,我们要是有个妈妈会怎么样?”何从瞧着他,看不出特别的渴望,方晓明渐渐困意上来,迷迷糊糊地说,“可是,如果爸爸带个妈妈回家,我也想不出来有多开心。”
“没事。”何从思维回归,微微笑了一下,表示不在意徐子萱说的话。
“我之前见过你弟,挺机灵的小家伙。被你们惯大的吧?”徐子萱岔开话题,“一看就是个锦衣玉食的小少爷。”
何从觉得,可能她还真的是没从古装剧里出来,什么锦衣玉食小少爷,不过是吃苦太多被折磨到无力反抗而已。这些事和外人解释颇麻烦,何从只摇摇头,回道:
“不是,他就是有点儿磨人。”
“磨人?小男孩不都这个年龄叛逆么?他还粘你啊?”徐子萱好奇的盯着何从,真得很少有男孩会特别粘家里人。
何从不禁叹了口气。要是单纯粘着她那倒还很简单了。方晓明的磨人方法是个很费心思的方式。他一面说着你别管我,这个你不懂,又得你时时追在他身后提醒也好,教育也罢,总之你得跟着他转。但不管你用什么方式口气跟他说话,批评他,他又会一副很享受的样子。仿佛做那么多违反你意愿的事,就等着你来找他说一通。然后好让他享受那种被教训,被揍,被约束的感觉。那个时候,他总是很开心,说话也多,表情也多,一天里要是多几次这种情况,他夜里睡觉都在笑。
方大同的话说,就是从小闷坏了脑子。
这种贱兮兮,黏糊糊的劲儿,何从实在无法跟外人说清。她自己都不知道哪来的这么大耐心成天跟着他转。
想到这里,她又叹了一声。徐子萱又自顾自接话:
“不过,一般家里两个孩子的,老大都烦老二,你倒是对你弟很关心。这天天跑出去看他,一般的姐姐做不到。佩服!”
何从总觉得话都让她说了,自己也没什么可说的。但不说什么,又显得自己不爱理人。
“我爸总担心,我就替他看看。也不远。”
宿舍里平时就她俩,另外两个家很近,基本晚上都回家住。徐子萱收拾下衣服,准备去洗澡,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提醒她:
“对了。最近大家都在商量初中以后去哪儿呢,你家里怎么给你打算的?”
何从瞪着眼睛,想了半天,初中以后不都是高中么?她从没想过这还要打算。爸爸们也没见提。
“你呢?”她干干的问。
“不知道,我妈希望我进军队文工团,我也挺喜欢的,那就得走艺校,说申请个委培什么的,或者就先上高中再看。”
徐子萱赶着往外走,临出门草草又补充一句:“反正大家都在打算这个,你也跟家里商量商量吧。”
方大同确实没精力想何从初中毕业后的事。他自打送方晓明进了中学,一回家就觉得自己有点儿孤单。以前还得追着赶着得回家做饭,盯着方晓明,现在,就他一个人,实在懒得动锅碗瓢盆,光方便面就吃了好几天。他们这拼凑起的一家四口,每个人都分别住在一个地方,只在周末的时候,何启发带着两个孩子老远的跑回黎村看他。几次下来,他那种独居老人的感觉越来越浓。于是,就萌生了调职进省城的想法。与其三个人为了他一个人跑来跑去,不如自己就了他们。
临近新年的时候,方大同借机跟同行领导送了送礼,提前拜了年,倒是把进城的工作落实的七七八八。
这个新年意义有点儿不同,一家人聚在一起,还特意叫来了齐哲一家,来了个大圆桌火锅。
大人聚在一起,难免聊得都是孩子。
何启发之前听何从提起学校同学在考虑初中毕业后的去向问题,以何启发的想法,他是觉得何从更适合在军队系统继续下去。光是学校教练员都不止一次跟他提过,这孩子太适合在部队发展。但是,何启发和何从他们父女两个都知道,他们所想的这些,八成方大同是不同意的。
何启发委婉的从齐哲谈起:
“小哲是想继续读本校高中吗?好像一中高中更难考。”
齐哲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村人,他们也不太懂到底考一中有多大好处,只觉得孩子上了最好的中学,脸上有光。
“能考当然上。我们也希望孩子有个好前程。”
“是,齐哲是个好苗子。”方大同知道这两父母的担心,“放心,就算我不在咱们村,等他高中,我到时候看看,应该还能把补助申请上。”
齐哲爸爸赶紧端起酒杯要敬他,“随意随意,咱们两家不讲究这个。”方大同一把拦下,“要说感谢,这些年小哲帮我管着小明,我都不知道怎么感谢这孩子呢。”
“是,还有一年呢,努力学习也好,做其他的准备也好,都还有时间。”何启发不失时机的拉过话题,“今年着急的可是咱们小从。她这不都初三了。”
“我的想法,就是继续读书。多上几年学总没亏吃,等以后再大几年,再想沉下心思读书就难了。”方大同想都不想的说。何家父女对了个眼色,当爹的又勇敢的提出意见:
“说得没错。军队附中这点好,中考成绩不参加社会中学评选,内部直接升高中,这学校的高中就还可以。”
方大同没细想,点头表示同意。何从眼神一亮,“有戏啊!”紧接着方大同又说:
“你们高中是不是就可以选专业了?那选什么你自己喜欢?”这才是关键,何从嘴巴一闭,违心地表示没想过。但她用眼神示意户口本爹“你来”。
户口本爹瞧了瞧这桌上的气氛,对着方晓明说:“小明,你姐厉害不?”
“厉害!”方晓明吃得满嘴肉,为了表示厉害程度,又鼓着腮帮子说,“揍我的时候最厉害。”
“没见谁有女孩儿像咱们小从这么懂事又能干的。”齐哲妈妈像爱惜女儿一样的,真心夸赞,何从还那么小的时候就来帮她在地里干活儿,那份儿心真不是简单用“感激”能表达的。齐哲妈妈一向把何从当自己孩子看。
何启发见话题又要跑偏,赶紧又往回拽拽:
“何止这个,他们教练员都跟我说,可以推荐她去参加特种兵训练呢。”方大同就坐他旁边,他刻意不看方大同,又继续逗方晓明,“亏你这些年当陪练,没白挨揍。”
“哇,真的啊,大何能进那种传说中的特种部队?那不是很牛X?”方晓明一脸的羡慕,“何爸爸,你把我也安排进部队学校吧。”
“你吃得了那个苦么?”方大同用筷子另一头捅了下他的胳膊,“多吃点儿,等你练足了斤两,我就送你去。”方晓明这两年个头蹿的不快,脑袋倒是见长。头大眼大,把好不容易抽出来的那点儿个子生生给掩盖了下去。
齐哲塞着满嘴的肉丸,开心的看着方大同逗方晓明,他跟自己的亲爹都建立不起来这么融洽的氛围:“方叔你不知道,小明还真的长高了些。现在有170了。”当然,这跟齐哲比还是差的远。齐哲这两年在学校闷头学习打工,下地的时间少了,养出了些学生气,本来晒得古铜色皮肤见白,个子抽的极快,已经快185了。这就更显得方晓明矮。
何从瞧着方大同也不是很反对她去参加特种兵训练,悄不吭声得闷头吃饭。想着等到时候把名一报,估计也就那样了。还没来得及高兴起来,就听方大同一边笑方晓明一边说:
“你说你跟你姐怎么不换一下。哎呦。”他吃着饭也禁不住感叹一下,“养个闺女跟野小子似的,儿子却像个小姑娘。”
方晓明不愿意了:“我不还小呢么。等我再大两年,我也跟大哲似的。”
齐哲笑着往他碗里送肉:“那多吃点儿肉,使劲儿长。”虽然只大一岁,齐哲言谈举止像个大人,方晓明感觉永远活在四五岁。
方大同镜片上熏上层薄雾,就顺手摘下来,桌子上铺满了盘碗,找不到个缝隙塞眼镜,何启发一挺胸,示意自己T恤口袋可以,他就顺手塞进了进去,“你读书成绩一般,跟这中学待着也挺好。选个喜欢的专业,学个技能总是好的。”
“行,都听您的。”何家父女异口同声。这话说到这里也就不能再谈,再往下该争执起来了。
何从上这个军队附属中学,开始的时候方大同是挺开心的,过了几个月后,他发现每次何从回家都带着伤。不是胳膊青一块,就是腿上贴着纱布,一问,说是学校有训练,她自己跟男生训摔的。
这方大同有点儿受不了。可能是从小抱回来的时候,胳膊腿擦伤的太让他记忆深刻,所以他最不愿意见到何从身上哪有伤,就跟他不愿意见到方晓明住院治病一样。没错,谁都不想见这种事,但方大同的心理阴影要更大,仿佛心里的那块最柔软的东西会被无情的刺痛。
“给成天操练的都是淤青,浑身没块儿好地方就。”方大同不止一次的唠叨,不止一次的想给她换学校。
何从自己琢磨了一下,其实她也不是非要去什么特种兵训练,虽然自己喜欢去训练,但是还是爸爸更重要。
方晓明悄悄拉拉她衣角:“听爸的,我也不想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