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过溪野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2章 松鼠席坐而食

嗖,嗖,嗖,一条灰黑的影子从这株竹杪,滑翔到另一株竹杪。竹杪沙沙沙,落下几片枯白的叶子。被突然滑翔的影子惊了一下,我抬头望着竹杪,找那条影子,除了茂密的竹叶,什么也没看到。我继续捡笋衣。

2017年冬,我请师傅给我酿了三百斤高粱烧,封缸那天,我问我爸:“用什么封缸好呢?是用纱布还是用棕衣?”用什么东西封缸口,决定了酒封存的品质。我爸的酒龄过了七十年,他比我懂。我爸说:“用笋壳叶封最好。”笋壳叶即春笋自动脱落的笋衣。我提了一个扁篮,去竹林捡笋衣。

竹林在生子山。生子山是一座矮山冈,如竖起来的鸡蛋。南边山坡有一块坟地,葬了多少个坟,也没数过。半个山坡全是坟,地里的芋头一样,密密集集。昌林的爸在生子山建了土房之后,觉得坟露在山边,太难看了,又阴森恐怖,便在一块茅草地里,栽下了两根毛竹。于是有了一片翠竹林。

这是我第一次进这片竹林。竹子长起来之后,灌木和茅草也不长了,坟没了草根涵养,雨水冲刷了泥土,坟塌陷了下去。我捡巴掌宽的棕色笋衣,塞进扁篮里。我感觉到有东西在竹杪上动,竹叶沙沙响。我抬头望望竹杪,没看到动物。我继续捡,竹杪还是在晃动。我摇了摇竹子,没有鸟飞出来。冬天不会有蛇,也不是风吹动,是什么在动着竹杪呢?过了好一会儿,竹杪没了声响。我从土坡往下跳,落在一块番薯地上时,一条拖着长尾巴的影子,从竹杪上滑翔下来,落在低处的乌桕树上。这突如其来的飞影,再次吓了我一大跳。

乌桕树落光了叶子,枝丫光溜溜,影子露出了真身——原来是一只松鼠,蹲在枝丫的杈口,芦毛掸子一样的尾巴高高翘起,体毛蓬松,腹部淡赤,背部枯松毛色,眼睛圆溜溜,俏皮地看着我。我露出了笑容——真是出其不意,在竹林里发现了红腹松鼠。不要去想象一片树林、一处荒滩、一面草坡、一口山塘、一截河流,会有什么动物和植物在生活。因为动物植物的多样性,比人的想象还丰富。在较为普遍又偏僻的地方,我们进入其中,往往会有“奇遇”。

放下扁篮,我又进入竹林,察看地面。地面铺了厚厚的灰白色竹叶。竹子从初秋至初春,旧叶脱色,变得焦黄、麻白,然后随风脱落,等春风欢愉,换上青绿的新叶。我在竹叶上,看见了零零星星的动物体物,豌豆一般大,浅白浅黑,丸子状。我捡了十几粒体物,包在笋壳叶里,带回家,灌入玻璃药瓶。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红腹松鼠的体物。

红腹松鼠又称赤腹松鼠,在我们郑坊一带,俗称吊米老鼠、山吊鼠。在我的认知里,以为红腹松鼠只吃松仁、山毛榉子、野板栗子、榛子、苦槠子等坚果,其实,这是误解。乡村孩子的认知,有很大一部分,受地域生活的影响,并形成固定的观念。我的误解也是如此。后山原有大片松林,我们去松林搂松毛、砍松枝,当柴火烧。松林里常见松鼠,咕嘟咕嘟咕嘟,趴在树上叫。它坐在松枝上,掰松果,啃松仁吃。有一年,我去绩溪中学参观,松鼠在校园高大的树上,精灵一样跳来跳去,尽情嬉戏。我问门房工人:“松鼠一直生活在校园吗?哪有那么多坚果给它吃呢?”工人答:“吃橘子,吃松仁,吃饭粒,吃花生,它吃的东西可多了。”我暗笑自己真傻,坚果不出产了,难道松鼠饿死不成?

我的后院有一棵石榴树,挨着墙边生长。石榴树很易栽,在乱石缝掏一个泥洞,苗根捂上土,踩结实,浇三次水,树活了。石榴长得快,枝叶婆娑。我每年把横枝砍掉,过半个月,刺节又簇发蓬勃新枝。横枝越砍,挂果越多。石榴灌浆之后,皮霞红色,看着就舒服。希腊诗人奥迪塞乌斯·埃利蒂斯,是一个我十分赞赏的诗人,他写过《疯狂的石榴树》(袁可嘉译)。末尾一节,诗人是这样写的:

在四月初春的裙子和八月中旬的蝉声中,

告诉我,那个欢跳的她,狂怒的她,诱人的她,

那驱逐一切恶意的黑色的、邪恶的阴影的人儿,

把晕头转向的鸟倾泻在太阳胸脯上的人儿,

告诉我,在万物的怀里,在读者最深沉的梦乡里,

展开翅膀的她,就是那疯狂的石榴树吗?

种过石榴的人,会更深领悟到石榴树的“疯狂”——没有比这个词更精准的了。8月石榴红熟,清早坐在三楼的外阳台,我拿一本书翻翻,是一件惬意的事。书还没翻开,或我仅仅在享受凉风吹送的时候,红腹松鼠来了。它嗦噜噜地从杂货间晒台上溜过来,伸起前足,跃起身子,跳过台阶,落在石榴树的树杈上。它迅速在树上溜一圈,吱吱吱,叫几声,坐在某一根枝条上,前足抱住滚圆的石榴,探出嘴巴,啃断果蒂,抱在胸前。它好奇地翻转着石榴,似乎在找一个下口的地方。

在太阳还没上山之前,它便来到了院子,啃石榴吃。它爱吃带壳的果实。它来得太早,我还没起床。我妈早起烧早餐,见了几次红腹松鼠吃石榴,告诉我,说:“吊米老鼠太爱吃石榴了,每天早上来吃。”天麻麻亮,鹧鸪叫了,我悄无声息地坐在阳台,边喝温水边翻书,等山上来客。它非常细心地啃石榴,臼齿磕得嘟嘟响。它鼻骨粗短,眶间宽,使得它整个脸型看起来向内收缩,门额向两边拉宽。吃石榴的时候,红腹松鼠的嘴巴像两块齿轮,一张一合,匀速地啃,眉纹往上拉动。

有时来一只,有时来两只,最多时来过五只。丰盛的早餐,足够它付出美好的辰光。啃一个石榴,红腹松鼠得花费一个多小时。

石榴太多了,压翻了枝条。枝丫横过了厨房的屋顶,还有一部分横出了围墙。我粗粗清点了一下,果熟时,约有一百三十多个石榴。我大哥看到红腹松鼠吃石榴,便说,石榴不要摘了,留给它们吃吧。一树的石榴,一直挂在树上,一日少一个或几个,到了立冬时节,树叶一片不剩,枝丫上还零星挂着石榴。石榴出现了斑斑点点,成了麻灰色。红腹松鼠再也不来了。

院子离山边,差不多有两百米。石榴树在柚子树、枣树、枇杷树中间,但石榴散发糖的气味,躲不过红腹松鼠的鼻子。它的嗅觉太灵敏。有很多动物,有着惊人的嗅觉,如北极熊、鬣狗、狼、乌鸦、蛇、蜜蜂、蚂蚁等。鲜血、腐肉、糖分、鱼腥,深深地吸引着不同类型的动物。

在盆地,红腹松鼠分布非常广泛,可以说,有树的地方,就有红腹松鼠。它是树栖动物。在竹林,在灌木林,在杉木林,在马尾松林,在油茶林,都可以见到它的身影。即使在河边的枫杨林,也有人见到它在树上跳跃。

竹林下,有五户人家和枫林小学。老松是其中一户,他以做手工面条为生。面是土面,品相粗糙,价格便宜。但面好吃。面下锅焯水三分钟,即软熟,筋道也不错。我吃的面,大多出自他的手。他老婆是兰溪人,是村里最勤劳的妇人,开一辆电动三轮车拉货卖,还种一家人吃食。老鼠爱吃面,让老松烦死。他买来老鼠笼,笼钩上吊一颗花生,捕捉老鼠。关了几次老鼠,老鼠不再上钩了,除非换个笼子。花生被红腹松鼠吃了。红腹松鼠关在笼子里,却不惊慌,前足撑在笼铁丝网,卷尾巴搭在背上,好奇地看着来提笼的人。

关一次,老松放一次。老松对着红腹松鼠说,你怎么这样笨乎乎的呢,关了还要来吃,太贪吃了。红腹松鼠哪会听他的话呢?吱吱吱,叫几声,跑了。

老松跟我说这件事,我笑喷了。我不知道是红腹松鼠笨乎乎还是老松笨乎乎。红腹松鼠与人亲近。听了老松这样说,我也去买老鼠笼,勾一个花生,放在竹林里。我每天上午去收一次笼,连续去了五天,也没见到一只红腹松鼠关在笼子里,山鼠倒抓了一只。咯咯咯,山鼠刚硬的牙齿咬着铁丝,一副穷凶极恶的样子。

正权也住在竹林下。我问他,吊米老鼠去过你家吗?他睁大了眼睛,望着我,说:“那个东西太聪明了,不是一般的聪明。”他家三楼,有一扇窗户,依山而开,没有安装窗玻璃,也不住人,日常放一些零散的吃食,如苹果、橘子、柚子、梨、椪柑等鲜果,也放花生、核桃、松仁、桂圆等干果。吃食放在一个大圆匾里,谁吃谁拿。住在山边头几年,吃食没人吃,也变少了,他感到有些莫名其妙。他见地上有很多和老鼠屎一样的污物。该死的老鼠,上楼偷吃了。他关了房门。可吃食还是变少了,污物又有了。他想不明白是哪种动物进来偷食。一次,他在三楼另一个房间收拾东西,看见红腹松鼠从竹杪上,滑翔过十米远,越过窗户,稳稳地落在圆匾上,像一根梭镖一样。正权说,它要吃就吃吧,那个房间空着,管它们怎么闹。据生子山的一个妇人说,她还看过松鼠舔松脂吃。松树受了刀伤,刀口会流松脂,汁液非常缓慢地往下淌,风干后凝结如琥珀。松脂芳香四溢,松鼠坐在枝丫上贪婪地舔舐。听了她这么说,我去山上找松脂尝,微甜但涩。

红腹松鼠吃了我几年的石榴,我却不知道它的窝在哪里。我决心去找它的窝。我穿上高筒雨鞋(防蛇),找了一根竹棍,上竹林去了。树栖动物的窝,必在树上。竹林一带的山坡,范围约半平方公里,除了毛竹,还有高大乔木:一棵紫叶李、七棵黄松、四棵泡桐、两棵香樟、三棵香椿、一棵乌桕、两棵板栗。主要灌木有橘子树和油茶树,各有百余棵。每一棵毛竹和高大乔木,我都仔细察看。我主要是检查树上是否有树洞,和树上的鸟巢或其他动物巢穴。红腹松鼠筑窝一般会占用大的鸟巢,或自己在大树丫上搭窝栖身。大的树洞,也是它理想的居所。松鼠还有一个非常特别的习性:抓树皮筑巢穴。树干上的某一个部位,树皮被抓得稀烂,纤维被撕扯,那么松鼠自己营建的巢穴,一定在附近的某一棵树上。

在山坡察看了半天,我做了记录:毛竹林,发现了三只酒碗大的鸟窝,鸟窝以干草丝、羽毛、布条为营巢材料;菜地边的一棵松树有一块长条树皮被抓烂;小学右侧的泡桐有一只柴枝搭建的大鸟窝;一棵从野坟长出来的香椿树上,有一只柴枝搭建的大鸟窝;乌桕树有两只小鸟窝;竹林背后的一棵香樟树有一个碗大的树洞。树洞很浅,也无草屑,不像有动物在里面安家,即使有,也只能是蛇了。小鸟窝不会成为红腹松鼠的巢穴,太小,容不下它的身子。那两只大鸟窝,很可能是红腹松鼠的窝了。一只大鸟窝,睡三四只红腹松鼠,还是宽松的。察看之后,我确定松树侧边的一棵油茶树上,以松树皮、树枝、枯草营建的巢穴,是红腹松鼠的窝。

红腹松鼠是群体性活动的动物,爱嬉闹,觅食时才有可能单独活动。第二天早上,我早早站在小学侧边的乌桕树下,看泡桐树上的喜鹊窝,等了半个来小时,红腹松鼠从鸟窝里溜下身子,顺着树干往下跑,一共跑出三只,往橘子林溜去。

生子山有比较大的红腹松鼠群体,不可能只有一个窝。其他巢穴藏在更隐蔽的地方。我想,可能在山上石崖。在无高大树木的地方,红腹松鼠选择在高处石崖,利用石缝或石洞作为巢穴。这种筑窝的习性,和岩鹰、灰乌鸫、草鸮,有很大的相似之处。红腹松鼠还会利用啄木鸟、布谷等鸟类弃用在树洞里的巢穴作为自己的卧榻。这一片山坡,不会有啄木鸟和布谷,因为我在五年之内,没听过它们的叫声。

松子、毛栗子、柏树子、核桃、青冈子、榛子、榆树子、黄栌子等,都是红腹松鼠爱吃的食物。生子山有松树和山毛榉。山坞有很多山毛榉。我翻过茅草浓密的山梁,在油茶树林之下的山边,山毛榉一蓬蓬地长。此时正是坚果成熟时,皮黄肉脆。我坐在一棵高大的泡桐树下抽烟。我只需要等待。等了一下午,什么也没等到。

山毛榉多,应该有松鼠。我连续去,去一次,至少等两小时。第四天下午,在油桐树下,等了一个多小时,一只环颈雉从一棵棕树下转过来,在山毛榉落叶堆里,撒开脚刨食。树叶下,有一小堆坚果,那是黄灿灿的山毛榉子。一只红腹松鼠从山毛榉底下钻出来,翘起尾巴,竖着耳朵,发出“吱吱吱”的警告声,勇猛地扑向环颈雉。环颈雉“咯咯咯”叫着,跑进了山蕨丛里。这是红腹松鼠藏“冬粮”的地方,它的“冬粮”谁也不能动。松鼠爱藏粮,会选择不同类型的食物,分别藏在树上、地下。红腹松鼠把猕猴桃、八月炸、野山柿等易腐烂的浆果,藏在树皮缝隙或卡在树丫风干,而毛栗子、核桃、松果、山楂等藏在地下。它刨浅坑藏食物,茅草遮一下。它围着浅坑走一圈,想想,觉得藏的不是个好地方,又刨食物出来,选另一个地方刨浅坑,遮上杂草枯叶,四处张望几眼,悄悄溜走。

山坞里,有十三棵高大的泡桐。我数了数,泡桐树上有三个大鸟巢。红腹松鼠不会浪费这些鸟巢。

2018年夏天,我妈买来八只小鸡、两只小鸭,放在后院养。有一天早上,我妈看见地上有凌乱的小鸡毛,连忙打开鸡笼,清点小鸡仔,少了两只。笼门用一块砖压了,砖没倒,小鸡仔怎么会少了呢?我妈提起鸡笼,发现笼舍后面的竹篾被捣破了。“该死的黄鼠狼,谁还有这么大胆,干偷鸡贼的事。”我爸说。我爸把鸡笼靠在墙边,用木板盖在笼顶,压了四个砖块,拍拍手,说:“看你这个偷鸡贼,还有什么办法偷吃。”

过了半个月,小鸡仔又少了两只。我妈心疼,说:“养两只鸡就这么难,抱两只大公鹅来养,防偷鸡贼。”一只鹅一百块,我爸付钱给卖鹅人,还嘀咕:“鸡没吃上,花去了半年的酒钱。”第七天晚上,半夜了,鹅“嘎嘎嘎”叫了起来,我爸拉开灯,来不及穿鞋子,跑到院子里,看见两只大公鹅在啄一只松鼠。大公鹅的嘴巴如剁刀,噼噼啪啪,一阵狂啄。松鼠“吱吱吱吱”叫,滚在地上,扭动身子,溜身跑,可松鼠尾巴被鹅掌死死踩着不放。鹅啄了十几分钟,大松鼠的头被啄烂了,血肉模糊。我爸拿着火钳夹着滴血的松鼠,对着松鼠说:“老兄啊,哪知道是你来偷食呢,知道是你吃鸡仔,我就不养大鹅公了。”

我看过松鼠偷捕雏鸟。有一次在坪上,我去挖藠头,看着红腹松鼠快速爬上构树,趁亲鸟外出觅食,它叼着一只幼树鹊,飞快逃离,偷捕过程不足半分钟。它一跳一纵,上了棕树,坐在敞篷形树顶,抱着幼鸟啃食,满嘴绒毛。

其实,红腹松鼠与人亲近。它不畏惧人。人追赶它,它翘起刨花一样的长尾巴,拱着身子跑;人停下脚步,它也停下脚步,回过身子,瞪着乌黑黑的眼睛,对人笑,嘴角须毛张起来,露出两颗白牙。笸箩搁在晒台上晒花生,它坐在笸箩边,尾巴垂下晒台,很细心地剥花生吃,像寺庙里的小沙弥。

院子里,石榴树结果两个多月了,有鸡蛋大,再过两个月,石榴灌浆了,少女脸颊一样红扑扑的果皮,令人垂涎,也令红腹松鼠垂涎。那个时候,它会天天来到树上,卷着尾巴,坐下来,慢慢品尝,像一个斯文的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