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过溪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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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野池塘

野池塘是大地的蓝眼睛。蓝眼睛里,只有天空,对其他一切视而不见。天空会浓缩,夜晚也浓缩,漫天星辰缀出雪色花环。一朵花,两朵花,三朵花……无数朵花,白天凋谢,晚上盛放。蓝眼睛像一个孤独者,看见星群一样庞大的迷途者,在海面上,排着神秘的队形,等待圣餐。

我见过这样的野池塘。池塘在两段河堤交错的三角地。挖沙人租用了两块田,剥去泥层,采沙。沙是白水沙,匀细,无泥质,挖上来,不用水洗,直接掺水泥,盖房粉刷。那一带,六十年前是沙滩,筑堤围滩,才有了上百亩田。沙层很深,一天挖十几车。两块田挖去了一半多,被村人制止了,说,取走了沙,土层松动,河堤会下塌,洪水来了,门板是拦不住的,人本事再大,也拦不了洪水。

挖了田,便弃在那里,也无人抬田复垦。大沙坑是一个四边梯形,长边约有二十米,两条斜边约十五米,短边约十米。有人在长边,即田的衔接处,筑了一道石墙,免得田塌方。短边是剥出来的田泥,已被拉沙车碾压得结结实实。两个斜边是两道石灰石筑起来的河堤。沙坑有四米多深,像一个地下球场。雨季来了,饶北河汹涌滔天,水浪黄浊,浮着枯枝柴屑,浩浩荡荡席卷河滩。最漫长的雨季,叫端午雨。在端午前后,雨锤下来,雨滴像一枚钉子,吧嗒吧嗒,锤入地里。雨滴呈颗粒状,热锅炒豆一样,蹦跳在树叶草叶上。雨击一下树叶,树叶软塌下去,又弹上来,周而复始。竹林沙沙沙,被雨声罩着。雨一直下,无日无夜。田畈一片白,水与天交融的白,白得发灰。饶北河漫上了半截枫杨林,空留树冠在疯狂摇动。水库放闸,大鱼从闸门摔下来,摔成两截,或头部开裂。小鱼也摔下来,摔在浪头,被浪卷走,落水奔逃。汛期从来不耽搁自己如约而至的马蹄。马蹄嗒嗒,马从天空跑下来,跑过山巅,翻下绵延的山梁,把雨水的消息带给每一棵草,带给每一粒种子,带给每一条根须,也带给大地上每一处低洼。汛期催促着朽物飘零,催促着百鸟育雏。

大沙坑储满了水,成了池塘。芦苇、芒、白茅和沙柳,在第二个春天,占领了池塘的四边。芦苇分蘖,根蔸要不了三年,大如箩筐。芦苇是高秆芦苇,一节叶片,比人高。芒和白茅消失。沙柳独枝而长,高过了芦苇,纷披枝条。薜荔缘枝而上,缠了每一条柳枝。

也不知道是谁,在沙坑刚废弃的时候,扔下了几节芦荪(亦即茭白)和几节莲藕(也可能是洪水冲来了芦荪和莲藕),池塘东边一个内角,长出了芦荪和莲荷。芦荪宽叶,挺拔,分蘖而生。4月,莲荷从水中吐出幼芽。幼芽呈笔状,芽叶淡黄淡白淡绿,卷曲成一个叶苞。一枝枝叶苞竖在水面,像春天的浮标。苞叶一天天张开,以顺时针螺旋形的序列张开,翻盖下来,铺在水面。

水蓝得深邃。我几次站在堤岸,目不转睛地凝视水面,会出现幻觉。沙沉淀了水质,水也和我一样出现幻觉。它把自己幻想成了晴空,幻想成了柳树的倒影,幻想成了水的梦境。天空有多深,池塘便有多深;倒影有多沉静,池塘便有多沉静;梦境有多变幻,池塘便有多变幻。我出现的幻觉,是一群穿水绿色连衣裙的女子,抖着白色的裙摆,站在荷叶上跳月光舞。

在每一次河边散步时,我散步的尽头,便是池塘口。池塘口的芦苇地,足有两亩面积。芦苇地侧边,是一片野树林。树林呈长条形,有二十多棵大香樟树和十几棵枫杨树。芦苇地和树林之间,是一块不大的菜地。树林里,有非常多的长卷尾、松鸦、斑鸠和啼鸣不歇的乌鸫。它们在高高的枝丫上,跳来跳去嬉戏,或者缩着身子躲在树叶遮挡的地方。它们时而来到菜地、河滩吃食;时而成群结队飞到田野浪一圈,在某一条田埂窝很长时间。随时去芦苇地,都可以听到沙沙沙的芦苇晃动声。芦苇里,苇莺和小山雀太多,偶尔还有红胁绣眼鸟来,乌压压一群。

溽热的夏天,池塘有鱼沉浮悠游。鱼是鲩鱼、鲫鱼、鲤鱼。鲫鱼一群群,沿着池塘边,时沉时浮,青黝色的鱼背与水色相融。假如池塘和鱼等比例放大数百万倍,鲫鱼像游动的群山,驮着黛色山峰。被海洋浸没的山峰,是自由的山峰。鲩鱼躲在莲荷叶下或芦荪丛里。我表弟几次对我说:把鱼网上来,煮汤喝,汤汁肯定非常白,和牛奶一样,鲜美无比。谁看过池塘里的鱼,谁的想法就和我表弟一样。但终究无人下去网鱼。芦苇太密,池塘太深,谁也不会为了吃鱼,而去割芦苇。也还得冒着危险——芦苇里蛇多,池塘也无处落脚。

芦荪和莲荷,始终是不多的几株,可能是池塘淤泥不足。它们都长得清瘦,但清雅。有时候,我觉得它们活在这里,确实有些楚楚而孤单。这个池塘,于它们而言,更像供奉它们的庙庵。一个没有晨钟暮鼓的庙庵,水是终日萦绕的云雾,鱼是它们的僧童。鱼穿着黝青黝蓝的衲衣,游步于缥缈峰。

相较于荷花初绽的夏天,我更喜欢深秋的池塘。芦荪倒伏在水面,黄黄的荪叶渐渐麻白,有着生命最后阶段的素美。莲荷叶还没完全破碎,也没腐烂,叶尚圆。这是蛙在冬眠之前,乘叶泛舟于冷月之下——诺亚方舟上的鸽子已被蛙取代。但大多数人不喜欢深秋的池塘,因为过于冷清残败,色彩也过于枯黄单调。其实,残败与枯黄,也是大地的原像。世界上,没有一个地方,四季繁盛。盛极而衰,是生命恪守的原则,也是生命之一种。繁盛的过程,其实极其艰难,叶一片片抽绿,每长一厘米的茎如人跋涉千山万水。一片芦苇,一丛芦荪,一枝莲荷,从垂死的肃黄到郁郁葱葱,需要数月完成。而极衰,只需要一夜的秋霜。万物在大地上轮回,秋霜是轮回中重要的一环。春天给予万物的,秋天又从万物中索取。给予和索取,永远等量。

2015年冬,池塘来了一对小鸊鷉。小鸊鷉在池塘边的芦苇丛筑巢。天泛白,它们一起出来潜水、游泳,一起吃食。翌年初夏,又多了五只幼小的小鸊鷉。小家伙绒毛灰黑,趴在父母的背脊上,神气活现地出游。父母的脊背成了它们的私家豪华游艇。“嘁嘁嘁,嘁嘁嘁”,它们愉快地轻叫,似乎在说:世界太辽阔了,我们一起快快长大,周游世界。初夏过了,池塘也没了它们的踪影。到了立冬时节,小鸊鷉又来了一对。我不知道是不是去年的那一对。我站在河堤上,往水中扔一粒小石子,“咕咚”一声,惊出一圈水波。小鸊鷉啪啪啪,撒开脚蹼,拍起翅膀,贴着水面,呼噜噜,躲入芦苇丛,或潜入水中。我看着它们潜下去,却再也看不到它们从水中露头。隔了好一会儿(大约一刻钟),它们从芦荪丛游出来,又是一副悠闲快活、与世无争的样子。小鸊鷉每年在立冬前后几天来,在翌年清明前后飞走。飞走的时候,已是一个小家族。但我从没见过它们是怎么来的,又是怎么走的。它们与一个池塘,有了相守冬季的约定。

有时,我想,池塘在没有成为池塘之前,是农田,种油菜,种稻谷,种棉花,给予人饱食和温暖。它仅仅是一块田,和所有的田一样,限于粮收。池塘虽无粮收,被人荒弃,却成了小鸊鷉的繁殖之地,足够容纳它们和睦的一家子,那么,池塘就有了无可取代的生物学价值。这是池塘的幸运。也是小鸊鷉的幸运。人谋食取材之地太多,可掠夺的地方,都被人掠夺了,小鸊鷉找一个容身之地何其困难。

洪水每年都会来。洪水来一次,又把河里的鱼冲进来。池塘里的鱼,也会被冲走。洪水退了,鱼便再也出不去。有的鱼,从第一年进来,就没出去过。我不知道,鱼是不是有记忆力。在池塘生活多年的鱼,会不会忘记了河流的湍急与平缓,忘记了自己曾击浪搏水,像河中的勇士,跃过礁滩跃过高高的水坝,追寻河的源头。池塘没有浪,没有水流。但池塘四季不枯竭,维持着高水位——河水渗透了地下砂层,给池塘补充了水。芦荪和莲荷枯死之后,完全腐烂,给鱼提供了腐殖物和浮游生物。鱼,成了水中的王维,成了世外桃源的隐士。

有一次,我突发奇想,干了一件让自己觉得很有意思的事。我从浙江一个鲵养殖场,买了十条小鲵,装在雪碧瓶里,带回来,投放在池塘里。我再三问养殖场专家,小鲵会在自然的环境中存活吗?专家以绝对保证的口吻说,水质无污染,又无人干扰,小鲵存活没任何问题。他还语重心长地说:“鲵长五年才会繁殖,你要有耐性等。”我便盼着鲵安然无恙,可以存活,繁殖很多的小鲵。

过了两年,我又为这事内疚起来。鲵是两栖动物,爬来爬去且不说,池塘里捕食鲵的动物太多了,如蛇,如小鸊鷉。鲵即使逃脱了蛇口,也难以逃脱小鸊鷉的“鸭嘴”。

河里,以前有很多物种,现在不见踪影了,或者说灭绝了。仅我所见的水獭、河鳗、石斑、鳜鱼,已二十余年不见了。这些以水为生的物种,对水质的要求特别高。生活排水和农药残留,严重污染了河流,使它们失去了生存的环境。池塘里的水,经过了砂层的过滤,完全可以放养河鳗、石斑。

回到上饶市,我找到一个在信江河捕鱼为生的人。我对捕鱼人说,你有河鳗,打电话给我,一定要卖给我。他说,一年也抓不到两条河鳗,太稀少了。

等了一年多,才等到卖鱼人电话:二百八十块钱一斤,有两条,三斤多重,明天早上你七点半在菜市口等。我请了一天假,买了河鳗连忙赶路回老家。两条合计三斤多重的河鳗,我有三十多年没见过了。天佑它,千万不能死了。河鳗虽是鱼,却很像花水蛇,白斑绕黑斑,修长俊美。河鳗吃小鱼小虾,吃浮游虫卵,在淤泥藏身。

河鳗放养了一年,我也没见过它,也不知道它死活。生死由命吧。大约隔了一年多,我和邻居在河边溜达,他说他儿子用地笼(地笼是一种网式渔具)网上了一条河鳗,清蒸吃了,真是鲜,胶原蛋白裹嘴巴。我问,河鳗有多重,他说,三两多重。我悬起来的心落了地——我担心他吃下的河鳗,是我放养的。放养河鳗,和放养鲵一样,我不会对任何人说。我想在池塘繁殖无害的物种,让它们在饶北河再次繁殖起来。甚至,我想过在池塘里,放养大闸蟹和白水虾,但小鸊鷉会来越冬,它们存活的机会不大,我又打消了这个想法。我不可能为了放养虾蟹,把小鸊鷉赶走。

七八年了,池塘也没干过——水只有漫过了塘堤才会外流。池塘里有多少鱼,有多大的鱼,无人知道。电鱼的人也不会去,水太深,电不了。芦苇包围了池塘。沙柳半边的树冠,斜在塘面上。

2019年夏秋,郑坊盆地自7月7日下了一场小雨,便一直干旱,到了11月20日,才迎来大雨。饶北河近乎干涸。池塘越来越干,到了10月下旬,露出了淤泥。淤泥晒白了。污泥上,横陈着很多鱼,有鲩鱼,有鲤鱼,有鲫鱼。最长的鲩鱼,有半米多长。曾经的天堂,成了鱼的地狱。它们无处可退,四边是沙壁石壁。鱼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它们不会想到池塘也干涸得如此彻底。它们滚着泥浆,翕动着嘴巴,最后和淤泥一起干裂,被鸟啄食。雨水来得太晚了。雨水对死鱼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雨水带来了冬季,冬雨最终注满了池塘。又一年的洪水接踵而至。芦荪和莲荷比往年更肥厚了。

很惋惜的是,在星月之夜,我没有去过野池塘。那会是另一番景象:星星如玉珠倾泻,月光如梦境游离。那样的话,野池塘成了大地观察者的心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