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姑苏城
等到了苏州,我便和李钺一家人分开了,他极力挽留我一起去见见他的兄长,被我拒绝了,他看我心意已决只好同我告别,临走时再三嘱咐:“小天师要是有什么事,就来太守府找我。”
我谢过他的好意,答应日后有时间一定去拜访他和兄长。
等我独自一个人走在这个看起来比句容城繁华很多的苏州城里时,忽然想起来自己身上并没有很多盘缠,师父给我的那点钱早就花光了,而我也没有接受李钺及其家人的馈赠,如此一来,怎样解决晚饭和住宿倒成了当前颇为紧要的事情了。
“洛渚问吴潮,吴门想洛桥。
夕烟杨柳岸,春水木兰桡。
城邑南楼近,星辰北斗遥。
无因生羽翼,轻举托还飙。”
远处传来苏州女子柔媚的歌声,在漫天星辰的夜晚,秋风拂面让我这样一个女术士都有些心神恍惚啊。
索性顺着河岸听着曲子一路往前走,走累了就直接休息,岂不妙哉。
正在我感叹夜晚的苏州河是多么名不虚传的时候,突然一阵大风刮来,河面上涌起半米高的波浪,那还未靠岸的游船上发出的惊呼声听得人一惊。
“有邪气。”
我不顾岸上拼命跑来跑去的人群,纵身一跃直奔河中心最大的游船而去,惊呼声是这里发出来的。越靠近河中心风越是古怪,它不是朝着一个方向吹去,而是像织茧子一样,将那条游船层层包裹在里面,不停旋转如海上激流漩涡,这种本不该属于河面的怪力当然令人感到恐惧,我心里也是有些发怵的。
等我双脚落到游船之上,便感受到了风暴中心那股强大的力量,我连捻三个符咒打出方将这船定住不动,此时水面开始高涨,大有要吞没整条船的架势,我拔出身后包裹着的青铜剑,催用内力使出我最大的力气挥出,只听一声霹雳,那织成茧子的屏障被我一剑斩开。
“臭道士,坏我的事,我要你的好看!”
这声音从水底传来,我忙又拈出一张符咒定向船身,以防止被邪物将船掀翻。只见眼前水面升起一人高的水柱,上面立着的女子美艳无双,却非是水祟所化,我以青铜剑为镜照向她,剑身上镜面映出了她的原身竟是一尾青鲤。
我持剑挺身而出也立于水面之上喝声说道:“小小鱼妖也敢作怪,伤人性命你也不怕损了你的道行!”
青鲤妖冷冷淡淡地说道:“我不想成仙,要道行何用,你今天坏我的事,我要你命!”
她身影如利剑直向我击杀而来,我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硬是挥着青铜剑就生生接下了她这一击,与妖拼速度实在是一件找虐的事情。然则,遇强则强是我的本能,我不断敏锐地判断出青鲤出手的方向,快速拈符击出,青铜剑的剑花如同茧丝层层挥在我们两个交手的水面上。
“道士,好手段,现学现卖竟也能有此威力,今天我就先留着你性命。”
话音刚落,那青鲤狡猾无比,化成鱼身钻入水中已是去的无影无踪了。
我水性再好也比不得上鱼类,知道追不上她了,只好先收了剑往船上一跃,欲要查看一下可有人伤了性命。我们这一场打斗也早就惊动了附近的人,等青鲤逃走,便有人划船朝这边过来。
船上的人已经昏迷不醒,我探了一下鼻息,所幸都没有生命危险,我的一颗心也算放下了,见船上因为刚才风暴来得突然亦是狼藉满地,我便把受伤的那位青衣书生和他的侍从往一旁挪动。
“你?你是何人?”那书生被我拖扯到竟先醒转了。
“我是救你的人!”我毫不客气地说道,“今天晚上要不是我路经此地,想必你已经被青鲤妖抓去当了晚饭了。”
船上的灯笼里的油也不知道是什么制成的,依旧染着幽幽的灯火,只听哔啦一声,灯花炸开,使人吓了一跳。
书生好像想起来了是怎么回事,脸色吓得惨白,倒把我当成了救命稻草紧紧抓着我的手不放,弱弱地说道:“小道长,你千万不要丢下我一个人,那个鱼妖肯定还会来抓我的,我不想死啊……”
这人真是聒噪极了。
风渐渐停了,苏州河上恢复了平静,游玩的人拼命靠岸离去,今夜的事让他们吓破胆子了。
等另一条船靠近后,我便扶着书生和他的侍从离开了这个被撞击的摇摇欲坠的船,换乘了他们的船一起往渡口上岸。
“还请道长跟我一起回家可好?在下家就在附近,前面就是了,今天你救了我的性命,我还没有好好致谢呢。”
我想起自己还腹内空空倒也没再推辞,有落脚的地方何以不去。
河面上的风声又重了起来,有女子的声音远远传来:“落叶栖鸦掩庙扉,菟丝金缕旧罗衣。渡头明月好携手,独自待郎郎不归。”声音凄楚可怜,似是在低声呜咽,令人唏嘘。
却吓得那书生惊慌失措抱着我的手臂不敢撒手,我忙安抚道:“不必惊慌,这只是有歌女在唱歌,公子莫怕,我同你一起回去便是。”
天上月色依旧,好在夜深人稀,见到这场短暂风波的人并不多。
第二日清晨,书生醒来之后便先让人请我过去,我见他神情恍惚憔悴不已,看来还是没从惊吓中缓过来。
“昨夜慌乱之中,还未曾谢过小道长的救命之恩,请受伯元一拜。”书生从榻上挣扎起身就要施礼,我忙按住他道:“你不用这么客气,我也只是刚好路过碰上了,捉妖除祟本就是我们术士的分内之事。”
书生只好躺了回去,吩咐人端了早膳过来,要与我共进早膳,我也早就有些饿了,便没有推辞。二人边用膳边互相报了名字,书生姓谢,名伯元,祖上也都是读书人,到了他这一代有些落败了,本想靠自己努力读书挣个功名回来,无奈今年科举落第,心情烦闷便常去苏州河上游赏,遇上了一位善解人意又谈吐文雅的歌姬,二人便时常往来唱和,疏解他的愁闷,以致于他自此后日日往苏州河上跑,就为了能够邂逅这位歌姬的游船。
我听他讲着,心里对这些才子佳人的戏码有点嗤之以鼻,这样的好事一看便知是有陷阱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谢伯元把他的事情讲完,有些不安地问我:“我和薛姑娘一直相处很好,不知为何她昨夜突然要置我于死地?难道是那些狐妖以身相许报恩的故事都是假的吗?”
“谢公子还真是天真,人妖殊途本就不是一路,魅惑众生必定是有所图的,我只是在想,听你刚才所说,在你之前,苏州河便常有书生在大雾或者雨天失足落水而亡的,有没有可能都是她所为?”我认真想了想,这些人都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长得还不错的读书人”,难道这个青鲤妖有什么特殊爱好?
谢伯元还在回忆他和那位薛朝阳姑娘的交往细节,此时此刻他都还是不愿意相信,曾经的恋人是一尾青鲤,更难以接受她要取自己的性命。
“你们最后一次见面,你们都聊过什么,以至于她这次约你就动了杀心?”我好奇地问道。
“我因为科举落第,久废文章,被族中长辈斥责,以为我沉迷于烟花柳巷之地,我感到惭愧,想到自己还年轻,就决定重新闭门思过,静心读书,这次是去跟薛姑娘道别的,还说等我科举高中后再来寻她。”谢伯元一边回忆往昔一边痛哭流涕地说着。
“难得是她以为你要抛弃她,所以干脆杀了你?”我冷不丁地冒出这样的想法后就随口说了出来。
“我对她是真心实意的,又怎么会始乱终弃,只是男儿志在四方,不读书挣得功名,也对不起父母和祖宗。”谢伯元想来是怕我将他视作风流浪荡子,忙辩解一番,说得言辞恳切,确是感人肺腑的。
我在山上修行时,师父也没教过我如何处理这些事情,我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劝慰谢伯元了,只好说道:“红尘中事自有定数,我是术士只管捉妖,其他的也就不管了,谢公子在家好好休息,我晚上还要再探苏州河,以防止那青鲤出来为祸。”
谢伯元忙点头称是,我怕他劳神,便起身回房了,只待月上华枝再探苏州河。
谁知自从这日以后,那苏州河上风平浪静,薛朝阳竟连个鱼尾巴都没露过。仔细思量一下,她也知自己遇到了对手,想避过我的追捕,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我有心告辞离开苏州,毕竟我答应过师父是去长安城的,怎么能在苏州逗留太久了,那青鲤若是受了教训不再出来,我也网开一面放她一条生路。
谢伯元心有余悸不肯放我离去,想来也是能够理解的,薛朝阳一日未除,他心中定然是不放心的,我见他少年纤弱也恐再造惊吓,只好再去探苏州河。
都说我们修行之人无七情六欲,冷血而无情,我却不以为然,看这谢伯元就是个例子,在此之前与那青鲤妖恨不得日日夜夜相依相偎犹不厌烦,一旦知道她非其族类,便非令其死方才罢休,当初的情与爱又去了哪里,情爱这东西着实有些不靠谱啊,想来还不如我们方外修行的人有些一视同仁的慈悲心呢。
听说苏州的寒山寺是一处风景旖旎的地方,如今已经入秋,枫林渔火,令人神往。谢伯元这样的读书人都特别喜欢交游,譬如春来看花,月下游湖,秋来红叶如织,无论如何总是要去看一看,写一写诗的,才不算枉度了这秋日晴月。
他要去寒山寺,自然是要带上我的,不然揣着忐忑不安出门,总是要败些兴致的。
寒山寺本身建筑并不很出色,典型的江南气质,却好在依山傍水。苏州的读书人都喜欢这里,又平添了许多风雅气。谢伯元领着几个小厮与他的同窗好友边走边讨论着最近苏州又出了什么新鲜事,而我就隔着几米远亦步亦趋地跟着,倒像是人家的保镖了。
因为是白天,我也不太担心薛朝阳会突然现身,毕竟大部分妖精都是喜欢在晚上出来活动觅食的,更何况这里是寺院,她更不可能轻举妄动的,对于她们这样的异类来说,佛寺道观都是需要避开走的地方。
眼看着前面就是寒山寺正门了,我的心也算慢慢放下了。
忽然,传来呼救声,“小道长救我!”谢伯元的声音尖锐而凄惨,从他刚刚拐过去的拱门处传来。
“糟了!”我飞身过去却也来不及了,地上躺着三四个年轻男子,正是谢伯元的同窗好友,而他却不见了踪影。
“薛姑娘既然来了寒山寺,何不现身一见,姑娘当真要为了一个凡尘书生毁掉自己几百年的修为吗?”我立于院中朗声问道,她的气息还在周围,必然能够听见我的声音。
可惜,一片安静,唯有红叶凋零,落在我的脚下,“你又是什么东西,来管我的事?”这声音是从我身后传来的。
“薛姑娘难道没有看出来我是一个术士吗?跟你们是天生相克的。”我回身时正好接下薛朝阳的一记飞鞭,“你要是不伤人的话,我也不会伤你的性命的。”我又加了一句。
薛朝阳狠狠瞪了我一眼,冷笑道:“这些臭书生,仗着自己舌若灿花,坑骗了多少无知少女,我这是为民除害,你也不过是个是非不明的东西罢了,少拿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搪塞世人。”
她说的也是实情,谢伯元这类人,的确属于轻易许诺又会在日后平步青云后负心薄幸的,但这也不能是我见死不救的理由啊。
我紧追着薛朝阳的脚步不放,她似乎也没有想到我这么能打,嘴上却还是不饶人道:“我在苏州住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见到真术士,只当是这各大名山的道观都是摆来唬一唬平民百姓的。”
我轻笑道:“虽然我不是第一次见到妖类,但你是话最多的。”
渐渐的,我追着她已经奔出寒山寺几十里地了。不在寒山寺动手,我比较理解,寒山寺说到底也是佛门圣地,她才会选择在我们进去之前动手,然而令我不解的是,为何急于出手,再等个两三天也未尝不能?
就在我心生疑惑的时候,薛朝阳突然立住身形,指着我说道:“你再追下去,就救不了谢伯元等人了。”
我立刻反应过来,她这是故意把我引离寒山寺,难道是有同伙将谢伯元等人杀害了?我心中懊恼,怎么只顾着与她缠斗,不先去救人呢?
待我要往回返,薛朝阳并没有来阻拦我,似乎是笃定了我来不及再赶回去救人了。我把眉毛皱成一团,也不顾薛朝阳往哪里去,且飞身上树先奔寒山寺而去了。
等我赶到事发之地,仔细推敲才发现谢伯元等人被薛朝阳吊在了一口井里,这口井与苏州河相通,底下的水会随着夜晚潮涨而跟着涨,所以等我找到他们的时候水已经漫到他们的脖子,眼看着就要溺死于水底了,几个人挣扎到现在也失去了呼救的力气。
我心中惭愧忙潜入井底,将几个人从轱辘绳上解开,但想同时带离井底却成了一个棘手的问题,薛朝阳这是给我留了一个大麻烦,我本想先把谢伯元送上去再下来救他的同学,可怜那两位同学也奄奄一息了,怕是等不到我再回来一趟了。
“谢公子,你现在身体最好,我运功把你们三个人送出去后,你便去寒山寺求救,让那里的和尚帮你把同学都救了,不然你们在水底泡半天,无人照应出去了也是凶多吉少。”我嘱咐道。
“那你去哪里?”谢伯元不太理解我的意思。
“我运功如决堤,一旦送你们上去,也就没什么力气了,等我恢复好了自然也就出去找你们。”我只好实话实说。
谢伯元当然不忍我舍身成仁,但更不想和同学死在井底,顿时哑口无言。
我将青铜剑用力插在井壁上,我双脚踩在剑上,口中默念师父教给我的混元神功的口诀,胸前如有不断转动的气流,这股气流将谢伯元几人团团包裹,我才双手如同芭蕉扇一般将他们猛地推出了井上,就在此时听见外面几声呼叫,想来是路过的游客看到了这一幕被吓到了。
等我将他们送出去后,已经无力气再做挣扎,只觉得喉间一痒“哇”得一下吐出一口血了,许是刚才强行运功伤着内腑了。只好先在这里打坐调息,等一等谢伯元请了寒山寺的人过来救我上去。
就在我调息的过程中,却听见井底有女子的冷笑声音:“你觉得他还会找人来救你吗?你舍身为人,他们一旦获救只会逃窜早就不敢再来一探究竟了。”
我觉得她说的很有道理,忍不住笑道:“那只能说明你在上面又吓唬他们了,人心本就懦弱,之前或许还有可能,被你一吓自然不敢靠近这里了。”
“你不恨?”薛朝阳诧异道。
“我当然不恨,我们修行之人岂能和寻常人一般见识,况且我救他是分内之事,他救我却要冒着生命危险,怎能相提并论呢?”我的道理,薛朝阳似乎并不能理解,却像发现什么稀奇古怪的事一般又惊讶道:“原来你是女的!”
“一直都是女的,不过我习惯了穿道袍而已。”我坦然说道。
“那你还救这些臭男人,可恶!”薛朝阳有些气急败坏,对于我是女的这件事并不太能立刻接受。
“这在我们修行人眼中,当视众生平等,况且你不说我都忘了自己是女的了。”
就在我想拔出插在井壁上的剑的同时,薛朝阳已经朝我扑来,我们在井下斗成一团,但井底过于狭窄不利于我,我在与她对招时借力打力飞出井外,而薛朝阳紧追不舍,倒令我十分意外。
“你口口声声修行之人,却对负心薄幸之人再三包庇,对我等同为女儿之身的人下狠手,我要你去死吧!”薛朝阳愤恨不已,对我使用的招数愈发狠辣,不再顾忌我的术士身份。
黑夜已经降临,青铜剑的剑花越来越冷,我也不知道跟薛朝阳对打了多久,风声在耳边紧迫如同万千银丝穿过我的身体,而薛朝阳此刻已经显现出颓势,我知道她已经撑不住了,若不是迫于我的剑势无法逃脱,此刻怕是早就化成一尾鱼钻进水里再也不出来了。直到她被我用一道符封印住,我将她的原身装进了我随身携带的瓷瓶里,这是往生净瓶,也是太上祖师传下来的宝贝。
既然已经将薛朝阳收服,我便决定离开苏州往长安而去,走之前,总要和谢伯元去道个别的。
等我回到谢府,得知是寒山寺的人将他和几位同学送回来的,此刻他因惊吓过度正躺在床上休息。我进来的时候,谢伯元见我无恙喜出望外,神色间略带愧疚地说道:“道长无事就好,无事就好,我们几个逃出来后,被那女妖又戏耍一通,哪里还敢在寒山寺逗留,得亏寒山寺的几位大师搭救将我们送了回来,我心想你是术士肯定有逃生之法,便没有回去给你添乱。”
这话说得有理有据,我也没有辩驳,只是告知他青鲤妖已经被我收服,他以后不用再担心遇到她了。
“明日我便启程离开苏州,临行前有几句肺腑之言想说给谢公子——”
“道长尽管说,你的话我一定听!”
我看了看他怯弱的面庞,心里也了然这种人是不会因为我一句话就性情改变,却还是说道:“谢公子,自古以来情爱之事是最不可琢磨的,有为之生为之死的,有为之怨为之恨的,求不得和薄幸辜负的都是会使人疯狂的。公子秉性善良却懦弱,易动情却也易躲避承诺,薛朝阳虽然是妖魅,却也是因为知道公子秉性如此才会找上你的,如果想在今后的生活中安康顺遂,还是要对喜欢的人从一而终,万不可稍遇挫折便弃之不顾,不知道谢公子以为如何?”
我把话说得如此直白,令谢伯元感到羞愧不已,向我躬身施礼喏喏说道:“多谢道长提点,伯元已经知错,以后会专心读书,不再流连花柳之地,更不会与女子有情感纠葛,静待将来若蒙哪家姑娘不嫌弃结为连理,我必对她忠贞不渝,不负深情。”
离开的时候谢伯元为谢我几次救命之恩,将素日骑着的白马赠给了我,我欣然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