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二)社团楼崩解之日
夕迟的阳光划过天边的日轮,赤色的烟霞平铺在一望无际的小道上。
青年背着挎包,顺着路侧金黄的稻谷漫步,耳边尽数回荡着虫鸣的聒噪,远处的车铃与谈笑声混杂于晚风间,又猛然停滞于指前。
他伸手遮住刺眼的日光,望向远方翻滚的云层;大块的云朵有如畅游于赤海中的巨鲸,近乎于嘴部的缕烟似曾夹杂着古早的汽笛声;于此不可及的遥远夕阳,如远去的车轮划过海的每一片角落。
“矢野,你也准备回去了吗?”
青年转过身,木讷地看着背后询问的影子。
“…津川老师。”
被称为津川的男人近于中年,身高高过青年一头,有着祥和观感的面部时常戴着书生气的眼镜。此时的他腋下正夹着书,摆着一副工作即将结束的态势。
“今天没什么急事吧?顺路一起回去吧。”
津川快步走到青年身旁,转过头微笑着说到。
青年将目光转向天空的云海,紧闭的双唇在暮色间微微颤抖。
“我没什么,您方便的话。”
近乎于惨烈的蝉鸣在赤色的田野间此起彼伏,不久前的车铃声已到了听不清的距离,目光所及的场所,似乎也只剩下身旁默默行进的津川。
“矢野毕业以后有什么打算吗?像志愿什么的。”
“…目前没什么想做的,没什么意外的话还是打算进修…如果升学考试失利的话,或许会去当作家。”
“作家啊…之前我有在校刊上看过你的文章,明明只是高中生却达到了那样的水平,真的很厉害嘛!”
“没有那样的事…是您指导有方。”
青年瞟了一眼夕阳中笑容满面的津川,
“对我而言也只是本分而已…只是把想写的东西写上去,刊登出去;其中的意义也是读者赋予的…只是这样而已。”
“明明还没当上作家就已经文学感十足了啊,”
津川笑着把手搭在青年的肩上,“加油哦,不管是进修还是写作,我都会全力支持你的。”
树的影子映在二人的身上,狭窄的林道间,津川手间紧绷的青筋一览无余。叶间散落的日光洒在褶皱的手背上,空气中弥漫着闷热的暑气。
车站的站牌逐渐浮现于看似无尽的道路尽头,天空的一角已现暮色,矮小的站台间只见几个零星的学生。
窗外电线杆的倒影在室内拉的极长,薄暗的视觉中隐约可见贩卖机显眼的光昏。
“今天天黑得好快啊,学生都已经回去了吗?”
昏暗的身边传来津川疑惑的声音。
二人像平常一样走过闸门,刺耳的机械声听得他心烦意乱。
漆黑的站牌下,二人的身影映在昏黄的地面上,电车的运作声夹杂着间断的蝉鸣,从远处隐约传来。
青年张开手掌,阴影与夕阳的交界斜分于中指间,手掌的脉络在光照中清晰可见。
窗外被夕光与暮色所染的天空,不见一片云彩。
“…我也该回去了。”
昏暗中的瞳孔难以看清津川的表情,只隐约可见眼镜中些许晃动的光斑。
“嗯,路上小心。”
津川抬手看了看表,将目光转移到手中的智能机上。
数条留言顺着屏幕倒映在镜片上,消息的间隙中浮现出津川和家人的合照,留言的窗口遮蔽了眼部,只可见含着皱纹的笑容。
(什么时候到家呢?)
(今天有什么趣事?)
(明天的会议…)
(学生的质问…)
(回去的路上遇到了矢野。)
(询问了他未来的打算…)
(未来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消息定格于此,手机脱离了手掌,向面前的月台坠去。
一阵眩晕与疼痛席卷了脑海,因跌落而触地的手掌感到了源于铁质物的寒意。
津川向月台望去,身后是矢野推出的手掌。
“…永别了,津川。”
“你给予我的痛苦…我会如数返还。”
如血的夕阳包裹着露天的轨道,驰骋着云彩的火轮车拉着极响的汽笛向站台的一侧飞速划过,空荡的月台上只留下矢野畸形的影子。
车站钟表的时针缓缓向前,时间已近晚上七点。
“……………”
从回忆中踏出的景门睁开双眼,凝视着已过早晨七点的分针。
“…原来是这样。”
“精神世界…就是对于过去所谓的赎罪吗…”
他自言自语的彼时,注意到了身旁退避三舍的人群。
“嘛,毕竟是夏天穿风衣的家伙。”
想到这一点,景门不禁有些畅快,先前因困顿而起的苦楚也一扫而空。
车窗外疾驰的高楼划过一览无余的蓝天,自景门来到桑都以来头一次直视迎接这座城市的晨光;光昏的尽头衔接着群楼的幻影,仿佛过去所见的,之于今日遥不可及的未来。
倘若昨日并未与大阪相遇的话。
倘若未能从精神世界赎还过去的罪的话。
就这样过着一无所知,却又抛弃过去的日子,是否会离幸福更近一些?
但如今已经没有选择了。
在自称大阪的男人将火轮车投影于窗间的刹那——————
一切对于抛弃过去的设想都随之破灭了。
过去的创伤不会因为一场简单的意外忘却,因愤怒而诞下的负罪也不会因对自己的暴行而消失;
正是因为了却这一点,景门才感到如释重负。源自于自身过去的报复与愤怒,或许悄然存在于精神世界的某一隅,等待着在自己自认为寻得幸福的瞬间将自己撕碎。
明知如此却又踏入精神世界的未来正如直视晨光的眼睛,难以接纳,却又有着让人解脱一切的快感。
(因此…)
景门看了一眼手中写着名字的报表。
直到与昨日相仿的夜晚之前———
(只要等待就好。)
他戴上耳机,将身边拥挤的噪音隔绝;满载着苦楚的电车伴奏着旋律,在高楼簇拥的铁道下一路向前。
…………………………
黄昏之时。
下课的铃声毫无预兆地打响,死气沉沉的教室顿时化作青春的火海。
“大阪说的那个部室…是三号楼吧。”
景门从座位上站起身,透过窗户注视着被夕阳所染的校舍。
在一片翻新的校舍间,一栋低矮的老楼突兀的耸立于其中,似乎是同为昭和时期的建筑物,风格看上去都与景门所居住的公寓别无二致。
社团三号楼,一座在景门所在的高中内享有诸多都市传说的传奇设施。
自昭和时代便作为社团教室之总和的作用活跃许久,据说其中累积了过于多社团学生对于部活的怨念,每到星期天的晚上其三楼的最后一间部室都会传来震耳欲聋的屁声。
然而在现代化高速发展的今天,就连社团楼都已经翻新的现状下,三号楼似乎被理所应当地废弃掉了,如今仅仅只做为少数社团的部室和器材仓库发挥着仅有的效用。
但这便是三号楼存在的诡异之处。
如果只是被理所当然的遗忘之物,不会再与任何人的日常重合,即便是灵异也会因遗忘而失去意义;正因为尚在发挥着效用而在日常中无从回避,任何关于它的只言片语都会被无限放大,即便只是一场无所谓的揣测也会夸大为恐惧的事实。
此时的三号楼像是学生时代在班里一言不语的沉默学生,即便只是存在便会被赋予诸多不曾属于自己的思考,
“或许三号楼不曾存在。”
景门一边说着阴谋论的低语一边向面前的三号楼大门径直迈去。
“嘭!!!”
脸部毫无遮挡地撞到了墙上。
景门捂着被墙壁重击的面部,抬头向大门望去。
所谓的大门只是以其精湛的画技涂鸦于外墙上的神秘把戏,原本在近处而言无比拙劣的骗术,在黄昏的光线与距离的加持下已然与真实无异。
倘若再仔细些观察,隐约可见涂鸦上用罗马音歪歪扭扭地写着字。
baka(笨蛋)
“笨蛋吗…有些一针见血的推论啊。”
景门有些敬佩地点了点头。
倘若撞上这座门的家伙是笨蛋的话。
楼的外层有四面墙,那么意味着至少有两个以上的“笨蛋”存在。
“但如果四面墙没有一扇门呢…”
景门回想起撞上门之前的低语:
“或许三号楼不曾存在…”
如果只是存在于这里,不在此时发挥真正的用处的话。
“它的状态是“被否定”的吗…”
或许三号楼不存在。
不存在并不意味着它不耸立于此,或许意味着被认为不再“在”。
此刻的三号楼,或许只是一面有着门的涂鸦,且耸立于夕阳下的长方形混凝土建筑物而已。
“明明还在现实…却有一种如梦似幻的感觉。”
景门坐在楼层的阴影间,仰头看着头顶交错的赤红光斑,身处于午后的放学时段,无论于何处都能听见人流的喧嚣;三号楼前的庭院与为其遮蔽的建物一样,似乎自带着被人忽略,亦或是恐惧的情感,以至于在这样的时间也感受不到一丝人流的气息。
“三号楼…也会有热闹的时候吗?那又会是什么样子呢…”
“对于人而言,就像是出生时的那一瞬间一样吧。”
因为人生的开始而被广泛地厚爱,只会因为本能而不顾一切的哭和叫。
不会料想到未来被抛弃和孤立的不幸,只是“幸福”地活着,仅此而已。
此时的三号楼,已然失去了哭和叫的权利,即便是到了应当翻新或拆除的时机;也只是被动地无言地耸立,任由外界的言语赋予其不属于自己的一切,背负着连反驳也无从下口的不幸。
“………”
“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身后传来陌生的声音。
景门转过身,印入眼帘的是与声音一样陌生的面孔。
来者身着与景门相同的制服,有着与流行审美不太搭调的粗眉毛,留着尚且朴素的侧马尾,是个第一印象让人有些注意的异性。
“…我在等待这栋楼被人需要的时候。”
“欸…”
女学生歪了歪头,露出了为难的表情。”
“…你说的是三号楼吧?正常人不太会去那里呢。”
“啊,硬要说的话我现在不能算在正常人的范畴里。”
景门说罢,指了指自己的衣服:“夏天穿风衣的人,怎么说也不能算正常人吧?”
“是呢。”
面前的女生点了点头,随即摆了摆手:“我不是说正常人就不能进去的意思啦!”
“虽然说正常人不太会去那里…但我也可以带路就是啦。”
“你知道大门在哪吗?”
景门迅速鞠了一躬。
“请务必告诉我。”
“就在那里哦。”
女生指了指远处的大门,随即向大门径直迈去。
“呃!!”
隐约听见了相似的碰撞声。
女生捂着头跑回来,迅速向景门鞠了一躬:
“因为没有好好解答你的问题…所以只能给你鞠回来了。”
“明明这就是大门…怎么会…”
“我想或许是这样…”
景门讲自己的推论告诉了女生。
………………………
“所以…没有门的原因是因为“不再被认为存在”而失去了用途的事实?”
女生一边思考一边低语。
景门沉默着点了点头,思索片刻后迅速意识到了所言的不妥:
向“以外人以观站在正常人立场上”的陌生人讲述这样不着调的话,接下来收获的评价恐怕最保守也要接近于喜剧演员的程度。
(不过这种形式更像是落语家吧?)
景门背过神,摸着下巴想到。
“新鲜的假设呢。”
身后传来什么东西触地的声响。
“好意识流哦…像漫画一样,”
“不过很有意思。”
女生点了点头,随即从包中掏出纸笔,快速地写着什么东西。
“之前好像没见过你耶,是新生吗?”
借着写东西的空隙,女生问到。
“…我是最近转学来的。”
“啊,居然转来这种学校。”
女生抬起头,看了看景门。
“…抱歉,只是有点惊讶。”
“我叫宫林佐间子,请多关照啦。”
“感觉事先知道了名字的话,或许什么时候能用到。”
佐间子补充到。
“矢野景门,这边才请多多关照。”
“嗯……”
她若有所思地盯着景门。
“之前一直在纠结没有门什么的,门就在这里吧,你的名字里。”
佐间子抬起拿着铅笔的右手,向矢野比划着。
“…那是训读吧,我的名字是音读。”
“这样不是更有感觉吗?不是全然等同,靠着一丝关联性找到线索的感觉。”
“原来如此…”
景门突然站起身:
“原来如此!”
“到终电了?还早着呢。”
佐间子收起纸笔,悠哉地回应到。
“这样的话,只需要等到七点就可以了!”
“诶?七点?”
“因为“门”的基准在我的“名字”里的话,并不是“七点到达部室”,而是“七点的时候我在三号楼的‘这里’”。换言之的话,只要我在这里待到七点,自然就能去三号楼了。”
“哇…好意识流。”
“宫林同学,帮大忙了!”
景门向佐间子鞠了一躬。
“倒也不用那么正式…”
“…这样一来,就能成功入社了。”
“入社?你是去三号楼应聘社团的吗?”
“…准确来说,是赴约,是为了与过去的一部分所割舍的代价。”
“抱歉,跟你说这种不着边际的东西。”
景门低下头,看着暮色笼罩的地面。
“时间快到了。”
佐间子在纸上划了划,突然抬起头。
“矢野…你其实是外星人吧?夏天穿风衣的外星人。”
“为什么突然这样说?”
“因为你的气质很奇怪,又有点不着边际,光是从远处看着就很引人注目,就像…蒸拿房里的冷气空调一样。”
“在看月刊的时候,有些漫画的奇特之处从一堆漫画里一眼就清晰可见,那种违和感是从刻意的表现里察觉不到的。”
佐间子看着庭院前方的三号楼,接近暮色的黄昏淹没了天边的日轮,如墨水般的夜斑以难以察觉的姿态缓慢蚕食着白昼的景色。
“你和三号楼很像…像是被人认为存在却“不再在”一样,这样的违和感也只能用外星人相近的概念来形容,”
“换句话说,就算矢野不用夏天穿风衣来证明自己,我也能充分地相信你“绝非正常人”喔。”
夜幕骤降,四起的晚风划过二人的刘海,无人打理的庭院中刮起平日不曾多见的叶雨。
涂鸦着拙劣壁画的墙壁猛然迸发出火轮车一般的蒸汽,远处传来隐隐约约的汽笛声。
一片漆黑的夜色中,血红般的夕阳从绘制的门缝中喷涌而出,流体般的夕光又转瞬于夜幕中消逝,有如门一般的入口呈现在庭院的尽头。
“真的出现了啊…”
佐间子的话音刚落,如门状的缝隙中涌现出数以万计的影子,混杂着日语的祈祷声顺着夜风四处奔散。自裂缝中喷涌的影子纷纷跳下,影子一样的身躯化作各异的形状,没头没脑地在入夜的庭院中奔跑着。
“……!”
沾染着月色的天边逐渐浮现出灯笼的光辉,眼前的夜空如水面般微微摇曳,直冲天空的三号楼一如溪水中漂浮的水草,在稀疏灯火的幕布中变得支离破碎。
“与其说我是“门”,不如说我才是打开三号楼的“引子”吗…”
“这是…奇观啊…”
身边的佐间子用从未听过的腔调说到。
“就算是当一辈子漫画家也没办法亲眼见到的奇观啊…”
说罢,她用拿着画笔的手指了指不远处跑动着的人影:
“那样的动作,就算是用画笔也好,录像也好,都是没办法复刻的姿态,简直像是…“
“只存在于想象之中的“理想姿态”吧。”
一旁站着的景门结束思考的姿态,为佐间子的感叹补充了结论。
“就是这样!你很懂行嘛。”
“虽然我觉得这不是正常人面对这样情况该有的态度就是了…”
仅在思考与交谈间的数分,奔驰于院中的影子渐渐融入远端的夜色,充斥于双耳的祈祷也被远处动车驶过的轰鸣所取代。习惯的夜色再一次笼罩了天空,面前破碎的三号楼以被逻辑所允许的形式,成为了与其他教学楼无异的平常存在。
由老式玻璃所组成的大门向不远处的二人静静敞开着,似乎在以某种形式邀请着外人的到来。
“…抱歉,我该走了。”
景门再一次向佐间子鞠躬。
“谢谢你,如果没有那样的论断的话,恐怕也没有办法进去吧。”
不等她回复,景门转身向流淌着夕阳的门缝径直迈去。
在足尖触及门槛的刹那。
“喂,矢野同学。”
佐间子若无其事地坐在原地。
“这样好吗?”
——————目睹着违背常识的存在出现,由放任其融入自己习惯的生活,以及再踏入“正常人”本不应该前往的楼层。
(她是想这么说吧。)
景门看着笼罩于庭院夜幕中的身影,微微点了点头。
佐间子欲言又止地摇了摇头,向他挥了挥手。随即像开始时那般,拿着空白的画纸坐在台阶上。
目视着他远去,目视着夕阳与夜幕交融的刹那,目视着天空的暮色如雨点般落下。
桔黄色的雨点划过夜空,扭曲的楼层下是数以万计向城市中奔跑着的群像。下方如镜像般的地面反射着夜空的斑辉,水面下的灯火似如星屑般点缀着两岸。
名为佐间子的学生,在空无一人的庭院里如此画到。
而景门的夏天,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