矢野景门的精神部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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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一)名为矢野景门之人

时间已近夕阳。

在水龙头间流逝的声响中,赤红的夕光充斥着狭小空间的每一隅,略显通透的窗帘在无风的空色中静默,一切的陈设都仿佛是为了展现屋中某一者的存在。

蹲坐于床沿的人影所伸展出的四肢被斜射的夕光被拉得细长,残存着温度的榻榻米如剪影般呈现着因呼吸而晃动的痕迹。

影子的瞳孔透过稀疏的刘海注视着手间因曝光而刺眼的页面,指尖翻动书籍的细响与周遭的杂音混为一体,耳边的音律与阳光的燥热使其微微跳动;被褥中电话繁杂的提示音与震感从身后袭来,食指感受的日光温度与床板的阴面的凉意相交织,偶然驶过列车的轰鸣牵引着无处安放的思绪,沉沦在混杂于罐头的世间。

疾行的列车与其声响向周遭逼近,不安分的轰鸣与近乎蒙蔽双眼的过曝日光充斥着感官,思绪的静电与其手间的丝丝凉意相贴合,拍打于水台的流水声于思维停滞的瞬间中止。

再一次睁开双眼,已是沐浴于众人陌生的目光中。

青年关上手中的书,仰头望至窗外。

因列车飞驰而变换的窗间,是与脑海间记忆相冲突的光景。

明朗的晴空,宽阔的车道,伫立于都市远处的高塔,与其步道间往来不止的人流;有如定格的印象倒映在青年呆滞的眼中,为其接受者带来被认为是期待与困顿的情绪。

面前陌生的光景,正在因脚下疾驰不断的乘具而愈来愈近,哪怕是站起身子向车后奔离,也难以改变直迎入站的事实;窗边湛蓝的晴空与眼边愈发相近,高楼的外层反射着燃烧着夕阳色彩的巨大列车,夹杂着楼间的玻璃光昏向青年的眼前缓缓袭来。

被不安操控的他死死地钉在座位上,脸颊间滑落的汗珠引来旁人冷漠的侧视,来往间的忙碌淡化了脑海中所演绎的别样的苦难————在另外的眼睛所见,也不过是在一个在日本盛夏身着厚重风衣,身材消瘦的青年盯着窗外的城市局促不安的寻常景象。倘若以苦难的标准评价,或许在于他之上的不幸者理应存在更多。与他同乘一车,身着西装的操劳者们不禁如此想到。

青年名为矢野景门,因各种原因离开了久居的乡下,前往新兴都市桑都继续学业生活。过去的遐想与不安此刻正如高楼间闪烁的日光,晃荡着他不安的思绪。

在所有的嘈杂与步道的人流一同远去后,不安的神思也回归了淡漠的本分,提着与自身同样没有多少重量的手提箱走向街头。

花哨嘈杂的广告牌下,难见尽头的马路与步道伸展而开,面前是无可接触的不止息的车流,身边的回荡着与过去不曾记忆的口音。于天桥间奔波交谈的社会人士,身着繁杂制服与朋友一同于家庭餐厅的屋檐下谈笑的学生,焦急穿梭于步道间而气喘吁吁的老者;景门的眼中满是如此景色,怀着慌乱与愤闷的心情,不由得加快了步伐。

当现代化的痕迹与自己的步伐愈发背离,身处于昭和气息老街的他找到了自己本应栖身的公寓。

满天交错的电线下,坐落着一栋混杂团地色彩的老式公寓,楼院中一颗歪脖子的樱花树迎着面前仅有的向阳处淡然绽放着。正逢午后的斜阳,拉得极长的树影延伸至景门站定的脚边,面前一块褪色的板子歪歪扭扭地写着依稀可读的几个汉字:

[务缲庄]

这所坐落于城郊老街“風見町”的老式公寓与这条街一样,都是昭和时代所留下的产物,如今因为落后于时代的种种,其中的住客也不为都市者们所熟知了。

他未来两余年的学习与生活,似乎都应坐落于这间老物中了,景门舒了一口气,搬着行李箱走入了自己的公寓。

狭小的房间内,稀疏摆放着租户留下的家具,他打开紧闭的窗户,将屋内混浊的岁月与外界的如今中和一致。

时间已近黄昏。

窗外不止的蝉鸣夹杂着盛夏的空气充斥着房间的角落,窗外的围墙爬满了斜阳的树影,远处偶尔传来的车铃声,似乎无意抹消了城市间忙碌的空气。

景门苍白的手指紧扣着窗沿,额间顺着黄昏的影子留下几滴汗珠。

墙间悬挂的时针与分针近乎重合,被时间所追逐的影子也与远鸣的钟声混为一物,近乎惨烈地消失在淡黄的云层中。

钟鸣的刹那,树下蝉鸣的声响也愈发聒噪,有如死物的蝉翼间迸发出比肩引擎的轰鸣。

缠绕着夕红的火轮车带着燃烧的轮轴划过云海,又似曾于慌乱的眉间驰过,景门于恍惚间瞥见车轮间的火焰迸发而出,将自己扭动的眉毛化作灰烬;仅剩茫然五官的面部在如镜般闪烁的车面赫然显现。

眼角外的世界已然被车窗染为赤红,列车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化作一瞬的高音,与如漩涡般的夕云一同消失在天空的尽头。

远去的云海间,景门的身形立于染为赤色的公寓之间,墨水般的夜色渗透着夕阳褪去的天空,天空的景致一如快进的世界,层叠的云层划过他的视线,天空的色彩于转瞬间堕入黑夜。

再抬起双眼,窗外的世界已是黑色,因霓虹而微微泛红的天空下,疾驰的列车夹杂着隐约的轰鸣消失在万家灯火中。

而置身于夜色的公寓间,却只见手机因系统消息扬起的微光。

…………………………………

夏色渐深,温热的晚风不时抖动着树梢,纷乱的蝉鸣与斑驳的树荫间夹着喧嚣,金黄色的日光又一度染红世界。

即便打响了放课铃,似乎也没有什么想干的事情。

景门就此端坐于名为教室的箱庭中,望着沉没于夕空中的日轮出神。

日轮如涡旋,将他的一切神思卷入其中,以至于周遭的谈笑与叹息全然消失,也不曾注意到寂寥的一角。

“打扰了。”

一声低沉的嗓音打破了飘荡在天空的思绪。

当他转过视线,平行的窗边已是暮色环绕,高如铁塔的身影不知何时挺立于桌前。

形体背对着晚霞的余光,室间的黑影勾画着细长的身形;与微光间飘散的长发同样引人注目的,是阴影间如能乐面般细长的眼眸和闪烁着深邃色彩的无光瞳孔。

“失礼了,在下唤作大阪,此程正是为了与您会面…”

尽管飘散着令人嫉妒的秀丽长发,裸露着令人惊叹的白净肤色,展现着近乎模糊男女概念的面容;有着作为“美”的一切客观,此时在景门眼前的他却如此令人厌恶。与他对视的刹那,刀光一般的视线划过青年的脑海,无光的瞳孔间仿佛又度迸出火轮车的轰鸣;冰冷的火焰直扑头颅,烧尽了眉毛与发冠,仅剩五官的愕然面孔猛然倒映在面前的瞳孔中。

“火轮车与夕阳的色彩…这就是阁下眼中的世界啊。”

晚风拉扯着校舍生锈的风铃,夕暮的昏光将景门与“他”的倒影拉的极长。

“看来您对回忆中的彷徨始终无法释怀呢。”

人形轻轻抬起手指,将指间划过窗外的夕阳,火轮车的影子赫然显现在教室的玻璃上。

“你怎么会知道…”

“由昨天的火轮车所见,阁下也应该见到了吧?”

火轮车。

自窗边驶过,近乎于燃尽自己眉目的天空之车。

由外部以观内设正如镜中的映射般标志,一切都似乎是以自己为目的而驶来的列车。

倘若昨日所见的并非幻象,那么面前男人的言语绝无半分欺诈的可能。

“……”

“看来阁下留在记忆里的东西,仍旧在紧追不舍呢。”

大阪望了一眼窗外,如血红般扩散的夕阳泼洒在静止的画布上,如玉般苍白的面孔中流露出一丝转瞬即逝的笑意。

“这里是…?”

“实不相瞒,此刻阁下所在的正是您脑中所构想的世界,更确切而言,是现实依附于您的认知下演化的假定环境。”

景门环视着四周,如血红色的夕阳包裹着房间的四角,外界的高楼早已不见踪影,整间教室一如虚无中的箱庭,化作仅剩二人的寂斋世界。

“您的过去,您的想法,包括您心中的每一寸波动,都会于此呈现…这都是借助您的内心,既您深处的愿望实现的,”

“只是这样说明,兴许不能够得到您的信服…”

他停顿片刻,随即向景门做出邀请的手势:“那么现在请您设想,在桌上构想出您所认知的,等同于“咖啡”的客体…”

“咖啡……吗。”

景门将目光置于桌面,窗面上的车轮倒影此刻在木制的桌板上缓缓转动着,黑色的蒸汽与无形的火焰包裹着目光的尽头,从天顶缓缓滴下的棕色液体与其混合,化作了似如高脚杯,又近于茶杯的容器;与其中的容量相对应的,是呈现于杯中冒着缕缕白烟的深棕色液体。

景门注视着杯中搅动的液体,隐约闻到了味增与咖啡的混合香气。

“虽然与您的常识有所出入,但这确切是货真价实的本物…这便是您的意志在精神世界的投射,也就是所谓您之于现实的影子。”

说罢,大阪端起面前的容器,轻轻递交给景门:“不喝一口试试吗?”

“……………”

景门注视着杯中冒着缕缕白烟的液体,些许犹豫着送入口中。

尽管冒着白烟,舌尖却丝毫感觉不到温度的概念,味增酱浓郁的气味穿过气管,回荡在凝结于昔日的鼻息间。

“感觉有股熟悉的香味。”

景门放下容器,轻描淡写地形容道。

“这是您所构想的客体,必然也只会由您所熟悉的要素组成…如此,您便能有所信服了吧?”

“…我明白了。”

景门微微抬起头,露出了暗淡的瞳孔。

“…你也有你的目的吧?对于我来说…”

大阪闭上双眼,以微笑回应。

“从您步入桑都的时刻,在下便关注于您了。”

景门想起了在前来的列车上所见的火轮车的幻影,在白昼时分却于高楼间窥见夕阳的色彩。

(想必那时在房间见到的车轮也是所谓精神的投射吧。)

他盯着窗间飘散的黑色云雾,有些习以为常地揣测到。

“就在下的直感而言,您似乎是在逃避什么,亦或是寻找着什么呢?”

景门的心中一震。

面前自称大阪的怪人所言的确正中景门下怀———桑都之行并非仅为学业,更是为了寻觅自己曾经视为累赘的事物;确切而言,是从某个书写故事的人口中得到自己所追求的真实;以及借由此行逃离以某种车轮般的形式,不断追逐着自己的一物。

“倘若您所寻觅的并非实物,不妨从此处开始寻找如何?”

大阪摊开双手,刻印于窗板上的影子于转瞬间消逝,窗外赤红色的夕阳随即倾泄而至,日轮前摇曳的风铃与正面的倒影混为一体,有如黑色的步道突兀地陈铺在暖色的地板上。

步道延伸的尽头,是与景门的公寓别无二致的房门。

“打开这扇门便是您所在的公寓了…倘若您认为在下的请求有所不妥,就于此离开吧。”

随着陈述而呈现的,是铺设于面前的报表,苍白的纸张中以诡异的字迹写满了条文,唯独签署一栏中刻意留下了突兀的空白。

“这是…社团申请书?”

“正是。”

“邀请您加入所谓社团之组织,便是在下此行的目的…请容在下再次介绍:在下唤作大阪,是社团“無(nashi)社(sha)”的社长。此社是依据于流行之趋势所变化的现实,因此您尽可享受随波逐流的个性和生活。在下欲托付于您的委托,即是从中寻找固执的共性即可。”

“借助于您所在的精神世界,尽可寻求共性的同时也能从根本处寻得您所遗失的物件,以此为条件,您意下如何?”

由房门处吹拂的微风将大阪的长发微微卷起,散落的发丝被赤红的日光照得发亮。

与其在现实彷徨,不妨奔驰于荒诞不经的精神世界中;倘若走向那扇通往公寓的门,也不过是再度回归无可挽回的日常之中。

景门注视着窗外,眼见天边的乌云迫近,一场不停的雨降在远处的街边,缓缓蠕动的天空如纸张般苍白。

“…似乎也没有别的办法。”

景门转过头,向微笑的大阪伸出手。

“之后的协助,有劳您的关照了。”

“您能接受提议,在下深感喜悦,但希望您能三思而行,”

“您所谓的是…?”

景门微微皱起眉头。

大阪站起身,将目光转向吹拂着微风的房门:“一旦您做出抉择,即便是逃避也无可回避结果的产生;无论放弃多少次都会回到您认识的起点,这是之于您的义务,也是您针对于不幸的权利,希望您能理解。”

“…现在是过去的终点,是未来的起点,那么大阪先生所谓的“认识的起点”是…”

“正是“现在”。”

大阪微笑着回应。

景门屈膝于座的影子在窗边拉得极长,于大阪高挺的倒影混为一体,之于二者之间的报表溶于阴影之间,唯独纸张的一角仍旧闪烁着突兀的留白。

“我明白了。”

景门缓缓站起身,走到陈列着申请的桌前。

他向窗外的夕阳抬起手,有如笔杆般细长的雏形在景门的指尖增值而出,涂抹着诡异色彩的书写物以笔的形式紧握在他的手中。

随着弯曲的笔尖的滑动,如数字般板正的文字逐一落在留白间,从房门间吹拂不止的气流于转瞬间静止,隐约间只听见大阪拍打衣角的声响。

“如此,您便是“無社”的第一位社员了…请于明日的此时到三号社团楼的活动室报道吧,位于第三层走廊最深处…张贴着您的署名的地方。”

大阪向景门深深鞠了一躬。

“那么,我们周末再会。”

随着话题的终结,窗外的夕阳化作闪烁的流沙,教室一如落入深渊的魔方,赤红的日光与景门面前的面孔一同化作脱落的破片,剥离于无边的黑暗之间。

再一次增开双眼,已是沐浴于众人陌生的目光中。

他往手中望去,苍白的双手正紧紧握着写着署名的报表。

名为矢野景门的青年,此时正端坐于车站的长椅间,墙上的时针即将走向早上七点。

此刻的他,已然涉足自己脑中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