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的最后4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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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唯一游离分子

1

战争的脚步已经越来越近了。战争,对于出身军旅、饱经战乱的沈从文来说并不可怕,而对于北平即将爆发的这场战争,他也早有预感。1948年10月16日,在写给老友凌叔华的信中说:“入冬后,也许就得如长春、太原市民一样饱闻炮声了。大家虽为未来各有忧愁,却尚不至于坐以待毙,一切事还照常进行,还能照常进行。”(1)11月21日,辽沈战役刚刚结束,东北野战军即挥师南下,向北平进发,平津战役一触即发,城里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北京大学校园内更是人心浮动。虽然11月22日的校务会议已经做出了不迁校的决定,24日的教授会议又正式通过了这一决议,课还是照上不误,但每一个人都在极度不安中度日。虽然人们从各种渠道得到消息,新中国将定都北平,北平因此可能不致在战争中被毁,北平城内的老百姓也能避免猛烈炮火的攻击,但这里的一些高级知识分子,长期以来所受的是自由主义思想的熏陶,对共产主义带有抵触情绪。尽管人们已经彻底厌倦了国民党的统治,但共产党统治下的生活到底是什么样子,谁心里也没有谱。是去,还是留,是摆在大家面前的非常现实的问题。沈从文用“心情沉郁,为三十年所仅见”来形容此时大多数知识分子的心境。他已经预感到有些熟人可能很快或年末要离开,“一离开,大致就拟终生不再来了”。

此时此刻,沈从文自己也是去留两难,这种情绪在他写给沈云麓的信中有切实的反映:

北京冬晴,天日犹明明朗朗,唯十天半月可能即有地覆天翻大战发生!在此熟人统用一种沉重心情接受此历史变局。学校看情形实已无可搬。即茂林家属,想移动,似乎也无此能力。因一动即先破家,且半路即不免成流民也。事如可能,他一个人或得离开,唯至今为止,还不知向何处走好。因体力与生活方式,实在都不宜卷入政治,且已深深感到学校也不相宜,既不想做官,也不拟教书,所以很希望一个人能回来住住。生活需要简单,维持一二年生活下去有办法。因卖去一本书,总即可支持半年也。还有几十种未印行,还有五六卷新书待付印。家中人在此大致不会为难,有照料的。能到乡下二三年,写十本八本书,比教书有意义得多。(2)

在对未来的选择上,沈从文既不能像那些喝过洋墨水的人那样,移居国外;也不能像那些亲国民党的学者那样,与国民党政府同进退;而在共产党方面,他又是一个长期“挨骂”的角色。虽然沈从文此时已经名满天下,但教书对他来说依然是一件苦差事,他根本不会讲课,汪曾祺甚至以“讲得很糟”来形容沈从文的课。(3)北大复员以来,他写了大量呼吁和平的政论文,却又对政治抱有本能的反感。对他来说,似乎哪一条道都不好走,唯有对写作还有些信心。从这封信来看,虽然沈从文1947年以来屡次被革命作家批判,但他并没有对自己的创作失去信心,他天真地以为,无论谁当政,都不会影响到自己的创作,既然已经被别人骂了20年,再多骂几年也无妨。因而,即使在兵临城下的时刻,他依然还做着自己的作家梦,幻想着靠版税生活。这正是沈从文的天真之处。

11月7日晚8时,沈从文与朱光潜、冯至、废名等一起参加了北京大学学生社团“方向社”主题为“今日文学的方向”的座谈会。座谈会上,沈从文把长期以来困扰自己的文学与政治的关系问题提了出来,他把政治对文学的指导比喻为红绿灯,由此展开了热烈的讨论:

沈[从文]:驾车者须受警察指导,他能不顾红绿灯吗?

冯 [至]:红绿灯是好东西,不顾红绿灯是不对的。

沈[从文]:如有人要操纵红绿灯,又如何?

冯 [至]:既然要在路上走,就得看红绿灯。

沈[从文]:也许有人以为不要红绿灯,走得更好呢?

汪[曾祺]:这个比喻是不恰当的。(因为承认他有操纵红绿灯的权力即是承认他是合法的,是对的。那自然得看着红绿灯走路了,但如果并不如此呢?)我希望诸位前辈能告诉我们自己的经验。

沈[从文]:文学自然受政治的限制,但是否能保留一点批评、修正的权力呢?

废 [名]:第一次大战以来,中外都无好作品。文学变了。欧战以前的文学家确能推动社会,如俄国的小说家们。现在不同了,看见红灯,不让你走,就不走了!

沈[从文]:我的意思是文学是否在接受政治的影响以外,还可以修正政治,是否只是单方面的守规矩而已?

废 [名]:这规矩不是那意思。你要把他钉上十字架,他无法反抗,但也无法使他真正服从。文学家只有心里有无光明的问题,别无其他。

沈[从文]:但如何使光明更光明呢?这即是问题。

废 [名]:自古以来,圣贤从来没有这个问题。

沈[从文]:圣贤到处跑,又是为什么呢?

废 [名]:文学与此不同。文学是天才的表现,只记录自己的痛苦,对社会无影响可言。

钱[学熙]:沈先生所提的问题是个很实际的问题。我觉得关键在自己。如果自己觉得自己的方向很对,而与实际有冲突时,则有两条路可以选择的:一条是不顾一切,走向前去,走到被枪

毙为止;另一条是妥协的路,暂时停笔,将来再说。实际上妥协也等于枪毙自己。

沈[从文]:一方面有红绿灯的限制,一方面自己还想走路。(4)

作为一个自由主义作家,沈从文并不是绝对否定文学与政治的关系,而是在承认文学与政治有关系的前提下,试图平衡文学与政治的关系:文学可以接受政治的影响,但同时亦可以修正政治。显然,他

还像往常一样,按照自己的旧有逻辑来应付未来的变局。

随着战争的临近,平津各报纷纷压缩版面,沈从文主持的文学副刊也难以为继了。但面对时局的变化,他依然从容应对,处理着积压稿件,将不拟刊用的稿件退还作者,并在给作者的退稿信中表达着自己的看法。12月1日,沈从文给一位名叫季陆的作者写了一封退稿信,从这封信中可略见沈从文的思想情绪之一斑:

季陆先生:

你文章因刊物停顿,无从安排,敬寄还,很抱歉。大局玄黄未定,唯从大处看发展,中国行将进入一新时代,则无可怀疑。用笔的求其有意义,有作用,传统写作方式态度,恐都得决心放弃,从新起始来学习从事。人近中年,观念凝固,用笔习惯已不容易扭转,加之误解重重,过不多久即未被迫搁笔,亦终得搁笔。这是我们年龄的人的必然结果。……旧的社会实在已不济事了,得一切从新安排,在过程中我们这一代可能会大半要牺牲于是非不明糊涂混乱中,也不妨事。因为大多已年在四十至六十之间,四十年内忧外患,各有一份,在个人工作上也各尽了所有能力,为国家为职务做了点事。即以做一个公民言,也很像一个好公民。不幸的是配合社会现实不来,许多努力得来的,都若无意义可言。个人即必然得牺牲或于不公平中淘汰,也不用为我们这一代而在意。试从远大处看国家,这个国家必然会进步,可以使青年得到多方面发展,只不过进展的方式,或稍稍与过去自由主义者书呆子所拟想成的蓝图不甚相合罢了。应当单纯而勇敢来准备接受新时代的新教育。为了这个时代,能用笔,也不要因为发展方式不尽合本来理想,即搁下不干!文运传统在北方为结结实实的工作,这个传统成就,虽有一时会为宣传打倒,传统工作态度,却必然将为明日有分量作品的生产所不可少。

专颂著安。

弟 沈从文顿首

十二月一日(5)

沈从文已经预感到自己的写作方式与即将到来的新生活格格不入,最终的结局恐怕是“被迫搁笔”。虽然个人命运如此的不妙,但他在信中并没有一味地发泄怨气,依然对后者循循善诱,劝他们为国家的长远着想,要相信国家必然进步。自抗日战争以来,作为一个自由主义知识分子,沈从文对时政固然有所不满,但在民族危亡和人民的灾难面前,他向来以国家、人民的利益为重。同年12月7日,沈从文又提笔给一位名叫吉六的作者写了一信,从信的主旨及收信人姓名相近的情况来看,此信与12月1日写给季陆的或许为同一封信,只是后一封信的思考更为成熟了,对前信中的“搁笔”之说作了更为详细的说明:“人近中年,情绪凝固,又或因性情内向,缺少社交适应能力,用笔方式,二十年三十年统统由一个‘思’字出发,此时却必须用‘信’字起步,或不容易扭转,过不多久,即未被迫搁笔,亦终得把笔搁下。”(6)他在信中告诫年轻人,不要只考虑自己的命运。“只想想,另外一片土地上,正有万千朴质农民,本来也只习惯于照料土地,播种收获,然由觉醒到为追求进步原则,而沉默死亡,前仆后继,永远不闻什么声音,这点单纯的向前,我们无论如何能把自己封闭于旧观念与成见中,终不能不对于这个发展,需要怀着一种极端严肃的认识与注意!”“重要处还是从远景来认识这个国家,爱这个国家。国家明日必进步,可以使青年得到更多方面机会的发展,事无可疑。只不过进展方式,或稍稍与过去书生所拟想的蓝图不甚相合罢了。”(7)他鼓励青年人不要悲观失望,要相信社会进步,应该逐步适应新的现实,沉下心来踏踏实实工作,“不取巧,不速成,虔敬其事来认真从事,克服挫折,突过困难,准备为下一代幸福与合理的社会实现而献身”。(8)沈从文相信:世界上真正的伟大工程,在发展过程中都是完全沉默的。

“风向什么方向吹?实需要一种抉择”,1937年所面临的问题再度摆在沈从文的面前。北平的战争气氛越来越浓了。让沈从文为难的是,家庭成员在去留问题上的意见并不一致,张兆和、龙朱都对新政权抱有很高的理想,她们更倾向于留在北平。这也是沈从文在给大哥的信中谈及的“一动即破家”的隐忧之所在。就沈从文个人来说,无论到哪里去,自己的命运都是一样的。对于中国的命运,沈从文比较悲观,即便内战结束了,其结果也未必会好,他闯入文坛20余年来,把国民党、共产党两方面都开罪了,到哪里去都不会有太好的结果。唯一可以聊以自慰的是,国民党的统治他已经厌倦透了,而中国共产党统治下的未来生活毕竟还是个未知数,更何况还有像丁玲、何其芳、吴晗这样的朋友在共产党的队伍里工作。根据自己多年来的生存经验,尽管自己对政府颇有微词,但最坏的结果也只不过是书籍被禁毁,怎么着也不会影响到生计问题,我写我的,你禁你的就是了,总不能把我的作品全都禁了吧?在这种情况下,在去留之间的选择上,“留”的念头渐渐占据了上风。

12月13日,代理教育部部务的陈雪屏飞抵北平,国民党“抢救”北方学人的序幕正式拉开了。陈雪屏劝胡适南下,但胡适以为“内战”与“外患”不可同日而语,他不肯丢下北京大学独自南下。作为著名作家和北京大学教授,沈从文也在被邀请之列,他与陈雪屏在西南联合大学师范学院时是同事,两人的私交也不错,陈雪屏答应为沈从文一家提供南下的飞机票。与此同时,北京大学的地下工作者和进步学生也展开了争取学者的活动,后来成为著名比较文学专家的乐黛云就是其中最为积极的一位,她与同学一起到沈从文家里做工作,希望沈从文继续留在北京。(9)这是沈虎雏记忆中的场景:

大院各家商议,选较宽的东院挖了几条壕沟。我趁机在门前大兴土木。头三年早就立志挖口井,在云南大地上掏了二尺深怎么还不见水?只好提两桶灌进去自慰。这次挖了五尺深。妈妈说:

“把煤油桶藏进去吧,安全点。”

没有抹杀我的成就。

六年级教室窝在礼堂背后.传来陌生的歌声,真好听!趴窗缝看,礼堂里一群中学生,没有老师,自己在练唱:

“山那边哟好地方,一片稻田黄又黄。大家唱歌来耕地呀,没人为你做牛羊……”

嘿!是八路军的歌!我们几个钻进去,抄那黑板上的词谱,大同学并不见怪。

街上到处是兵,执法队扛着大刀片巡逻。已经听到炮声,终于孔德也塞满了军人,停课了,真开心!大院孩子们天天扎堆玩闹,那些大人们你来我往,交换不断变化的消息。

来了个同乡军官,为不得不退缩城里而烦恼。我凑近去看美式配备卡其制服上的徽记。

爸爸问他:“听说清华学生打起旗子去欢迎,搞错了,迎到撤退的部队,朝学生扫射,是不是你的兵?”

“没听到过。要是碰到我,也会下令开枪!”

“啧!啧!”他摇着头,“那是学校嘛!还去丢了炸弹。”

“这是战争!有敌人就要打!”

“已经死了多少万人!啧!战争……”

南京飞来的要员,以前西南联大爸爸一个上司来过家里,让他赶快收拾准备南下,说允许带家眷,很快就可以上飞机,现在只靠城里的临时机场,我们住处附近,常有炮弹落下,一次两发,皇城根一带落过,银闸胡同也落了,传说防痨协会有弹药库,炮是朝那儿打的。小孩子们都不知道怕,议论着八路为什么老打不中。

爸爸的各种朋友不断进出,大人们一定在为重要的事商议着,家里乱糟糟的。

我暗自高兴,期待着坐一回飞机,又很想把这一仗看到底。北平这么好!我家有什么必要逃出去呢?就这么矛盾着胡思乱想。没容我想两天,事情已决定,我们不走。爸爸的一些老朋友,杨振声、朱光潜伯伯们也都不走。家里恢复了以往秩序,没客人时爸爸继续伏案工作。大家等待着必然要到的某一天。(10)

沈从文的选择,并不是出自个人的思想信念,他更多的是从家庭的安定和孩子的未来着想的。为了孩子们的幸福,他已经做好了“牺牲”的准备。至于他自己的未来,用不着去幻想,反正不会好到哪里去。(11)给黄永玉的信中他说:“北京傅作义部已成瓮中之鳖,长安街大树均已锯去以利飞机起落。城,三数日可下,根据过往恩怨,我准备含笑上绞架……”(12)1948年12月31日,沈从文无意中看到了《传奇不奇》的手稿,重读一遍,感慨顿生,根据对未来文艺发展大势的判断,沈从文已经预感到这个故事根本没有希望完成了。这时,北京大学同事周定一借元旦之机来看望沈从文。周定一曾经就读于西南联合大学,是沈从文的学生,1942年任西南联合大学中文系的助教。按当时西南联大的规矩,每一个班的大一国文课都要由一名教授和一名讲助级的教师合教,周定一与沈从文合教大一国文的课程,沈从文教白话文部分,周定一讲文言部分,由此奠定了两人的合作关系。北京大学复员北平以后,《平明日报》的萧离请沈从文主编一个副刊,沈从文请周定一负责具体的编务,两个人的合作一直很圆满。元旦在即,时局玄黄未定,个人的前途未卜,一种伤感的氛围弥漫在房间里。临别的时候,沈从文临写了史孝山的《出师颂》,在条幅的落款处非常郑重地写下了“三十七年除日封笔试纸”。(13)

“封笔”本来是岁末年终的常事,但此时写来,却别有意味。沈从文似乎在悄悄地等待着命运的宣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