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的最后4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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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玄黄未定之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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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6年5月4日,在战争中临时组合起来的西南联合大学宣告解散,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南开大学三所学校的教职员工各自返归原校,沈从文被北京大学国文系聘为教授。

7月12日,沈从文全家乘飞机从昆明飞抵上海。但在上海他听到的却是昆明发生惨案的消息:7月11日晚上,李公朴偕夫人外出时,被云南警备司令部的特务暗杀,次日凌晨不治身亡;7月15日,闻一多在参加完李公朴的追悼会后,在归途中又被特务枪杀。这消息让沈从文万分震惊,事情很明显,抗日战争虽然结束了,但内战的阴霾依然笼罩在中国大地上。沈从文忧虑的是,战争并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他曾经在给巴金的信中说过:“你即或相信法国革命大流血,那种热闹的历史场面还会搬到中国来重演一次,也一定同时还明白排演这历史以前的酝酿,排演之时的环境了。使中国进步,使人类进步,必这样排演吗?能够这样排演吗?你提历史,历史上一切民族的进步,皆得取大流血方式排演吗?阳燧取火自然是一件事实,然而人类到今日,取火的简便方法多得很了。人类光明从另外一个方式上就得不到吗?人类光明不是从理性更容易得到吗?”(1)在他看来,“因之书呆子所表现的社会理想和文学观,虽似乎并不曾摇动过当时用武力与武器统制的军阀社会,却教育了一代年青人,相信社会重造是可能的,而武力与武器能统制这个国家,却也容易堕落腐烂这个国家民族向上向前的进取心!”(2)李、闻惨案的发生,越发使得沈从文忧心如焚,从这两个不幸事件中,他看到的是国家明日更大的不幸。为此他写下了对昆明惨案表示极大关注的《怀昆明》,指出:此时主持昆明军事和地方警务的湖南人“如何使这件事水落石出,彻底清楚……实在其责任和义务待尽”(3)

在上海,沈从文见到了多年未见的老朋友巴金、李健吾、郑振铎,席间自然会谈到未来的局势和个人的打算,大家都不同意沈从文回北平工作,因为目前的北京大学关系复杂,而教学也不是沈从文最擅长的,与其到那里为难,还不如留在上海,看看时局的走向,再定取舍。沈从文是个一诺千金的人,既然答应了北京大学国文系的聘请,就应该履约,权衡之下,他还是决定返回北平。

马上就要返回北平了,而北平的情形又怎么样呢?还是自己熟稔的那个北平城吗?在这种情绪下,沈从文写了《忆北平》。作为一个崇尚自然、歌咏理想的“乡下人”,他渴望过上宁静的生活,但不安定的时局,却使他的大半生一直在颠沛流离中度过。好不容易盼到抗日战争胜利了,但还没有容他喘一口气,内战又来了。在这篇文章中,沈从文祭出了“理性”的旗帜,走上了反对“战争”的道路:

若知从远处深处看,可就得承认要理性,要想方设法使理性完全抬头,从武力武器以外求各种合理解决,这个国家的明日方好办!不仅负责方面要理性,在野各方面,凡对于国家人民稍具爱与不忍之心,想把团体或个人能力和一腔热忱加上去,堆上去,黏上去,有所表示时,也需要理性,凡一举一动都得谨慎!(4)

在文章的最后,沈从文呼吁美国驻中国大使司徒雷登注意孙中山“革命家的真挚热情,和政治家的宽宏气度”:

孙先生难道当真就死了吗?为了中国,他应当还活着,他的意见,他的理想,还必须在一切有清明头脑与做人良心的中国人心中好好活着。中国要得救,这一点十分重要。倘若这种意见在国人已成为老生常谈,决不能有何反应时,我还希望刚刚上任的司徒雷登大使先生能好好记住。司徒先生过去个人是中国人的朋友,现在且是美国和中国友谊的代表……司徒先生今年已七十过一,据闻学校职务本来即拟退休,今当此大暑天气,不仅不能休息,还冒暑往返南京和牯岭,为中国当前和明日而奔走,可知耶稣、孔子之“爱”与“不忍”,已深中于心。明白中国青年和美国青年一样,决不宜从任何内战方式中再作广大牺牲。但事极显明,目前实已到一个严重关头,即中国战争的毒瘤,随时会恶化,会爆裂,若不即早设法,中国大规模战争既无从避免,美国明日也就决不能避免不重新卷入战争!司徒先生若体念及人类死亡流血之愚蠢可悯,以及残酷可怕,一定会承认除认识耶稣、孔子外,还必须注意到中山先生的理想,与中国国运荣枯及世界安定,实如何不可分!

但当他于1946年8月27日乘飞机返回阔别整整9年的北平时,他发现这一切只不过是空想。他看到了天安门前停靠的用来发动战争的美国坦克,发现了中国的政治中心和商业中心与“老米”(美国)的密不可分。在中国,“权势”和“财富”甚至都可以改作“美国”,他切实地感受到了这个东方帝国的没落。但他最为担心的还是战争。当他8月31日接受《大公报》记者子冈、徐盈采访的时候,表示自己“一生最怕听打杀之类的事”。他隐隐约约听到了过去的老朋友丁玲批评自己“与人民脱节”,但他不以为这是在伤害他,因为丁玲在20世纪30年代初就这样说他。即便对于与自己的生活方式格格不入的“向人民学习,为人民服务”以及写作“题材直接汲取于农工且就正于农工的创作方法”,他也不表示反对。沈从文心里很明白,自己要自由,首先就要给予别人自由。但他疑惑的是,“丁玲他们为什么去了,反倒没有什么作品了呢?”(5)

此时,沈从文并不知道来访的彭子冈和徐盈夫妇是中共地下党员,他只知道这两位写得一手好文章,“钦佩得很”,他还曾经把他们的文章选入自己编写的教科书中。当他拿到彭子冈的小说稿《惆怅》的时候,尽管作品流露出了对生活在解放区的革命干部的怀念,生性不怕邪的他还是将它在《大公报·星期文艺》上刊登了。三个人谈得很投机,成为知心朋友,他甚至觉得徐盈对时局的意见,要比“张东荪、梁漱溟二老具体。言重造,徐先生的意见,也比目下许多专家、政客、伟人,来得正确可靠!”(6)

9月,北平的秋季是色彩斑斓的,但沈从文已无心像郁达夫那样赏玩故都的秋天。在金色的秋天里,他看到的却是无处不在的战争阴影:

十月已临,秋季行将过去。迎接这个一切沉默但闻呼啸的严冬,多少人似乎尚毫无准备。从眼目所及说来,在南方有延长到三十天的满山红叶黄叶,满地露水和白霜。池水清澄、明亮,如小孩子眼睛。这些孩子上早学的,一面走一面哈出白气,两手玩水玩霜时不免冻得红红的,于是冬天真来了。在北方则大不相同。一星期狂风,木叶尽脱。只树枝剩余一二红点子,柿子和海棠果,依稀还留下点秋意。随即是负煤的脏骆驼,成串从四城涌进。(从天安门过身时,这些和平生物可能抬起头,用那双忧愁小眼睛望望新油漆过的高大门楼,容许发生一点感慨:“你东方最大的一个帝国,四十年,什么全崩溃下来了。这就是只重应付现实缺少高尚理想的教训,也就是理想战胜事实的说明。而且适用于任何时代任何民族。后来者缺少历史知识,还舍不得这些木石堆积物,从新装饰,用它来点缀政治,这有何用?”也容许正在这时,忽然看到那个停于两个大石狮前面的一件东西,八个或十个轮子,结结实实。一个钢铁管子,斜斜伸出。一切虽用一片油布罩上,这生物可明白那是一种力量,另外一种事实,——美国出品坦克。到这时,感慨没有了。怕犯禁忌似的,步子一定快了一点,出月洞门转过南池子,它得上大图书馆卸煤!)还有那个供屠宰用的绵羊群,也挤挤挨挨向四城拥进。说不定在城洞前时,正值一辆六轮大汽车满载新征发的壮丁由城内驶出,这一进一出,恰证实古代哲人一生用千言万语也说不透澈的“圣人不仁”和“有生平等”。——于是冬天真来了。

这篇文章发表于9月22日(农历八月),按照时令刚刚进入秋分时节,离冬天尚远,远没有达到草木凋零的地步。不过,作家的这种描写似乎与时令无关,它只是作家的心境进入“冬季”的一个信号罢了。“北平缺少得十分严重的不仅是煤。煤只能暖和身体,无从暖和这大城中过百万人疲乏僵硬的心!”沈从文反对战争,但天安门前的坦克、运送新兵的汽车……处处昭示着战争的来临,“五十万人在东北在西北的破坏,若尚不能引起我们的关心,北平的文物和知识,恐当真的就只能供第五颗原子弹作新武器毁旧文明能力的测验!”在他眼里,只要是战争,除耗损国家民族力量、导致生灵涂炭外,别无他用,人民实在太累了,要的是休息,慢慢才能恢复元气。正是带着这种悲悯与博爱的心态,原本不过问政治的沈从文走上了坚决反对战争的道路。(7)

在这一时期,沈从文把主要精力放在了政论文写作上,把自己反对党争、反对战争的态度公之于众。尽管是政府的军队率先挑起了全面内战,但沈从文对这“在朝”“在野”的两方面都有微词。长期以来,他既不满于国民政府的统治,同时对共产党领导的解放区也有着相当的隔膜。他既不想区分“革命”与“反革命”,也不愿去谈什么“正义”与“非正义”,只是把国共双方的战争看作“数十万同胞在国内各处的自相残杀”(8);而那些“用武力推销主义寄食于上层统治的人物,都说是为人民,事实上在朝在野却都毫无对人民的爱和同情”(9)。这种认识导致了沈从文对所有的党派都抱有本能的反感。

在他眼里,政治最怕“反对”,而特别需要“拥戴”,对于一个秉持自由主义立场的写作者来说,这是最要不得的。他晚年在跟王亚蓉谈话时曾经重申了这一点:“什么处,什么协会,笔会,兼一个,兼一二十个的有的是。能干的不可能凭空生成,不可能,总要有一个过程的。有些人还看不出来,从延安跑到南京,告、争得厉害……内部勾心斗角,我也可以参加,不参加也没什么,参加就出不来了,不过唯一的就是少了机会让人家伺候我。……张先生都看不起这些,我要是热心这个,不知做国民党中央委员做多久了。我那些朋友都是中央委员,什么原因呢?我看到北京大革命前搞党争啊,坐椅争啊,为了这个,争得不可开交。”(10)他曾经以论辩的方式阐明了自己脚踏实地做一个“投稿家”的志向:

“老弟,不用写文章了。你真太不知道现实,净作书呆子做白日梦,久想产生伟大的作品,那会有结果?不如加入我们一伙,有饭吃,有事做,将来还可以——只要你愿意,什么都不难。”

“我并不是为吃饭和做事来北京的!”

“那为什么?难道当真喝北风,晒太阳,可以活下去?欠公寓伙食账太多时,半夜才能回住处,欠馆子饭账三五元,就不大敢从门前走过,一个人可以如此长远无出息地活下去?我问你。”

“为了证实信仰和希望,我就能够。”

“信仰和希望,多动人的名词,可是也多空洞!你就呆呆地守住这个空洞名词拖下去,挨下去,以为世界有一天忽然会变好?老弟,世界上事不那么单纯,你所信仰希望的唯有革命方能达到。革命是要推翻一个当前,不管它好坏,不问用什么手段,什么方式。这是一种现实。你出力参加,你将来就可做委员,做部长,什么理想都可慢慢实现。你不参加,那就只好做个投稿家,写三毛五一千字的小文章,过这种怪寒碜的日子下去了。”

“你说信仰和希望,只是些单纯空洞名词,对于我并不如此。它至少将证明一个人由坚信和宏愿,能为社会做出点切切实实的贡献。譬如科学……”

“不必向我演说,我可得走了。我还有许多事情!四点钟还要出席同乡会,五点半出席恋爱自由讨论会,八点还要……老弟,你就依旧写作你的杰作吧,我要走了。”

时间于是过去了,“革命”成功了。现实使一些人青春的绿梦全褪了色。我那些熟人,当真就有不少凭空做了委员,娶了校花,出国又回国,从作家中退出,成为手提皮包,一身打磨得光亮亮小要人的。但也似乎证实了我这个乡下人的呆想头,并不十分谬误。做官固然得有人,做事还要人。挂个作家牌子,各处活动,终日开会吃点心固然要人,低头从事工作更要人。守住新文学运动所提出的庄严原则,从“工具重造”观点上有所试验,锲而不舍的要人,从“工具重用”观点上,把文学用到比宣传品作用深远一些,从种种试验取得经验的尤其要人。革命如所期待的来临,也如所忧虑加速分化。(11)

唯其如此,从事写作二十多年来,沈从文才能一直恪守着自由主义立场,采取不党、不群的态度,即使机会摆在面前,他也婉言谢绝。民盟曾邀他入盟,被他婉拒了。(12)其真正的原因在一封信中谈得更透彻:“为争取群众,以北大作对象,凡值得糟蹋的自由主义者,总想法来一手,在他们自己学校中,却与党员教授如鱼得水,免得因内部冲突减少作用。这就是政治!”(13)1948年,当钱昌照筹办中国社会经济研究会的时候,萧乾曾经来到沈从文住处,邀请他参加中国社会经济研究会的刊物《新路》的筹办,并在发起人的名单上签名。沈从文看着眼前的名单,“眉间起了一丝阴云,心里起了一点忧郁,几分怀疑。‘我不参加。’他轻轻地却又断然决然地说”(14)。他对自己的处境很明白,“我很恼怒了一些人。我的不入帮态度有时近于拆台,我的意见又近于不喝彩,而我的写作恰恰又‘都要不得’”(15)

从当时的时局来说,沈从文这些充满了书呆子气的议论着实有些“不识时务”。在风云变幻的战争年代里,他既不懂得察言观色,也不懂得随行就市,一心想着推销他的自由主义文学运动,致力于创造一个吃政治饭的越来越少、知识理性完全抬头的和平世界,结果使“在朝”“在野”的所有党派都把他看作“对头”。对沈从文的激扬文字,远在上海的巴金、李健吾着实为这位老朋友捏着一把汗,他们让当时正在上海的汪曾祺给沈从文写信,劝他不要再写这样的杂论,还是写他的小说为好。汪曾祺为此连写两信,说服自己的老师不要再写这样得罪人的文章,(16)但已经是覆水难收,革命作家对沈从文的批判早已蓄势以待了……